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夕陽比以往更紅些。天出現了一道傷口,在沁血。


    周許國看著那輪鮮紅的大餅緩緩落下,勾動了他早已經遺忘的記憶——似乎在很多年以前,他在一個叫什麽北城的地方,也看過這樣的大餅。


    什麽北來著?


    想著想著,口水就從他缺巴的嘴裏流了下來,潤濕了一大片胸襟。周許國隻覺得有些涼,但他沒有多在意,嘴裏依舊念念有詞:


    “鎮北城虎賁營三等騎兵周許國!陷陣!衝鋒!”


    “殺!殺!殺!”


    “保家衛國!抗擊邪魔!”


    “……”


    “老不死的東西!又把衣服弄得那麽髒!你作死啊!”


    直到一個響徹天靈的叫罵衝進耳邊,他才從模糊的幻想中迴過神來。看著眼前略顯疲憊的婦女,正叉著腰指著自己罵,一邊罵著一邊拿出絹子替自己擦拭。他隻覺得眼熟,但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她是誰。


    好像她是我的媳?


    “媳婦兒!”


    他想起來了,那是他的媳婦。習慣性地就張開了雙臂,要妻子抱。李慧娟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卻沒有拒絕抱他。一邊安慰著他,一邊衝著屋裏喊道:


    “軍兒!過來搭把手,拉你爺爺一把!”


    “來了!”


    從屋裏竄出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很熟練地從母親手裏接過爺爺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配合著周許國的腳步,帶著他進了屋。


    周許國隻覺得這個小孩眼熟,但他就是沒想起來他是誰。


    “你是哪家的孩子?這麽晚了不迴家?”


    “爺爺。我是你孫子啊。”


    “屁!我兒子才跟你差不多大,怎麽會有孫子呢?”


    “爺爺,你又忘記了?我是你的孫子周勇軍,爹爹叫周護州。”


    “胡說!你就是護州!別以為老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學堂裏闖禍了?盡會編些瞎話來唬我!”


    周勇軍對於爺爺的癔症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又一次把自己認成了爹爹。沒有急著反駁他,按照往常一樣帶著他上了餐桌,遞上了一碗粥,一碟鹹菜,還有一個饅頭。


    周許國看著白饅頭出了神,趁著娘倆不注意,抓起來就就往嘴裏塞,用僅存的幾顆牙反複咀嚼,如食天上珍饈。


    孫子看見了,早已經習以為常了,輕輕拍著他佝僂的背,為讓他吃得順一些。


    吃完了,他要幫娘洗碗,周許國則照例來到了後院,看著院裏拉磨的“寶駿”,開心地拍著他的屁股。


    “好兄弟,再多吃一點。到時候跟你在草原上在溜達一圈!多殺幾個魔子!”


    “啊——唔——”


    之後的時間,他就一直這麽坐著,看著自己的好兄弟在院子裏轉圈。直到聽見熟悉的女聲在喚他,他才意識到該睡覺了。如果不睡覺的話,自己的媳婦會生氣的,他不願讓她生氣。一早就睡了。


    周勇軍也要睡了,明天還要去上學堂。臨睡前,他問自己的娘道:“娘,爹爹今天不迴來嗎?”


    “不迴來,軍營裏有事,你爹忙。”


    “哦……”


    帶著一絲失望,孩子也進入了夢鄉。隻留下李慧娟一人,在燭火前縫製著衣裳。有周許國的口水墊子,有丈夫的裏衫,還有兒子的夏衣。


    唯獨沒有自己的。


    ……


    周勇軍是被一陣不同尋常的轟鳴聲驚醒的,同樣被驚醒的還有周許國。爺孫三人走出房屋時,剛好看見了那漫天電光,以及衝天的廝殺吼聲。


    周勇軍有些害怕,茫然地握住了娘親的衣袖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


    同樣迷茫的還有街坊鄰居。一時間交流聲、驚唿聲、哭喊聲不斷,但沒有一個人能給他們一個準確的答複。


    周許國站在喧鬧的人群中,愣神地盯著天空,突然喃喃自語,聲如蚊蟲,細不可聞。


    “要下雨了。”


    在記憶的深處,在已經被遺忘的角落裏,周許國見過一場大雨。同樣是一個黑夜,同樣是哀嚎與哭喊不斷。在那個雨夜裏,他失去了珍視的所有。


    但他有點想不起來了……


    眾人驚詫之餘,韓虎臣的聲音響徹天際。這一次,以往為他們帶來安全感的聲音,傳遞的卻是極其冷酷的言語。


    “屠城!血祭!”


