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入了夜的。


    正屋裏裏外外跪了一群人。


    裏屋上了燈,燭光跳動著,依稀襯出孫氏那張陰沉著的臉的輪廓,她此時眸光中夾著絲難以捉摸的意味,讓旁人都猜不透的。


    在她一旁坐著的,正是主君沈沐言,他也是微眯著眼,端著茶盞,一言不發的盯著下頭,拇指細細磋磨著杯口。


    默了一會子。


    孫氏揚了揚眉,淡淡的移開視線,去看一側的孫媽媽:“老太太那頭可去過了?這會子怎的還沒到的。”


    孫媽媽聽了她發話,便是俯著身兒,將手疊在腹上,作低眉頷首狀:“該是去慈安堂喚過了,許是因著元哥兒房裏的事兒,絆住了。”


    老太太不來,倒也正合孫氏的意,隻自個兒做決斷的,不需要再過一道耳了。


    孫氏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唇,清了嗓子,瞥過眼兒去看下頭跪著的人,沉聲道:“不等了,哥兒的事可拖不得,該是討個說法的。”


    孫媽媽微微點頭,壓步在原處站定,眼皮輕跳,悄悄偏頭去瞧主君的神色,見他並無所動,她便是放了心去,垂眸勾唇。


    外頭上了燈,院裏被籠得亮起來。


    寧姨娘是一路哭著進來的,這會子隻規矩的跪著,不敢探頭去上頭看,就連一慣梳得規整的發髻也鬆了,耳邊耷下了些許碎發。


    “我才出去,便出了這檔子的事兒,真真要歎一句了,姨娘是一肚子的心計呢,虧著我豬油蒙心了,竟舍下心思,將哥兒塞給你照料,當初隻曉得你是個老實本分的,也沒看出你肚裏的八百個玲瓏心了。”孫氏沉著臉道。


    那寧姨娘身子一顫,怯怯的抬了眸子,一句兩句的卻說不清了,隻心中覺得委屈,眼睛早早便哭紅了,臉頰上隱隱浮著兩道淺淺的淚痕。


    這便是重重的朝幾人磕頭:“大娘子最是方正的人,且不是隨意便會汙了人清白的,妾萬不會害了元哥兒去的,還望您明察。”再抬頭時,額頭上已然是隱隱泛著紅紫的。


    沈沐言麵上微怔,現下倒不甚坐的住了,忙是抬手扶了衣襟,又不叫人察覺到重新端坐好。


    他且素來曉得這寧姨娘是個恪守本分的,猜不透她為何做出此等子的事兒,現下見她這般,便是有些心軟了,淡淡撇了嘴。


    孫氏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她冷冷揚了揚下巴,黯淡無光的眼神兒似蒙上了一層灰紗,在燭光搖曳的房中,入眼皆是冰冷。


    歇了片刻,她隻淺笑一聲:“真真是生的利嘴,姨娘是好大的臉,如此明擺的事兒,還能汙蔑了你去?攀了我家的枝兒,練了一身的膽兒,沈家的嫡子也敢害了,先頭的王娘子可就得了怎麽個兒子,全然被你算計了。”


    這話頭一出,身側的沈沐言臉色微變,心頭一緊,軟下心瞬時變得冰冷。


    寧姨娘是實打實的老實本分人兒,一輩子居在後院兒,從不惹出事端的,現下遇到這事兒,她自是麵露苦澀,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娘子都這般說了,板上釘釘的事兒,縱使她渾身長滿了嘴,去辯駁,便也是說不過的。


    想罷,這會子便又是端正的跪好,略略抬頭去看沈沐言。


    沈沐言連眼皮也不願抬一下的,隻擱了茶盞,淡淡咂嘴兒:“原以為你是個本分守己的,與後院兒旁的人不同,哪曉得內心是這般的醃臢惡毒,原是我看錯了。”


    孫氏揚了揚眉,一臉的幸災樂禍,這便是微微偏過了頭,不鹹不淡的接話:“噯呦,路遙方知馬力,人心豈是容易辯駁的,我們隻看得這門麵,又怎能瞧見心的,隻不曉得姨娘肚裏藏的是什麽了,又在什麽時候的,背地裏出陰招兒。”正說著,孫氏便是幽幽的瞥著她。


    這話一出,一如寒冬的冰淩,無情的刺痛寧姨娘的心,她滿臉的驚慌失措,正是聽著,便有兩行晶瑩的淚淌下。


    “妾怎會有什麽花腸子的?主君自是曉得妾的為人,妾至今一無所出,犯不著自尋絕路的,去害嫡子。”


    這一句蒼白無力的解釋,愣是叫孫氏心中泛起了漣漪,她頓時憋了一肚子的火,竄的一下,便是站起,狠狠的將手拍在幾子上。


    燭光輕顫,也是惹的旁人一怔。


    “姨娘自是厲害的很,能叫旁人挑了什麽錯處的,不過是留了一慣的好印象的,這便不說了,我倒是問一句的,難到那碗下藥的杏仁酪是鬼做的不成!?”


