某一次,小白在莫秦蕭和魏無患相互切磋後,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秦蕭小哥,明明你和老魏兩個人都是劍修,可為啥給咱感覺差別那麽大呢?”


    “差別?什麽差別?”


    “嗯……讓咱想一想該怎麽形容。有了!秦蕭小哥的風殘雪像刀,一邊兒長一邊兒短的,可用的都是劍招直來直往的,很正氣。老魏的尋花問柳是劍,可感覺他用的都是刀法,彎彎繞繞的,有股……邪氣?咱不太好形容。”


    “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


    “就是這樣!”


    “老魏你閉嘴,一個手下敗將沒資格說話。”


    “就是就是!”


    “你丫!”


    而現在,這彎彎繞繞有邪氣的“劍法”,卻給殺天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麻煩。


    劍刀本同源,兩者有所共通屬實是再正常不過了,某些用劍或用刀的,即使換了對家的武器,也一樣能使得風生水起。殺天驕不是沒有殺過這樣的天驕。在他的印象裏,春池劍莊的少主就是一個劍刀雙絕的存在。


    最後這個名震揚州,三十歲入金丹,七十歲入元嬰,入榜麟兒正榜前五十的,不可一世的少莊主,也死在他的手下,成為了他第五十三個戰利品。代價就是,殺天驕被他斬斷了一條手臂,在左肋骨那邊留下一個至今沒能恢複的傷疤。


    劍法不是沒有曲折彎繞,劍修也不是不能用刀法,但像魏無患這樣詭譎無蹤的,屬實不多見。


    單論修為,殺天驕壓了魏無患整整一個大境界,元嬰對金丹,優勢不言而喻。論實戰經驗,其槍上那七十多個指骨就是最好的象征。他的戰技與槍法都是在生死搏殺中鍛煉出來的,同境之中也屬上乘。


    可他愣是沒有在魏無患那堪稱亂打的雙劍下占得一絲優勢。交手至今,一直都在被動防禦。


    槍舞如風,劍落如雨。三息之間,兩人已出百招。指骨哀嚎,擾人心境的嗚鳴又一次刺入魏無患的耳中,卻被那泠泠不斷的金石聲給壓了下去。


    問柳格擋,抵住了直貫麵門的一槍。龍爪顯形,對準魏無患的腦袋就往地下按。可他已經吃過一次虧,怎麽會再敗在這招下呢?


    腳下輕點,他竟是左腳踩著右腳,淩空騰飛起來。左手反持尋花,右手抽劍擋龍爪,閃身躲過了這勢頭銳減的一槍,腳尖輕點槍尖,一記鷂子翻身,作勢將短劍刺向殺天驕麵門。


    殺天驕也是不怵,右手在前如管,左手在後遮尾,妖槍殺天驕如同他的第三隻手臂一般,下沉而後揚,血氣環繞,鬼嚎不絕,直戳腳掌。竟是絲毫不管這瞄準他正臉的一劍。


    尋花越來越近,槍尖也已經點破了布鞋子。一人腳掌貫穿,一人失去一眼。兩人各有所傷。纏鬥至今,兩人第一次停歇,各退了有一丈距離,凝視著對方。


    殺天驕抬起血肉模糊的臉,傷痕深徹見骨。他是瘋子不是莽子,魏無患那一劍沒有捅進他的腦子,在最後時刻偏頭躲過了。右眼之下,傷口中竟是探出了無數的肉芽與觸手,很快便止住了血,縫合了傷口。


    他這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敢做這自損八百傷敵五百的買賣,原來是仰仗著這詭異的自愈能力。


    魏無患略感棘手,凝重不由得攀上臉龐。手中尋花輕甩,劇烈的震動使得刀身迅速發燙。這熾熱的劍身,毫不猶豫地敷在了傷口之上,止住了略帶腥臭的血洞,逼出了一絲汙血。


    “這買賣,虧大發了。格老子滴!”


    一人視線受挫,一人行動不便。魏無患以一境之差能堅持至此,已是不易。但顯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隻是暗罵一聲,再度扛劍對敵。隻是這一次,卻是短劍在肩,長劍直指。


    殺天驕見狀,興奮地撕開了愈合的傷口,舔舐著再度湧出的鮮血,捂臉狂笑:“哈哈哈哈!來,讓我們繼續廝殺吧!”