    全城大約有人口五十萬,作為一座郡都來說,有些少了。可幾乎所有的居民都做出了同一個反應。


    不知所措。


    最早反應過來的,是東海城內的牲畜。衝天的殺伐之氣驚到了除人以外的一切生靈,它們發了瘋一般想著城外逃去,四麵八方,無處不在。


    但等待它們的,是密不透風的電網。


    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陣陣廝殺、哀嚎,終究傳到了周許國一家的耳中。聞著空氣中越發濃烈的血腥味,感受著東方那龐然巨物的凝視,還有城南靈力的壓迫,周勇軍腳下一軟,撲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哀嚎聲自外向內,響徹整個東海。幾乎所有人都在奔逃,幾乎所有人都在哭嚎。


    那些沒有動靜的,都已經死在了。


    唰——


    如周許國所言,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幾乎聽不見雨滴落下的聲響,隻有連綿不斷的衝刷聲。衝在屋簷、衝到牆壁、衝在街巷,衝進東海城的每一個角落。


    往昔的日子,也就酷暑時那颶風過境,才會有如此規模的大雨。


    暴雨衝刷著,在縱橫交錯的方正街道上淌過,最終匯聚到主道,成了一條赤色的洪流,奔向大海。


    在所有人麵前流過,奔向大海。


    來時純淨無暇,隻帶著海水的鹹濕;去時汙穢肮髒,沾染了血的腥臭。


    這下他們都知道了,那位德高望重、備受尊崇的督尉大人,不是在開玩笑。


    一場大雨,加大了人們奔逃的難度,卻阻緩不了死亡從四麵八方前進。恍惚中,越來越多的人向著東邊跑去——那是唯一沒有哀嚎的地方,那是唯一安靜的地方,那是大海的方向。


    隻要跳進海裏,就安全了!


    這樣的想法在不知不覺中,在所有人的腦海裏出現。人如蜂群,向著東海奔逃。


    年輕的母親迴過神來了,越發濃重的血腥味與逐漸逼近的腳步聲將求生的本能喚醒,她什麽也顧不得,拽起地上癱坐的兒子,隨著人流往著東海跑去。


    跳出屋門的那一刹,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向著反方向奔去。


    “兒媳婦兒,照顧好勇軍,我去去就來!”


    恍惚中,娘倆似乎看見了一個身騎黑馬的戰士,在向著敵人衝鋒。


    “鎮北城虎賁營三等騎兵周許國!陷陣!衝鋒!”


    “殺!殺!殺!”


    “保家衛國!抗擊邪魔!”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那個騎著毛驢,手握大刀遠去的背影,是那麽的熟悉,也是那麽陌生。


    但求生的欲望終究壓過了震撼,往日抱起一盆衣服都費力的她,不知哪裏來的力量背著兒子就是一路狂奔,如同匯入大江大河的溪流,奔向那漆黑的大海。


    越靠近北邊,血腥味越濃。大雨打在周許國的臉上,拉碴的胡子與眉毛死死地貼在肌膚上,讓雨順著它們流向身體各個方向。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不少,他找迴了很多過去的記憶;他想起了曾經和戰友一起奔騰在草原上的情景;他迴憶起了手握鋼刀斬落敵人頭顱的觸感;他找迴了昔日縱馬守國的英豪之氣。


    血腥味越發濃重,奔逃的人也越發少了。他知道,已經很近了。


    “籲——”


    當最後一個男人不顧赤裸的身子從身邊掠過時,周許國發現了他的敵人。昏暗渾濁的眸子從未有如此清晰過,他清楚地看見十五個士卒,十五個重甲士兵,占據了整個街道,邁著整齊、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如高塔傾倒,如層嶽崩殂。


