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偉地,太安城中,金鑾之內,深宮之處。


    在這宮殿層疊的禁宮深處,留有一片爭奇鬥豔的花園,給這尊貴崇高的皇庭增添了幾分生氣。稱不上世間華貴,也算得上盎然有色。細看之下,還有不少不合時節的花卉珍草,在獨自美麗。


    隻是這花園雖好,卻少人煙,即使沒有高牆遮擋,卻也少有人越此而行。偶爾有宦官仕女路過,寧可繞遠路,也不願入了這園圃。生氣是有了,卻少了些人氣。


    所幸,這花園的美也不是沒有人能夠欣賞,在那群芳豔翠中,有著一個雍容大氣的女子,在不緊不慢地修整枝條。正中的亭中,還有四人在品茗交談。更有一個女孩,像隻百靈鳥一般,在花園中嬉笑逐蝶。


    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正泰然自若地坐在亭中,看似在欣賞花園,視線卻未曾離開妻子半分。能在這深宮之處如此泰然,他的身份早已昭然若揭——乾朝靖安皇帝,楊詹睿。那正在修剪枝條的,自然就是大乾國母、當朝皇後,崔姮華。


    隻見楊詹睿的兩鬢已斑白,臉頰上染著病態的紅暈,但他的神態卻是頂好,一邊看著妻子,一邊饒有興趣地說道:“自永安六煞之亂以來,至此已經五朝,逾時大概有那一百五十餘年了吧?”


    “曆太上皇天祿朝三十四年的修養生息,調理民生到我靖安朝三十年,九州安定,可稱得上一句國泰民安……”


    看似他在說著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但他的三個皇子卻是一字不敢漏聽,生怕錯失一些關鍵信息。正當以為父皇要問一些有關國政、民生的問題時,不曾想他突然畫風一轉,饒有興趣地問道:


    “民間有傳言:‘乾四代,得五帥’,來概括五位功勳卓越的將領。要我說這話其實不對,自建武到靖安,我大乾確有良將數千,名帥數百。但真正的名將,卻是在建武、嘉禾兩朝動亂之時發跡的,與太上皇之天祿、朕之靖安無關。”


    “那你們說說,如果未來九州內亂,誰才擔得起那平定的肱股?”


    父皇這是在考驗我們任用將領、識人用人的能力嗎?


    或許是這至高無上的大乾皇帝的話鋒轉得太快,三個皇子都沒有立刻迴答。皇帝也不著急,品了一口已經溫吞的茶水,指著左邊的長子問道:“承乾,你是老大,你起個頭,說說看你會任用哪位將領。”


    楊承乾立刻躬身,恭敬地答道:“兒臣會選擇禦北侯,葉離笑為帥。”


    楊詹睿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仍是一副笑嗬嗬的樣子:“這是家宴,不用那麽拘謹。說說看,理由是什麽?”


    “是。”楊承乾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拘謹,幾乎就要跪下像臣子一般進行闡述。


    “北地三侯,唯有禦北世代傳承,其久遠程度,遠非我楊氏可比,當評得上一句真正的將相世家。禦北葉家,忠心九州,世人皆知,若九州有亂,定當不會袖手旁觀。”


    “葉離笑更是將門虎子,文可安北,武可驅魔。清繳六煞餘孽之時,更是扼守北地門戶,配合大軍完成圍剿,當算得上一句名帥。”


    楊詹睿點了點頭,並沒有做出評價,而是看向三皇子楊德坤,問道:“坤兒,你怎麽看?”


    相比楊承乾,楊承坤更是恭敬,直接半跪在地上,低著頭答道:“兒臣會選平西侯、神武將軍張義朝。”


    直到他的父皇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才說出了自己的理由:“父皇所說四代五帥,那張義朝便是其中之一。張將軍自建武朝發跡,以殘軍自梁州淪陷之地突圍,裏應外合,助九州大軍收複失地。不難看出張將軍領兵之能。”


    “往後兩朝,有張將軍駐守西境國線,西域諸國不敢犯,森羅群妖不敢擾,當稱得上一句九州柱石。”


    楊詹睿依舊沒有評價,喚了一聲平身,便看向了四皇子,“承安,你覺得呢?”


    和他的兩個哥哥相比,楊承安要年幼不少,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但時不時從眼中流露的狡黠的光,可以推斷出定然是個聰慧過人的驕子。


    “兒臣中意於拒北名將,今東海督尉,嘉禾十將之一的韓虎臣。”


    這個迴答顯然有些出乎皇帝的意料,手中茶盞蕩起漣漪,昭示著那一瞬間的震驚。但很快,他又平複了過來,饒有興趣地問道:“哦?這倒是個特立獨行的選擇,理由呢?”


