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城外各巡視了一整日,又精神緊繃忙了一整個晚上,足有八·九個時辰都未曾閉眼歇過一會兒,林棠久不熬夜,此刻她看著門外台階上從樹蔭透下來的斑斑點點的陽光,覺得眼前微微有些暈眩。


    但最重要的大事沒交代下去,她還不能歇。


    昨日晚飯時分,她花了十五分鍾把安修石電得求死不能,又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從他口中逼問出他手中高廉的把柄都藏在哪兒,還有西北三省和寧西軍中有哪些是西寧郡王一係的人,又是誰助紂為虐,協助他們做下了這麽多的惡。


    她本來以為安修石既好色又沒什麽本事,是個軟骨頭,審問他花不了她多長時間,很快就能結束。


    可安修石比她想象的能堅持多了。


    被電成這樣,麵對她的審問,安修石竟然還能強撐著遮掩些許事實,將不算太嚴重的罪名認下,而涉及抄家滅族的大罪一概死咬不肯認。他還試圖隱瞞西寧郡王府在西北三省到底有多少舊部。


    林棠足足電暈了他三次,才從他口中一點兒一點兒摳出了實話。


    既然有這個骨氣,為什麽不自己去掙出功勞,偏要奪別人的功,還不算,還要了人家的性命,甚至連人家的父母都不放過?


    麵對安修石的堅持,林棠絲毫不覺得佩服,隻覺得可笑。


    將安修石的口供記錄下來,林棠拿著口供,仔細和安修石確認了一遍真假和有無隱瞞。


    感謝現代科技測謊儀,讓安修石的每一句謊話都無所遁形。


    林棠隻帶了她和安修石的精神進入空間,還開啟了空間同步五感的功能,讓她可以隨時知道現實中發生了什麽。


    她和安修石所在的稍間和王子騰等所在的次間隻隔著一道隔音效果不怎麽樣的牆,刑訊審人自然不可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為了糊弄外頭的人,她特意把安修石的慘叫聲錄好,隔上兩三分鍾就出空間放一會兒。


    至於等她審完安修石出去,他們疑惑安修石身上為什麽沒有被刑訊過的痕跡,想知道她是怎麽審人的,那她就無可奉告了。


    這個時代並不禁止刑訊取供。三法司和各地衙門在審問犯人時,動用在允許範圍內的刑罰取得口供是常事,隻要不是酷刑逼供,都是在朝廷允許範圍內的。


    可安修石身份不同。


    他是西寧郡王一脈嫡派唯一的繼承人,“四王八公”之間聯絡何等緊密,又都在軍中朝中有多少門生舊部,相加起來連皇上都要小心對待。安修石這個身份,如果欽差對他嚴刑逼供,在他身上留有痕跡,會給這些勳貴留下可以攻訐的把柄,不但可能讓林棠三人辛苦取得的證據作廢,甚至如果影響到皇上的名聲,他們三人將來的仕途隻怕也不得不斷絕了。


    所以王子騰才那麽主動打暈安修石。


    他不僅是為了表明立場,也是想借此推脫審問安修石的責任。


    而林棠沒從安修石身上留下任何審訊的痕跡就取得了罪證口供,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就算他們心中各有猜測,也會有默契的把這事一起模糊過去,不會刨根究底,給自己找麻煩。


    隻看衣衫,絲毫看不出來安修石經曆了什麽樣的酷刑,但他確實已經被折磨得幾乎沒了人樣兒。


    再一次把他弄醒,林棠鬆開電椅開關,挽起袖子,親自給了他重重幾個巴掌。


    “知道打你的是誰嗎?”林棠在安修石的耳邊輕聲問。


    安修石的雙眼被蒙著,一絲光亮都透不進去。


    林棠的聲音幾乎稱得上“輕柔”兩個字,但聽在他的耳中,幾乎無異於催命。


    “林姑奶奶,清寧伯,小的錯了,小的不該打您的主意,是我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求您放過我吧……”安修石忽然大哭,他四肢不斷使力,妄圖掙脫綁著他的東西。


    林棠微微一笑,再次按下開關。


    安修石叫得太過淒慘,林棠不想折磨自己的耳朵,戴上耳塞,走神想起了王子騰。


    這個老狐狸,他前幾年任九省檢點,負責檢視大周西北九省的軍政情況。金泉府為寧西大將軍駐地,何等重要,他至少來過兩次。王家雖不在“四王八公”中,那時卻與寧榮兩府還是極緊密的姻親關係,林棠不信他和高廉安修石沒有私交。


    她和王子騰頭一日到金泉府,就在高廉和安修石麵前演戲不和,安修石和高廉都不算好糊弄的人,為什麽就信了?


