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芥彌的話是說給魏無患聽的,卻被旁邊的莫秦蕭給留心了。


    那燕雙飛無論待人處事還是言語行為,都給人一種落落大方、毫無挑剔的感覺。越是完美,越是不對勁。出於直覺,秦蕭能感覺違和感,卻苦於發現不了到底哪裏不對勁。


    直到三件賀禮的貴重震撼了燕雙飛,使得她的表情在一瞬間出現了失控,莫秦蕭終於發現了端倪。


    是貪!


    她對那三件賀禮產生了超出常理的貪婪,那眼神深處的貪婪絕對不是一個為了籌集賑災善款的人能有的。即使她藏得很深,但還是逃不過有生靈無我加持的莫秦蕭的感知。


    燕雙飛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啦。不如說你現在察覺才奇怪吧?”


    是誰?!誰在說話?


    “是我哦。小友,好久不見了。”


    這個聲音……單之禪前輩?


    “哦呦?你知道了?哦,我知道了,是那個老頭子告訴你的吧。真是多管閑事呢,我還想讓你猜猜呢。”


    前輩你也挺無聊的。


    “是嗎?我還挺喜歡看別人猜謎的。多有趣啊。”


    還是說正事吧。那個燕雙飛真的不對勁,前輩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嗯哼。”


    還望前輩告知。


    “這個啊……我就不!她不就在下邊嘛,你不能自己去問嗎?”


    “秦蕭小哥?”


    問?我怎麽問?總不能開口就說你是不是和貪仙有關係,或者問你為什麽露出那麽貪婪的目光。這不合適吧?


    “秦蕭?”


    “怎麽不合適,我覺得挺好的。”


    得想辦法放鬆她的戒備才行……有沒有辦法能拉近和她之間的距離呢?


    “有啊,我教你一首歌。你到時候一邊唱一邊找她,保證沒問題……”


    “莫秦蕭!”


    一聲清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莫秦蕭從天人交談之中驚醒。他如夢初醒,看著麵前鼓著腮幫子的小白,一臉茫然。小白可不慣著他,揪著他的耳朵,一臉委屈地抱怨起來:


    “秦蕭小哥,咱叫你好幾遍了,怎麽不理咱?”


    秦蕭忍痛,賠笑又雙手合十道著歉,“抱歉了小白,我剛剛在想事情。你叫我有什麽事?”


    小白氣鼓鼓地看著他,鬆開了揪著他耳朵的手,指向了光幕前的芥彌,“芥彌姐姐好奇怪啊。她怎麽和那個人鬥起富起來了?”


    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秦蕭看到了芥彌略帶挑釁的目光,以及那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看樣子似乎是在向那個柳三示威。


    但他清楚,芥彌絕不是那麽無聊的人,不可能因為一個陌生人的挑釁就和人置氣。這其中肯定有什麽緣由才對。


    等等!芥彌姐好像不是在看柳三,她看的好像是燕雙飛!難道老姐看出來什麽了嗎……


    看著眼前絲毫不落下風,把那柳三壓得死死的芥彌,秦蕭思索良久,突然向身邊替他揉耳朵的小白伸出了手。“小白,魚鳥令給我一下。”


    小白絲毫沒有猶豫地就將魚鳥令交予了他。


    “謝了。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麽事,你和老魏記得要跟緊在芥彌姐身邊,知道嗎?”


    “嗯?你說什……”


    可惜小白話還沒說完,秦蕭就一步跨出,翻過欄杆向那燕雙飛走去了。越過芥彌時,沒有注意到她微微點了點頭,一副甚是滿意的模樣。


    “姐姐!秦蕭小哥他……”


    “芥彌姐,老莫他要幹什麽?”


    看著那舉措驚人的莫秦蕭,小白和魏無患立刻衝到欄杆前,一人想要翻過跟著他,一人指著他有些驚慌,卻都被芥彌攔住了。


    “讓他去,我看著呢。”


    莫秦蕭不會淩空踏步,飛廉靴很通人性地喚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風旋,將他穩穩托住,如同走樓梯一般緩步走向燕雙飛。一邊走著,他一邊循著單之禪給他的詞,大聲唱了出來。


    唱完,他也走到了底層,正正巧立在燕雙飛對麵,兩人相距也就一丈距離。也就在這時,兩人對視一眼,他才看清了燕雙飛的全貌:


    比他想象的要好看些,也更年輕些。看起來應該隻有二十出頭,右眼右下有一顆淺淺的紅痣,左邊眼角還點了蓮花形的花鈿。


    發色金燦,唇紅潤澤,鼻挺如簷,眸淺含星,膚白勝雪,很符合莫秦蕭對西域人的想象。


    一個西域姑娘穿著中原盛行的裙衫,不經意間露出了雙腿和腰肢,也是別有一般風味的。


    兩人都沒有開口,都向對方報以微笑。


    隻是這個舉動卻是惹惱了旁觀的柳三,麵部漲紅、雙目豎瞪、眼角欲裂、鮮血充盈,險些咬碎一口銀牙。


    秦蕭自然不在意,他在和燕雙飛打了聲招唿後,就向後看著那綿延的金山銀山。


    “這位公子,不知你……”


    看著眼前人行為,燕雙飛還是先開口了。某人卻是一點麵子沒給,直接打斷了她。


    “那什麽,燕姑娘,勞煩你先等一下。耽擱你一些時間,我馬上過來。”說罷頭也不迴地走向那堆金銀,擼起袖子扒拉著。


    這無禮又荒誕的舉措自然惹惱了在場的看客。一場好戲被這個少年攪渾了,讓他們如何不氣惱?於是乎咒罵與埋怨在拱火下如雨點般向他砸去,卻都被無視了。


    “你小子唱歌也太難聽了吧!那明明是首慢調曲子,你是怎麽唱得和山歌一樣的?”