    手落下的那一刻,仿佛帶上了一具鮮紅的嗬鬼儺麵,癲狂滲人。


    “廝殺你個大頭鬼!小爺隻跟漂亮女子在床上廝殺,沒興趣和你在這裏耗著了!”嘴上說著下流的話,魏無患的動作絲毫不慢,僅靠單腳發力,淩空三振步,又與殺天驕戰到一處。


    這一次,僅三個迴合的交手,魏無患就落了下風。


    殺天驕槍路突變,戰風鬥轉,不再像先前一般狂亂不羈,而是穩如磐石,重如群山。六尺殺天驕,被控製在周身四尺的範圍內,密不透風,如中流砥柱般,來者不可犯。


    即使魏無患的攻勢如潮水,一時也是毫無辦法。這一手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硬是將他壓得死死的。非但占不得一絲好處,還逼得他不得不多加留心觀察,否則那藏在砥石之後的毒蛇,會毫不猶豫地給他來上一口。


    右手之上那六個透光的血洞,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血流入劍柄,疼痛、力竭與濕潤讓他有些握不住劍了。看著眼前隻是受擊而返的殺天驕,魏無患似乎看到了一頭蜷縮的猛虎,用爪子抵擋著攻擊,也隱藏了獠牙。


    終於,在他斬出第七千三百五十七劍時,問柳脫手了。


    殺天驕不再防守,弓步下持槍,血色凝練,形如正首赤虎,眈眈而視。緩緩地推出一擊,直崩靈海內金丹。


    魏無患正中空虛,避無可避。一劍脫手,僅靠反手握住的短劍尋花,難擋這蓄勢七千下。


    一槍之威,可越一境強殺。


    須臾一刹,在槍尖已經接觸到魏無患身體的那一刻,他做了一個殺天驕沒有預料到的荒唐舉措——尋花橫擋,頂著群山之重,將槍尖抬起,刺入自己的右肩。


    趁著這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老魏右手掐住槍尖,任憑鋒利的槍刃劃破自己的掌心,劍氣縈繞,硬手下刺,尋花刺入殺天驕左肩。


    轉刀、提槍。


    上劈、前刺。


    斬骨、碎骨。


    這一迴,兩人互換一臂。


    問柳落地,兩人再一次後撤調息。


    魏無患廢了一隻手,卻隻是隨意地扯下一段麻布,將劍綁在手中。一陣極寒的靈力自左手傳導,凝住了血,他保持著握劍的手勢,將問柳牢牢地凝在了掌心。


    明眼人都知道,他明顯已經落了下風,雖說兩人一直在以傷換傷,但殺天驕有那不講道理的自愈能力打底,終究還是勝了一籌。即使方才被魏無患砍斷了一臂,可不過幾次唿吸的功夫,那密密麻麻的肉芽與觸手又一次長了出來。


    反觀魏無患這邊,失血過多、四肢去二、靈力見底。恐怕下一個迴合,就是他落敗的時候了。


    可他仍舊戰意高昂,雖說嘴裏還在罵罵咧咧的,但絲毫沒有怯戰,扯下一段衣袖進行簡單的包紮後,怒目而視殺天驕。


    就是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動作,卻讓眼前之敵發現了端倪。殺天驕雙目一凝,瞳仁緊縮,有些驚訝地盯著魏無患手臂上那個宛如疤痕一般的印記。


    上有鵬鳥化鯤,下有椿樹千秋,周環有雲,仙人駐足。


    鯤鵬借風上九霄,我自憑力遊青雲。大椿凋亡枯死時,吾輩仍行天地間。


    雲遊客。


    殺天驕眉頭緊蹙,半是懷疑半興奮地問道:“你是雲遊客?”


    “關你屁事!”


    魏無患沒有否認,甚至毫不猶豫地罵了過去。但這阻止不了殺天驕繼續自言自語。


    他撫摸著某個指骨,突然暗自狂笑:“想不到啊想不到,鴻蒙最罕見的一個派係居然又被我遇上了。我的運氣是有多好啊?哈哈哈哈哈!”


    這下魏無患倒是有些好奇了,他知道自己的師傅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也知道自己拜入的師門隻是一個門派裏的某一支。雖然對其他師兄姐妹弟們有所耳聞,但卻始終沒有機會認識一下,為數不多相識的,也都是怪人。


    師傅隻是告訴他,遇上了和自己有著一樣刻印的人,多加留心便是,那是他們這個門派唯一的共同點。


    要幫要害,隨你就是。他們這個門派,主打一個隨心所欲。


    “又?你見過我的同門?”