    越過士兵的阻礙,他看見了倒在路上的居民。他很陌生,不認識他們是誰。但他認出了士卒們殺人的手法:遠攻用矛,近攻用刀。矛是南地製式步兵矛,長五尺,刃長七寸;刀是徐州製戰身短刀,行伍裏戲稱“小柴刀”,三尺長。


    都是一擊斃命,很強,很準。


    士兵的每一步,都使得大地在微微顫抖,那不是一個士兵,也不是一排士兵能做到的。周許國很快得出了答案,光北麵就至少有五千人。


    毛驢在他們麵前直發怵,夾著尾巴不停地扭頭,想要掉頭逃跑。還好周許國騎術高超,將它駕馭得如同自己的雙腳一般利索。


    十丈、九丈、八丈……


    當距離縮短到六丈時,周許國已經能看清鐵麵之下那一雙雙嗜殺、殘虐的眼睛。


    他很熟悉,過去在鎮北他見過這樣的眼神。周許國知道,他們已經不是人了,是瘋子,是行屍走肉。周許國現在隻想做一件事。


    “鎮北城虎賁營三等騎兵周許國!”


    “衝鋒!”


    “保家衛國!抗擊邪魔!”


    ……


    這隻是一個小插曲,並沒有阻擋士兵們前進的步伐。筆直的街道上,重甲士兵走過的地方,隻留下了一串鮮紅的腳印,逐漸淺淡。


    唯一的不同,他們身後多了一具屍體,他們之中少了一張麵具。


    正如周許國推測的那樣,一刀封喉,很好,很強。


    周許國咽氣了,但他並不害怕。因為他知道,有很多兄弟們在等著他,他們可以像以前一樣,縱馬草原、聚餐酣暢、抗擊邪魔。


    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麽被他掀開麵甲的那個士兵,看起來會那麽眼熟呢?


    好像前幾天的飯桌上,見過這張臉……


    “可悲,慌不擇路都跑到東麵去了嘛?那裏可是奴家都不敢靠近的地方啊……”


    與其他大開殺戒的幾人格格不入,蘇檀兒隻是靜靜地飛在空中,看著電流奔騰的閃光下,人們驚慌失措奔逃的身影,無動於衷。


    南路以他們這幾個修士為主,數量最是稀少,效率卻是極高的。自屠殺令下達到現在,過去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城南過半的地域都已是屍山血海。


    沒有修士來遏製同為修士的他們,那對於凡人來說就是最大的災難。此時,他們其餘幾人各個化作最高效、最無情、最癲狂的殺戮機器,在人群中撕咬、屠戮。


    好不快活。


    也就隻有蘇檀兒,她和韓虎臣是合作關係,受不到他的限製,也不像其他幾人一樣有所謂的任務、私情在身,反倒她那裏一路成了城南最平和的一塊。


    她走過的地方,留下的隻有陣陣淫靡的香風,芬芳撲鼻,濃而不豔。如一張輕薄的紅紗,籠罩了她負責的區域。裏麵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進不來。


    香風彌漫的路上,不斷有人倒下,失去氣息。


    風借雨勢,傳播得很快,粉紅的雨水從天上落下,銷骨融肌,除了一個個人形的印記,什麽都沒有留下。


    對比其他,蘇檀兒竟是動手最“高效”,處理得最幹淨的一個。


    “差不多了……”


    蘇檀兒有自己的目的,逃出去的民眾她也無心追殺,隻是在前往東海的道路上,設下了些許限製,誘導著他們在城中轉圈,始終離不開自己所負責的區域。


    “太熙通寶、元壽通寶……看來奴家猜得不錯,貪仙為了幫嗔仙破封,真的是傾巢而出了。”


    “這兩個應該在元嬰上下……不對,太熙更強,分神有了。唯一隻得慶幸的,大概是那兩寶兒死了吧。就是不知道那神秘的兩元寶來了沒有。”


    “禍盡、雷砌……沒想到當年的幾近全滅的嗔仙教團,還會有人苟活。嗔王十護法嗎?”