    “我五音不全,一般不唱歌。”


    “……好吧。”


    “再說了隻要歌詞被她知道不就好了,費什麽力把歌唱好啊?”


    “真是沒有風情!”


    “是是是。”


    “話說你這麽翻也太沒有效率了吧?就沒有高效一點的法子?”


    “我也想啊,要是有個鏟子就好了。”


    眾人看著秦蕭一個人在錢堆裏翻找些什麽,又不知所雲地自言自語,隻認為他是個傻子,向他投去了嘲笑的話語,這其中唯柳三笑得最為猖獗。隻有兩方人例外。


    一方是小白,從秦蕭走向那個方向開始,小白就猜到他想做什麽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本想下去幫他,卻被芥彌攔住了。小白不解地看向芥彌,入眼的依舊是她是神秘的微笑。


    至於另一個,就是燕雙飛了。


    柳三的表情有些得意,似乎認定了莫秦蕭,有些輕蔑地對燕雙飛說道:


    “燕姑娘受驚了,看來那人不過是一傻子。可笑我居然還把他當做競爭對手。還請姑娘不要介意,繼續正事要緊。”


    “……”


    沒有理會柳三的喋喋不休,燕雙飛默默地來到舞台邊緣,看著那辛勞翻動的背影,出乎意料地沿著舞台邊緣坐了下來。


    “需要幫忙嗎?”


    “這點活我能搞點,不過麻煩找個鏟子過來,這樣快點,省得你一直等著了。”


    話剛說完,先前芥彌送出的桃枝突然騰空而起,飛到了莫秦蕭手中。感受著手中那熟悉的質感,秦蕭瞬間認出那是桃源的枝幹。


    畢竟小時候沒少挨她的打,屁股和手心早就牢牢記住了。


    “你來也沒用啊!你隻是根樹枝子,又不是鏟……我靠!”


    隻是話還沒完,樹枝前段就發生了改變,盤起纏繞,形成一個鏟麵。雖然短點,但也夠用了。


    “桃源姐的枝條還有這功能?等等!家裏的掃帚不會也是……”


    秦蕭似乎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不過手上的活可沒停,有了枝條的幫助,效率翻了不止一倍。


    “姑娘,你沒必要一直在這等我。你可以先把要事做完的,你才是主角啊。”


    “無妨。這個麵子傲雪姑娘還是會給我的,等一等也無妨。況且結果大家也是心知肚明,早說晚說都沒什麽區別。”


    燕雙飛笑得如鄰家女孩一般清純,迴絕了秦蕭的建議。金蓮足晃蕩著敲擊著舞台,每一聲都撩動著賓客的心弦。


    這一瞬間,不少人都對秦蕭心生感激。若非他橫插一腳,他們還見不到如此模樣的燕雙飛。咒罵與埋怨聲少了不少,這也給了兩人交談的機會。


    “還沒有問公子名諱?”


    “莫秦蕭,之前你寫過信給我。”


    “哦。那魏無患是……”


    “我發……不,現在是我孫子。”


    “雙飛見過莫公子。”


    “叫我秦蕭就行。你也別自稱名諱了,聽著怪別扭的,直接喊不行嗎?”


    “聽公子的。”


    “燕姑娘,幹等也無聊,能不能介紹一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西域人呢。”


    “嗯。西域泛指九州往西,和森羅域的交界地帶,那裏環境多變,有高山、沙漠、群湖、草原……其他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畢竟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人來九州逃難了。”


    “依稀記得,我的家在片盆地邊上,往東是草原,往西又是連綿的雪山,夏天的時候北麵還會有沙暴。”


    “環境很惡劣呢。”


    “是啊。可是美也是真的美。天是那麽藍,雲又是那麽白,還有我在九州再也沒見過的翠綠的青草與滿山的羊群,更不要說那些甘甜的瓜果。”


    “西域的瓜果很甜嗎?”


    “甜!甜得不得了!蜂蜜都比不過的甜。網紋瓜你知道嗎,在九州可貴了!那在我們家鄉都是喂羊喂牛的,因為不夠甜。可即使這樣,牛羊擠出的奶還是甜的!”


    “你們那裏的姑娘都是吃這些長大的吧?難怪那麽漂亮,人傑地靈啊。”


    “可不是嘛!漢子精壯,個個都有腱子肉,拉倒一頭牛都不在話下,可比九州的那些弱書生強多了。姑娘漂亮,皮膚雪白的,還能歌善舞,身材也好得多。”


    “喂喂喂,打擊範圍有點廣了。我也是九州人哦。”


    “怎麽,你有意見?”