    殺天驕隨手扯下三個指骨,夾在手指縫中,向他展示著戰利品。每當這個時候,他的情緒往往興奮得無以複加。


    他先是叼起一根較粗的骨節,肉芽像蛆蟲一般覆蓋了他整張麵孔,讓人寒毛直豎。隨後,肉芽褪去,長相化作一張憨厚老實的男子麵,癲狂的嗓音也變得沉穩起來:


    “觀潮客,金丹巔峰。揚州廣陵江上觀潮一百七十年,從乞兒一步一步成為當地赫赫有名的刀客。一刀擊退鬼王潮,兩刀攜江逆流三十裏。我與他鏖戰三天,捅穿了他的天靈,擊碎了大刀鯨落。”


    又是叼起一個纖細些的,變得一副嬌俏的小娘子模樣,清脆如鶯啼的聲音悅耳至極:


    “驪珠三娘子,元嬰三層。海州疍家人,可憑手中驪珠喚潮弄海,翻手戲雨,覆手招浪。曾喚海上颶風,風吹十九日,絞殺海妖四千。我於東海之上與其鬥法,一破驪珠,二破靈海,三破元嬰身。”


    最後,是一節有些發黃,看著有些朽敗的枯骨,換作一副羊胡子老頭的枯瘦麵容,聲音卻異常高亢:


    “濁酒百曉生,元嬰巔峰。百歲堪堪入築基,一時得道,三年破金丹,五十年入元嬰,再百年入巔峰。喜好打探天下事,自稱青徐揚三州之內無所不知。我自他口中,得知此槍下落,後與其肉搏,擰斷頸骨。”


    三骨歸位,迴到那組合而成的詭異樂器之上。殺天驕隨意地舞動長槍,發出嗚嗚鬼嚎,再度指向魏無患。


    “你的名號,又是什麽?”


    聽到第二個指骨的來曆時,魏無患已經無心再聽下去,他的惱火已經溢於言表,看著眼前滿不在乎甚至有些興致衝衝的殺天驕,逞能的性子逐漸沉寂,留下的隻有憤恨。


    一張笑起來有酒窩,總是喜歡帶著一頂鬥笠的清秀的黑皮膚姑娘的麵容,緩緩在他眼前浮現。一如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一般。


    魏無患還記得那一天,她唱著歌兒興衝衝地上山來找自己的師傅求教,卻是吃了一個閉門羹。也沒有氣餒,索性多住了幾天,看看能不能等到。


    魏無患這個閑不住的,趁著她在山上的那幾天,沒少跟她插科打諢。


    疍家人開放,不同往日見得的女子那般扭捏,驪珠三娘子對當時尚且青澀的魏無患很是喜歡,送給他一串珍珠作為留念,教了他不少東西,法術、采珠、識人……應有盡有。


    在她走後,魏無患仍然對這個胸脯不大,屁股挺翹的大姐姐思念得緊。倒不是因為她有多漂亮,而是她讓魏無患明白了,男女之愛,應是熱烈隨心,而不能拘泥於禮教。


    那時候他年僅十四五的魏無患情竇初開,暗暗下定決心,三娘子在他的選定的能當媳婦的人裏,排前十。


    其餘兩人素未謀麵,但既然是同門,也算得上有份香火情。


    現在,魏無患要按下這顆天驕頭,放在同門的三位墳墓前,當個酒盞。


    如果他們有墳墓的話。


    “他們的屍首,你是怎麽處理的?”


    “砍了一截指骨,剩下的約莫是喂狗了?不知道,我也不關心。不過那個驪珠三娘子的我倒是知道一些。”


    “快說!”


    “聽某個茶館裏的人說,元嬰身被破了,她的肉身腐爛得很快。沒幾天就發臭了,聽說後來被海邊的疍民收斂了屍身,海葬了。”


    “這樣啊……”魏無患沉默了片刻,隨後看向殺天驕,眼中的殺氣幾乎要凝成實體。


    “我叫浪蕩兒。”


    “小爺決定了,今天要打爛你的元嬰身,扔海裏喂魚!”


    “賜名!”


    短劍尋花閃爍,長劍問柳震顫,自他掌握下脫手。兩劍相交,金石常鳴,鏗鏘不斷,自有其態。


    一光一暗,一實一虛,一熱一寒,一反一正,一長一短……兩把象征截然相反的劍,在碰撞中逐漸崩解、融化、重構。


    光芒褪去,一劍新生。隻見:


    長為基,短纏輔。長有陰,短賜陽。一劍長有三尺六,誕於渾淪分兩儀。尾有穗,體有槽。太極已和合,他生亦自化。生時未有氣,初現分太易。


    賜劍名:太初!