    “出手真的狠啊……兩人都在分神左右嗎?有點棘手啊……”


    “還有那個殺天驕,來路不明也就算了,他那一片居然沒死人?真是稀奇。”


    在蘇檀兒的觀測中,其餘四人可謂是各顯神通。離她最近的是元壽通寶和雷砌,她看見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和一個滿身雷擊傷痕的獅子。


    元壽通寶就這麽站在人群中間,和藹地笑著,和尋常老叟並無不同。每當他手中的盤龍拐杖敲擊大地,土地就如同平靜的水麵蕩開漣漪,波紋延伸到人們腳下。一切都是那麽安靜、祥和。


    如果他身邊沒有那麽多的屍體的話。


    然後,奔逃的人就停下了腳步。束縛他們的不是任何一種術法,而是身體。


    在詫異與不可思議的目光中,自下而上的,他們的肉體開始衰竭,開始急速衰老。一息之時,曆歲百年,迴神之際,已是枯骨黑肉。無論是妙齡少女,又或者是垂髫頑童,此刻都行將就木。卻仍然舉起枯枝般的手臂,向著東方逃命。


    另一邊,名叫雷砌的獅子閑庭信步地在自己的領域內走著,慢悠悠地跟在逃亡的人群之後,卻不加以追趕。


    奔逃的居民自以為仍存一線生機,其中有一對相互攙扶的夫妻,在路過一個拐角時,第一個看見了絕望。


    在無數陰暗的角落,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一雙又一雙殘虐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從陰影裏走出來的,是一頭又一頭健碩的雌獅,身姿矯健,腳踏雷雲,每走一步,都有雷聲轟鳴。


    夫妻倆還未來得及慘叫,就已被獅子扼斷了咽喉,隻留下一個焦黑的屍體在躺在地麵上逐漸萎縮。


    此時,至少有三十頭雌獅衝進了人群,開始大開殺戒。雷砌喜歡這樣的場景,作為獅王他有自己的尊嚴。捕獵,是自己的妻子的職責。他隻是在等,等待自己的主人歸來。


    禍盡所過,瘟疫橫行;太熙所在,爆骨濺血。隻有殺天驕例外,他不屑於對平民百姓動手,他在期待能酣暢一戰的對手,所以任由他們奔逃。


    長時間的奔跑,幾乎耗光了李慧娟這位母親所有的氣力,她癱坐在沙灘上,看著平靜的海麵,眼神中燃起了希望的光。


    身後依舊哀嚎不斷,陸續有人向著海邊逃竄;眼前一片寂靜,寂靜到近乎有些怪異。


    在此之前跑來的人呢?


    逃生的人沒有餘力去思考那麽多,他們隻想活著。尚有餘力的一批人,開始向著潮汐走去。大海太安靜了,以至於像母親的搖籃,在等待著他們的迴歸。


    一步一個腳印,留在了沙灘上。當他們的腳,第一次接觸到海水的冰涼時,他們消失了。


    沒有人在意,沒有人發現,所有人都在前赴後繼地奔向大海,所有人都在渴望大海的安寧,所有人的終途都是消失。


    李慧娟乏了,她已經沒有餘力繼續前進了,但還好兒子周勇軍還安好。年輕的母親將孩子放下,在他身後推了一把,一如他第一次學會走路時那般。驅使著他走向大海。


    看著孩子踉踉蹌蹌地走向大海,李慧娟的心也靜了下來。


    “射!空巡日!”


    聲如洪雷,聲似猿嘯。


    漫天的光矢劃過東海的天,如明燈一般,點亮了夜的漆黑。這一刻,東海城亮如白晝。箭矢為他們照亮看昏暗的前路,尋找著逃生的方向。


    李慧娟的眼睛有些適應不了這樣的光。當她好不容易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看到了此生最震撼的一幕:


    那根本就不是兩個血紅的月亮,那是一雙眼睛。


    這一刻,李慧娟知道了什麽叫做龐然大物。她掙紮著起身,想要喚迴走向大海的兒子。


    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周勇軍在接觸到海水的一瞬間,消失在了這個世界。這個年輕的母親,親手將自己的兒子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李慧娟瘋了,仰天悲哭,無聲無息。


    她死了。雙手還抓著一把黃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逍遙仗劍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秦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秦蕭並收藏逍遙仗劍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