    林棠也不信王子騰絲毫不知高廉和安修石的所作所為。


    連秦朱安身在陝西都知道那麽多,王子騰就算不知詳情,也必知他二人罪過不淺。


    審問安修石的責任他可以推脫掉,玩忽職守的事,就隻能就讓他親自和皇上解釋了。


    林棠進入空間一個小時後,沈明照在外輕輕敲門:“伯爺?”


    讓他們又等了一會兒,林棠帶著新鮮出爐的口供和半死不活的安修石出來了。


    不出林棠所料,所有人都沒有問她是怎麽審問安修石的,隻問:“伯爺都問出什麽了?”


    林棠沒有把口供遞給任何人,親自拿在手裏,說:“西寧公之子安修石殘害忠良,禍害百姓,被冤魂追索,以致驚懼不安,親口供認其與高廉的各項犯罪事實。現口供清楚確鑿,還差證據。還有安修石、高廉兩人的同黨也須捉拿歸案。”


    此話一出,王子騰趙珂等都鬆了一口氣。


    有口供就好辦了。


    常子山蹲下身,正扒開安修石的衣服查看有無傷痕。


    但除了些微的焦糊味以外,安修石的皮膚甚至十分光滑,別說新傷了,就是連舊痕都無一個。


    林棠瞥了一眼安修石的上半身,嘲諷道:“若不知道的人見了他這樣,還以為他是何等能征善戰的良將,竟然出入戰場二十多年,都做到總兵了,還沒受過半點兒傷。”


    趙珂忙懟常子山一下:“伯爺還在這兒呢,你趕緊把他收拾好了!”


    常子山反應過來,慌忙給安修石胡亂把衣襟扯上去。


    林棠起身,說:“這有什麽,我成日在男人堆裏,還怕看這個?給他找個軍醫,診治診治,隻要不走失逃跑,先不管他。”


    她問:“這裏內外都被咱們的人控製住了?高廉的人是哪幾個?”


    林棠審問安修石的時候,王子騰等也沒閑著,早將總兵府內外幾進院子連帶跨院、花園全都派人團團圍住。


    大周軍規,凡正從二品以上將領在邊關任職,其父母或妻兒等家眷,必得有幾個最親近的留在京中,名為優待將領眷屬,實則為約束其不得叛國之意。


    安修石之父西寧公自卸任後便迴京安養天年,安修石的正妻和嫡出的孩子們也不在這裏,都在西寧郡王府替他孝順西寧公夫婦,承歡膝下。


    是以安修石的這處總兵府中,數得上的人隻有他幾個有名分的姬妾和幾個庶子庶女,餘下便是他的親兵親衛,管家下人,還有許多沒名沒分的“通房丫頭”。


    林棠找出了高廉安插在安修石府內的幾個人,便命把其餘所有的人集中關起來,女的一處男的一處,也暫且不用管。


    問清安修石的書房在何處,她帶王子騰幾人直接過去,從安修石供出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高廉的許多罪證。


    有了安修石自己供認的口供,還拿到了能扳倒高廉的關鍵證據,這一晚上的收獲已經足夠多。


    王子騰問:“伯爺,現在是去謝大人那裏,還是……”


    雖說現在暫鳴金收兵,等謝雲儒迴來,互相通了消息,再商議對策,慢慢圖謀,和高廉合作扳倒安修石,再反過來對付高廉才更穩妥,但若謝雲儒已經穩住高廉,甚至已經從高廉手裏拿到了安修石的各項罪證,此時不更進一步,隻怕能把他們一網打盡的機會稍縱即逝。