    楊承安有著其他兩個哥哥沒有的自在,他就這麽坐在椅子上,信手拈來地分析道:“父皇的前提是九州內亂,卻沒有說內亂到什麽程度。兒臣鬥膽,將條件設置到了八王皆反,京州孤立。在這樣內外交加的情況下,再進行選擇。”


    楊詹睿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可這膽大包天的四皇子,卻是看向了他的大哥。


    “葉離笑確實是一方良將,但北地之事錯綜複雜,更有窮荒邪魔虎視眈眈,禦北作為最核心的節點,斷然不可失去主將。調走葉離笑迴九州平反,無異於飲鴆止渴,斷臂喂虎。北方門戶大開,於九州而言就是一場浩劫。”


    “更何況人皇也有祖訓:‘凡九州之人,上至天子公卿,下至黎民庶人,不可對禦北侯不利。’先不說朝廷喚不喚得動那禦北侯,就算能找來,恐怕也不能指望。”


    楊承乾沒有生氣,虛心問道:“哦?四弟何出此言?”


    “大哥不妨想想,葉家萬世侯爵,雖然滿門忠烈,但隻要人皇祖訓還在,他們的地位就不會動搖。就算葉家心係九州,但說到底這九州政權的更替常有,又有幾個王朝會找葉家幫助呢?”


    “可以說葉家就是我九州的門神,無論家裏亂成什麽樣,葉家的職責都隻有震懾門外那些覬覦九州這座房子的宵小。”


    楊承乾仔細迴憶了一番,發現確是如此,當即恍然大悟,對楊承安笑著稱讚道:“四弟,這以史為鑒,大哥還要向你多學學啊!”


    “大哥謬讚了。”楊承安嘻嘻一笑,又看向楊承坤,銳評道:“至於神武將軍張義朝,無論是領兵打仗還是軍隊管理都沒什麽好說的,確實是一個好的人選。”


    聽聞這話,楊承坤懸著的心落下了一些,不由得長舒一口氣,不曾想他又說道:“可惜,年紀太大了,若義朝將軍再年輕個二三十歲,那平複之事非他莫屬,但如今義朝將軍已一百餘歲了,再讓他上戰場不是折騰人?”


    楊承安雙手一攤,無奈地看向了自己的三哥。楊承坤的臉瞬間變得紅一塊白一塊的,剛想辯解什麽,卻是有話說不出。反複吞咽數次,終於是將喉頭的話咽了下去,擠出了一個笑容:“多謝四弟指點迷津,三哥受教了!”


    “嘿嘿!”楊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迴頭就看見父皇同樣笑眯眯地盯著自己,這才意識到有些失態了,趕忙擺正了姿態,正襟危坐道:


    “結合重重可能性,要找到一個忠於大乾,又要有能力平複九州,還正春秋鼎盛的人,再加上假設的前提,最終選擇了韓虎臣韓將軍……”


    楊承安突然不講了,有些不安地看著父皇,直到他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他才繼續講下去:


    “首先,韓虎臣能力毋庸置疑。雖然沒有經曆六煞,但他是平六煞發跡的,當年那麽多將領參與圍剿邪教徒,也就寥寥幾個打出了名堂,韓虎臣就是其中之一,可以說對於平亂一事本就得心應手。”


    “其次,韓將軍有修為在身,元嬰的修為又不至於太高而無法幹涉俗世,他正值壯年。這幾年鎮守東海,手下士卒也未懈怠,將東海城打造得如同鐵桶一般滴水不漏,足以證明其統兵與領導能力。”


    “最最關鍵的是,韓虎臣夠狠!”說出這句話時,楊承安眼裏爆射出一陣精光,一種完全不符合這個年齡的狠厲浮現在臉上。


    楊詹睿什麽也沒有多說,饒有興趣地問道:“哦?何以見得?”


    “嘉禾十將,多數以平反驅邪揚名。同為十將,如今的交趾太守高萬裏,還有江夏太守王訓之,都隻殺邪徒,不殺蠱民,因而落得個好名聲。可唯有韓虎臣除外。”


    “據兒臣所知,自韓虎臣受詔領三萬出拒北以來,不收降,不勸降,一路南下,以戰養戰。對待受蠱惑、入邪教的百姓,都是就地屠殺,毫不留情。東部戰線剿邪十二萬,韓虎臣一支就殺了六萬不止,兇名赫赫。”


    “照你的意思,這韓虎臣應是兇將才對,為什麽你還會選擇他作為平反之將呢?”