    太初入手,歃血為契。靈劍認主,賜名太初。


    魏無患左手持劍,握住的一刹那,血氣全失,靈力全無。太初生動起來,代替劍格的太極之相逐漸轉動,旋轉、分離,以此往複。向世人展示了天地清濁重分的景象。


    名叫太初的劍,將黑白二色染進了魏無患的雙眼,也染白了他一白的麻衣粗袍,以及一半的發絲。整個人都是黑白分明的,看著異常紮眼。


    殺天驕自然也注意到了,狂笑著舉起了槍,等待著這個一直給他帶來歡樂的對手出招。


    “我有一劍!分清濁!”


    一步閃身,魏無患已然來到了殺天驕麵前。一劍橫斬,卻是僅僅隻是在那杆槍與人之間虛劃了一下。


    可就是這一下,殺天驕如臨大敵,甚至沒用槍技,聚爪蓄力,血色淤積,對準了小腹拍了過去。


    魏無患身形閃爍,以近乎瞬移的姿態,腳踏陰陽,身走虛實,騰挪轉體,迴手收劍,蓄勢再斬。


    “我有一劍!化陰陽!”


    陰陽不斷,似是水墨,徐徐展開。


    看著在視野中不斷逼近的黑白兩色劍尖,百戰養成的本能,殺天驕純屬下意識地挺槍前刺,對準了那空無一防的腹部。


    明明隻要前送三寸,就能在身死前刺穿這個不斷給他帶來驚喜的敵人。就是這樣一息決生死的關鍵時刻,他猶豫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幅水墨繪成的畫卷,在那裏,他看到了一段早已忘懷的過往。看到了那有些陌生,卻又無比熟悉的四個身影。


    雙親、師傅。


    他看到了還是懵懂少年的自己,跟著父母上街采買,偶遇了那座小城裏唯一一個被修仙宗門收下的“天驕”,協同女伴一起遊玩。


    自己不過是在他路過的時候,多瞥了那美若天仙的女子一眼,竟差點被他剮去雙眼。若不是雙親在最後時刻爆發出那不知名的可怕力道,硬生生推倒了他與她,自己才得以逃出生天。


    他沒敢迴頭。娘親與父親聲嘶力竭的哀嚎,逼得他趕緊跑出去,他沒敢迴頭。隻知道自己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黑了又亮,幾乎跑到另一座城中,昏死過去。


    那一年,他七歲。


    他看到了已是青年的自己,操著一根再普通不過的木杆,將瀑布當做敵人練習槍法。身後跟著一個沒個正形的老頭。


    一個便宜師傅,救了他一命,幫他開了竅,入了煉氣。八歲修煉已經算晚了,他天賦也不好,可那個師傅不在乎。每天笑嗬嗬的,教他槍法。


    躲進深山練了十幾年,他出山了。


    出山第一件事,殺了自己的師傅。


    這是師門的規矩。


    師傅死前,給了他兩個指骨。他幫找到了他死去雙親的屍骸,在亂葬崗裏找到的。折下兩個指骨,做成骨笛,留作紀念。


    然後他就死了。


    下山第一件事,他殺了那個“天驕”,不過隻是一個煉氣的跳梁小醜罷了。他刺穿了他的頭顱,攪碎了他的內髒,撕裂了他的血肉……


    總之,最後隻留下一攤泥。


    對了,還有那個多看了一眼的女修。哭著喊著求他不要殺她,居然主動地脫去了衣服,一邊哭著,一邊諂媚地想要扯下他的褲子。


    他覺得惡心,一槍捅死了。


    他多了兩個指骨,作為第一次的戰利品……


    再然後?


    他喜歡上了殺死那些所謂的天驕的感覺。看著他們臨死前的不甘、愧疚、質疑、憤恨……他很興奮。


    更讓他感到興奮的,是那瀕臨死亡的快感,是那生死相搏的激情。


    有了麟兒榜,他知道該去挑戰誰,他殺了好多人……


    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誰了……


    看著越發絢爛的畫,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太陌生了……陌生到宛如是別人的名字一般。


    沙壯實。


    一劍豎劈,一劍開天。天靈兩裂,劍落鼻梁。抽劍作杖,劍不染血。


    兩劍之威,終了一命。


    殺天驕死了。沙壯實也死了。


    “他媽的,真是個神經病。”


    太初消失了,重新化作尋花問柳,插進了殺天驕的肉身之中。一身陰陽清濁之氣緩緩褪去。魏無患扭頭吐出一口濃血,暗自罵了一句。還覺不過癮,脫下了褲子,竟然對著那已然如西瓜般裂開的腦袋撒起尿來。


    暢快釋放了一通,突然聽見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便連褲子都顧不得係上,拖著已然殘破不堪的身子就往後方跑去。


    那是他兄弟的聲音。


    當他跨出三步的時候,終是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老莫……艸……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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