    高廉現在還算是西寧郡王一派的人,如果不迅速把他控製住,他和西寧郡王的舊部再勾結起來,暗中阻攔查案,更是一樁麻煩。


    更別說安修石手下的兩萬將士駐守的可是金泉府外的三泉關,極其重要,安修石交待的西寧郡王舊部也有三人在各個邊關重鎮做總兵,往下在各處做指揮的更是足有十餘人。


    西胡國力逐年強盛,若高廉暗藏私心,讓邊關亂起來,那受苦的就不隻是被他們禍害過的百姓了。


    林棠是想讓整個西北三省肅然一清,配得上她帶來的燧發槍,而不是隻除去個安修石和西寧郡王餘下的舊部,仍留高廉在這裏作威作福當土皇帝。


    早一日讓邊關穩定,大周百姓就會多一分安全。


    “去高大將軍府。”林棠很快下了決定。


    命禁衛五百、京營一千人守住安修石的總兵府,再讓常子山趙珂分別留下一個信得過的指揮僉事,林棠帶了餘下五千五百將士和王子騰三人,迅速往高大將軍府行去。


    金泉府不算大,位於城東的大將軍府離位於城西的總兵府騎馬隻有半刻鍾的距離。這半刻鍾也足夠林棠從腦海中翻出來關於高廉的一切情報。


    連安修石的嫡妻嫡子都在京裏,更別說任大將軍的高廉,更應讓其妻兒迴到京中才是。


    可高廉的原配夫人江氏早已於十年前因病離世。江氏生前並未生養嫡子,隻留下一個女兒,名叫高金嬌,高廉愛若珍寶,當年還特上折懇求上皇,他願意讓他膝下所有子嗣都迴京服侍陛下,隻求讓其女不必同去,可以在其弟媳高慶之妻身邊長大,以免無人教養。


    上皇允諾高廉所求,隻召迴了他三個兒子,讓他女兒和最小的庶子可以在外不迴。


    高廉送迴京中的三子最大的年已三十出頭,最小的也二十餘歲了,現都在京畿各地軍中當個不大不小的千戶百戶,連正四品指揮僉事都無。高廉也並不為他們多加打算。


    而他留在身邊的第四個兒子高常敬,卻是他自小精心培養長大,準備做他的接班人的。


    高常敬去年十五歲便已入營中,眼看是要和高廉走一樣的路。


    除了嫡妻江氏留下的女兒高金嬌外,高廉還有幾個庶女,年過十六的都已出閣,還有兩三個小的在家裏。他出閣的女兒夫家在大周各省,相隔極遠,幾年乃至十幾年也未必能和他這做父親的再見一麵。但他並不怎麽思念這些庶女,隻每年給其弟高慶讓利許多,好讓他唯一在意的女兒高金嬌在叔叔家裏過得順意些。


    因已到待嫁之年,高金嬌去年從高慶處迴到了金泉府。


    她今年正是十五歲,還沒有人家。高廉極疼愛她,選擇女婿也格外挑剔,言必稱高金嬌是大將軍的嫡女,由西寧郡王府出來的叔母撫養長大,必要擇一個無可挑剔的夫婿才配得上。


    高廉的這些情報林棠基本都是從皇上處知道的,有些細枝末節是由秦朱安補充。


    皇上那裏的條陳連高廉是如何疼愛女兒的都寫得格外生動。


    什麽因為高金嬌一句話,高廉冬日裏專門帶人往山裏鑽了半天,隻為給她捉一窩小兔子,高金嬌不喜歡繡花,高廉就搜羅了許多針線好的丫頭給她使喚,高金嬌想吃荔枝,高廉就能派人往四川去給她晝夜不停的運迴來最新鮮的,樁樁件件描繪得仿佛近在眼前。


    是什麽人替皇上打探來的這些消息?


    高大將軍府的府牆已經近在眼前,林棠一行卻被高廉的親衛攔住了。


    那親衛的態度還算不錯,意思也很明確。


    欽差能圍住安修石的總兵府,但高廉的大將軍府不是那麽好放幾千個將士過去的。


    林棠知道他們能輕鬆控製住安修石,必有高廉有意放縱的原因。安修石過於囂張跋扈,高廉做大將軍久了,自然不甘仍受製於西寧郡王一脈,所以才會配合欽差捉拿安修石。


    但這不代表高廉就會對欽差言聽計從。


    手裏有燧發槍和充足的火·藥,就算以少敵多,真要打起來林棠並不怕打不過。但真動刀槍這是下下之策。


    現任陝甘總督是三年前攜家眷就任,再上一任是九年前到甘州赴任。


    九年前正是皇上初登基沒多久,上皇的傷還沒養好,讓皇上能趁機在各地布局的時間。


    林如海也是那一年被調任兩淮巡鹽禦史的。


    西北三省皇上籌謀已久,林棠知道,她的身後是整個朝廷。


    她讓大部分將士退出高大將軍府一射之地,隻和王子騰、常子山和趙珂攜親衛入府。


    高廉和謝雲儒迎了出來。


    林棠一眼就看到了謝雲儒手上的幾本冊子,裏麵還夾著許多單頁紙張。


    高廉與謝雲儒達成協議,知道安修石是翻不了身了,心中去了一塊大石,十分舒暢。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到林棠和王子騰雖是一同入府,卻硬生生走出了兩條路,剛辦完這麽大的事就誰也不理誰,還笑勸道:“王大人算是長輩,就不看在清寧伯,隻看在謝大人的份上,也別和晚輩姑娘計較。”


    王子騰還未說什麽,林棠先冷哼一聲,瞪著王子騰說:“逼我去赴安修石的什麽賠罪宴,拿我的清白做文章,還瞞著我做事,真是個好‘長輩’。幸虧我沒有王大人這樣的長輩,也不知王大人在家中時,是不是也會隨意拿自己女兒侄女的外甥女清白開玩笑?”