    “兒臣以為國家陷入內亂之時,最重要的不是先忙於平反,而是穩定政權,集中力量後再統一籌謀。國家內亂,必定大小山頭林立,各地稱王,最先要做的應是先保大乾穩定。隻有後方穩固,才能補給、指揮前線平亂。而這,需要時間。”


    楊承安似乎在自言自語,隻見他站起身來,自問自答道:“那麽如何爭取時間?要威懾四方!使他們不敢輕易向大乾動手。那麽韓虎臣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拒北出身的韓虎臣有領兵有方,治兵嚴苛,剛正不阿,他治下軍隊雖然隻有三萬,但有足夠的戰鬥力,這是其一。其二,韓虎臣狠,其兇名在外,叛軍定然不敢和他直接對抗,一旦叛軍心生懈怠,就能爭取到時間。”


    “隻要韓虎臣能夠將京州一圈平定下來,大乾就有能力有時間組織反擊,到時候針對平判之事方可徐圖之。”


    “與之相比,張義朝為人仁慈,定然不願手足相殘;葉離笑世代駐北,也不會參與九州內亂;高萬裏心懷野心,不會安心保後方安危;王訓之忠誠赤膽,但兇名不足,難以威懾四方。”


    “唯有韓虎臣,他的眼裏隻有自己的軍隊、隻有拒北的安危,他沒有野心,又兇名在外,無疑是我認為的最好的選擇!”


    楊承安一番話落,亭中寂靜,可聞漣漪。這四皇子年齡心思不僅縝密,而且還新奇。先穩後再平前的設想讓在座的幾人都是耳目一新,那亂世用兇臣的舉措也不可不謂大膽。很難相信,這是出自一個十八歲少年之口。


    直到一枝枝條落地,帶起幾隻蝴蝶撲閃,亭中才響起第一道聲音。楊承乾一邊鼓掌,一邊叫好,滿目皆是敬佩之色。


    “說得好!四弟不愧是少年英才!一番言論讓大哥受益匪淺!這亂世用將之法度,當稱得上是標新立異!好!好!好!”


    楊承乾連續三個“好”字,喚醒了同樣呆愣的楊承坤,他也附和著,大聲叫好。可誰也沒有發現,那深藏在眼眸下的一絲忌憚與不安。


    楊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隨後有些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父皇。迴報他的,是楊詹睿和煦的微笑。


    “安兒說得很好,分析得也算頭頭是道。但朕要告訴你,韓虎臣不可用!”


    “啊!?為什麽?”


    這個迴答讓原本有些驕傲的楊承安瞬間呆住了,一臉不解的看著他,眼中的不服氣都快溢出來了。


    楊詹睿隻是笑笑,輕描淡寫道:“他是沒有野心,但他睚眥必報,難以重用。更何況他心中有恨。”


    “恨?恨什麽?”


    “哈哈!這個問題就交給你們自己去查吧!史書也好、典籍也罷,誰先查出來,朕就……”


    “就什麽?”


    原本正在花園中撲蝶的女孩,突然從一旁鑽了出來,撲到了楊詹睿的懷裏,撒嬌般拉著他的衣袖,問道:“父皇,孩兒托你找的那個大姐姐,有沒有下落了啊?都快半個月了!心焦死人了!”


    “霓裳乖!”楊詹睿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已經差人去了!她是你的救命恩人,父皇一定會幫你找到她的。”


    “真的?謝謝父皇!”說著,這賜號霓裳的大乾六公主楊羽璿,眨巴著大眼睛,開心地用腦袋直蹭他的胸膛,一點也沒發現那華貴的發飾都快捅到她父皇的眼睛上了。


    “六妹!小心些!”


    楊承乾剛想出口訓斥提醒,就被他抬手打斷,“無妨,隨她去吧。”


    “是!”


    楊詹睿突然靈光一閃,將楊羽璿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對著幾個兒子說道:“誰先查出韓虎臣有恨的原因,我就允許霓裳陪他玩個一整天,怎麽樣?”


    “耶!”一聽到又能玩了,楊羽璿比誰都開心,興奮地盯著自己三個哥哥,笑著說道:“那咱們說好了,到時候去哪裏玩必須聽我的!”


    “好好好。”


    三個皇子不約而同地苦笑一聲,對待這個妹妹,他們和父皇一樣都是很寵溺的。不如說他們兄弟姐妹六個,誰不寵著這最小的幺妹呢?


    “好了,時間不早了,傳膳吧,今天就在這禦花園裏吃一頓吧。對了,把驪珠和寧兒也一起叫來吧,難得一起吃個飯。”


    “諾。”身後大宦官應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離開了禦花園,吩咐了一早在外等候的幾個宦官和宮女,又迴到了皇帝身邊。


    趁著開宴還需要些時間,楊詹睿輕手輕腳地摸到了崔姮華身後,趁其不備悄悄,寬大的手掌摟上了她纖細的腰肢,惹得她臉上一陣羞紅,手中的金剪也落到了地上。


    感受著腰間傳來的溫度,崔姮華嬌嗔道:“陛下,孩子們都還在看著呢!”


    “隨他們去唄。反正都是老夫老妻了。”說著,便將腦袋靠在了梓潼的肩膀上,感受著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花香。


    一旁待在亭子裏的四人,很識趣地將目光移向了其他方向,不去打擾這對夫婦的美好時光。


    正值盛夏,陽光不算強烈,溫和的光散在這片花園,靜靜注視著這溫馨的一幕。


    一幕名叫天倫之樂的難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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