    “不敢不敢。聽你口氣,你一定是西域裏最漂亮的了吧?”


    “嗯哼!”


    “……”


    “……”


    兩人像老朋友一樣,一言搭一語地聊著,聊著天南海北,聊著雞毛蒜皮。兩人其實心裏都清楚,彼此之間都藏著事情。但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裏,默契地沒有點破。安逸的氛圍很難得地沒有被他人打破,兩人得以在這個狹隘時間中,深入地了解對方。


    可惜和諧的氣氛總是短暫的。隨著一聲不合時宜的悶響,以及手上傳來的奇怪觸感,秦蕭知道他找到了。


    隨手丟掉了鏟子,他再次開始徒手挖掘起來。燕雙飛此時也從舞台之上躍下,跟在他身後接過鏟子,一同幫忙。


    一截青衣,突兀地出現在金的銀的夾縫之中,沾染著一抹深色的紅,宛如落在雪上的一點血,奪人眼球。秦蕭的手上沾到了血,可他分不清,那是挖掘時磨破了的皮,還是那幾個姑娘最後留下的遺言。


    多好的姑娘啊。


    當秦蕭把三個姑娘一並挖出時,她們早已看不出人形了。豔麗且暴露的衣衫,早就隨著胴體的破裂而變得汙垢斑雜;或簡或繁的頭飾,也失去了立足的地方,與那肮髒的金銀融為一體;修長的四肢,早已化作飄飄然的綢緞,無力地拖曳在地上。


    秦蕭沒什麽感覺,唯有痛心;小白沒什麽感覺,唯有傷心;魏無患沒什麽感覺,唯有惋惜;花滿樓沒有什麽感覺,唯有自責;仡軻長生沒什麽感覺,唯有可惜;司馬度沒有什麽感覺,唯有冷漠;龐富邦沒有什麽感覺,唯有困惑。


    燕雙飛感覺最為深厚,那叫感同身受。


    她走向前,看著那排成一排的三個姑娘,替她們整理了衣裝,又打理了容顏。她的手很神奇,撫過她們殘缺的地方,就有一層金紙覆蓋其上,掩蓋住了傷口,補全了殘缺,遮掩了受損的容貌,最後化作一張金色麵具,蓋在她們臉上,一如生前,豔麗多姿。


    “好了嗎?”


    “好了。讓她們體麵地去吧。”


    “嗯。”


    秦蕭抬頭,看向一直在維護秩序的薑傲雪,再一次展出了魚鳥令,“薑道友,幫著三位厚葬了吧。如果還有家人在世,記得補償他們,墓最好也留在她們家鄉。”


    燕雙飛上前一步補充道:“銀柳是家裏人賣了的,還是留在臨淮吧。安月與紫歌,就按照公子說的辦。”話說完,她揮手一招,三大堆黃金白銀就落入手中,融成三座棺槨,安斂了屍身。


    “遵少宗主之命,我這就去辦。”薑傲雪躬身撫胸,向著秦蕭的方向行了一禮,眼中有著無比的尊崇與狂熱,轉身吩咐幾人後,默默站到了莫秦蕭身邊。


    一語如那平地驚雷,炸出個鴉雀無聲。


    賓客還處在震驚之中,還在迴味薑傲雪那一句“少宗主”是何含義,還在驚訝莫秦蕭那非比尋常的話語權。在眾人的注目下,兩人再次迴到了舞台中央。


    寂靜,樓內難得再次陷入寂靜。先前對秦蕭展露出敵意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收起獠牙。這一句少宗主,能代表的事太多了。當他們想動秦蕭時,不得不考慮一下身後的合歡宗。就連最為敵視的柳三,此刻也不得不將這口氣憋下去,靜待事態發展。


    “你小子也太任性了吧?讓那麽多人等著你,看你收屍。”


    沒有啊,我有讓他們繼續,不要管我的。


    “嗬嗬。不過也對,你有魚鳥令,在這裏也有為所欲為的資格。”


    前輩說笑了,那不過是一長輩疼愛給的玩物,我隻是在狐假虎威罷了。


    “接下來怎麽說?舍得對峙嗎?”


    嗯。總是要問清楚的。


    “隨你吧。”


    對了前輩,你不是嫌棄我唱的歌不好聽嘛,要不現在你來唱一遍?


    “……行吧。”


    悠揚而婉轉的歌聲再度響起,是從莫秦蕭身上發出了,能聽得出,是女聲。明明歌詞和秦蕭唱的一樣,比起他來更加動聽,更加悅耳。


    如聽仙樂耳暫明。


    秦蕭沒有開口,歌聲也一直在持續著,燕雙飛同樣聽得入迷。


    “有些不合時宜,但有個問題我想問一下。”


    “你可以開門見山一點。”


    “行。”


    悠揚而婉轉的歌聲之中,秦蕭微笑著看向燕雙飛,問出了那個問題。


    “開明通寶,你們的目的是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逍遙仗劍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秦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秦蕭並收藏逍遙仗劍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