    孫氏眼珠一轉,不著痕跡的淺笑。


    寧姨娘一側的丫頭解意聞言,微伏著的身子輕輕一顫,便是猛然的跪起,身子連拖帶爬的撲到孫氏跟前,伸手去護寧姨娘:“大娘子,主君,姨娘她這些子年恪守本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且放過她這次,姨娘是被冤枉的。”


    見著她這般,後側伏著的丫頭畫意便也是杏眸微閃,她且知道,在這深宅大院的,不分著誰對誰錯,隻論著通天的權勢。


    想著,便知這孫氏早早就是出好了招兒的,抱著十成的打算,就是來衝著姨娘來的。


    畫意倒是個忠心的,便是踉蹌著上前,隻將錯就錯,能保住一個是一個的:“大娘子,不怪我們姨娘的,她人微言輕,在這院子裏且沒甚主張的,是婢子看不過,作了她的主張,被這滔天的權勢,蒙了心竅,才想到下毒的這般的蠢事!”


    “胡說些什麽!平日裏教你們的話兒,難不成到了狗肚子裏?問心無愧的,為什麽要平白的認下,便是顯得我們輕賤,快些咽迴去。”寧姨娘瞪著桃花眼,上前便是狠狠的打了畫意一巴掌,隻把她拍醒了。


    手下是個極重的,自個兒便也是有些愕然,眼裏泛著淚光。


    而後,便是仰頭去看沈沐言:“主君,不過是個蠢丫頭的,切不能聽了她胡說了。”


    這幾個丫頭的一唱一和下來,也是沒想到會這般的,孫氏便是愣住了,她下意識的去瞥沈沐言,見他無言所出,隻咽了咽唾沫。


    沒過一會子,便是重振威嚴,仍是一臉的不在意:“好一個主仆情深了,橫豎是一屋的蠢貨,這裏便也有你們說嘴的地兒了,真真是姨娘管的好丫頭了。”


    話音剛落下,孫氏眼眸輕轉,便又是想了一肚子的話來堵她,這便是張了張唇,正欲說。


    卻見得外頭的簾子被掀起,隨後便見著幾人壓著步子進來。


    那褚媽媽一臉的嚴肅,隻穩步壓著,而她後頭,切切實實跟著的,便是水煙了。


    “傳老太太的話兒,她老人家隻道是從外城迴來,忍了一路的顛簸,自是身上不自在了,這便央著三姑娘來,她自代表著老夫人的,有甚事的,同著她說便是。”褚媽媽輕掃了眾人一眼,微微福身,挑著聲道。


    這便見著她後頭的水煙規矩的朝幾人福身。


    孫氏臉色稍怔,待重斂了神色的,才是微微與沈沐言起身與褚媽媽作禮兒,皮笑肉不笑的道:“煙姐兒最是妥皮的,今這事兒得虧著她呢,老夫人命她來,最合適不過。”


    言罷,便又是晏晏的關心:“勞褚媽媽跑這趟了,迴去該是帶著一聲兒問候的,隻叫著老祖宗放寬了心,好生休息才是。”


    褚媽媽聞言,隻淡淡一笑:“大娘子的話兒,老奴定會帶到。”正迴了一聲兒,便是偏頭輕看了水煙一眼,轉身挑簾走了。


    孫氏心中泛著涼意,麵上卻不顯,依舊晏晏的笑著,去捧沈水煙的手:“姐兒,你弟弟現下可好?郎中怎的說?”


    水煙聽著,輕瞥一眼被她牽著的手,內心倒覺得好笑,隻淡淡的抬眸,淺淺迎上她的笑:“弟弟的病穩住了,一切都好,郎中自是開了方子的,阿姬不必擔心才是。”


    言罷,孫氏若有若思的點頭,便是淡淡撇開水煙的手,叫她在一側的羅漢大椅上坐了。


    默了一瞬,水煙這會子倒是內心道不出的苦澀,眼睫微顫,隻悄悄的往堂上探去。


    隔了一世再見,對著她父親,水煙撇開滿心的不解和怨恨,倒是有些許思念的。


    但這會子,她滿懷著期待的去瞧他,卻讀不出他臉上的神色,猜不出他眼裏的情緒。


    她便是失望的垂下眸子,眼中的柔情瞬時融成自嘲,悲戚。


    不再去想,她暗理思緒,目光攀上地下的寧姨娘,心中頓生一種憐憫,隻淡淡撇了唇,眼波流轉道:“姨娘的那碗榛子杏仁酪,郎中來驗過,確是無毒的。”


    話音剛落,本是癱軟無力的姨娘瞬時直起了身兒,浮出一臉的笑,許是心中得了些寬慰的,眼中已然泛出了淚光。


    也是傻人傻福,碰了運氣,歪打正著的。因著畫意為主子開脫的一句蠢話兒,便是免去了投毒自知的罪名。


    聞言,畫意與解意隻相視一眼,眼裏露出了一絲喜悅,隻笑著去看寧姨娘。


    水煙看在眼裏,麵上倒不顯,隻輕歎一聲兒,淡淡的抬眼去瞧沈沐言,便也是見他眸光微閃,似是鬆了口氣。


    卻不想,眼神兒剛劃過孫氏這頭,卻見得她仍是一臉的不在意,眉頭也不見得皺一下的,這話兒似乎更合她的意般,臉上不顯任何的異樣,隻如一個置身事外的人。


    水煙心中腹誹,真真是花的好心血了。


    這便是又淡淡的瞥了姨娘一眼,見她麵色依舊憔悴的,她瞬時有些子於心不忍。


    而後,隻柔聲兒補上一句:“杏仁酪裏確是沒投毒的,但五弟弟從小身子便是個弱的,這些子年卻是沒留意著嘴兒上的,偏生在酥酪裏加了桑椹,這便起了胃寒,才上吐下瀉的,長久一來虧損了身子,若這步晚了,便再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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