    王大人這是真把清寧伯給惹急了?


    高廉真想多看一會兒熱鬧。


    但他是主人,沒有放著客人爭執不管的理,便道:“王大人,這便是你不對了。清寧伯好歹也是陛下親封的伯爵,一同過來的欽差,論理,我不該插手欽差的事,可既是同奉皇命而來,有什麽大事,還是一同商議了再辦,以免惹出誤會。清寧伯十來歲的小女孩兒,怎麽禁得住你這樣戲弄?”


    王子騰停了腳,草草對林棠一禮,敷衍道:“在下也是怕伯爺年輕,若讓伯爺先知道,再露餡壞了大事,所以沒說。伯爺何等尊貴之軀,在下也不會讓伯爺有一分一毫損傷,是伯爺想太多了。伯爺,您雖是女子,可既已是朝廷命官,凡事還是以聖命為主。若今日的事沒成,伯爺是承恩公府的義女,皇後娘娘的外甥女兒,在下可……”


    聽到這裏,謝雲儒不能不出麵了。


    他咳嗽一聲,嚴肅道:“王大人,慎言。”


    王子騰一句話沒說完被噎在嘴裏,看著謝雲儒的麵色,怏然把話咽迴去。


    他又再分別對謝雲儒和林棠一禮,竟先往前走了。


    林棠麵色愈發陰沉,氣得住腳,勉強笑道:“既然你們要商議的大事都不必告訴我,我也不必留在這裏了。我迴去了。今晚我就給陛下上折,請求早日迴京。”


    王子騰在前麵的腳步一停,迴頭看林棠。


    林棠冷笑迴看。


    見鬧得實在不像樣了,謝雲儒給高廉使個眼色,他自低聲教育林棠,高廉去和王子騰說男子漢大丈夫,對清寧伯服個軟能怎麽樣等話。


    王子騰憤憤道:“高大將軍,你不知道,她……”


    他想了想,跺足歎道:“若不是她太過分,一直糾纏不放,我何至於為難她一個小女孩兒?皇上看重她,她也確實是有才,可她也太較真了,到底是太年輕的緣故。高大將軍,你這裏有沒有暫歇的地方兒?我先和她分開兩處,各自冷靜一會兒再說罷。”


    高廉看天還不算極晚,再看那邊謝雲儒勸了林棠半日沒管用,她還是拉著臉不高興,便道:“也隻能如此了。”


    知王子騰等為了拿住安修石,晚飯也未曾用好,高廉便命備宴上菜,分為兩席。


    但他在安排座位的時候有些為難。


    王大人和清寧伯都是忽視不得的主客,不能沒有人陪,偏他們又要分開各自坐,他自然是要陪王大人,可清寧伯那邊……


    林棠和王子騰對坐在交椅上,誰也不看誰。


    見高廉似有為難之意,她道:“高大將軍不必擔心我,若深夜冒昧前來打擾貴府,在陪客上我還要挑三揀四,不是更坐實了我任性妄為,不顧周全,不顧大事的名聲?您盡管陪王大人和二叔罷。聽得您有一位愛女,和我年歲差不多,若高姑娘還沒睡,不如請她過來,我和她坐一會兒就罷了。”


    清寧伯都這麽說了,高廉也高興不用他兩頭為難。


    他忙低聲命親信:“快去後頭請姑娘來,就說今日京裏來的清寧伯到了,她是承恩公府的義女,必然常見那顏明哲,讓姑娘快來替我陪客。再說我說的,姑娘今晚累著了,明兒她想要什麽,我都能給她弄來!”


    高大將軍府的正堂也是麵闊五間,堂屋正中,東西兩側各有次間稍間。


    已不能親自陪林棠,高廉便請林棠入東次間,他和王子騰等到西次間坐。


    林棠對這安排表示十分滿意,先入東次間等候。


    將近三刻鍾後,林棠已經吃得八分飽了,高金嬌才姍姍而來。


    高廉雖已年過五十,但眉眼間依稀可見年輕時也是俊朗的容貌。他在軍中久了,身上難免染上些許肅殺之氣,看上去極嚴肅。


    可高金嬌一進門,宛如一簇春日裏開得最豔的桃花飄了進來,林棠從她身上絲毫沒看出高廉的一點兒氣質,隻看到春融香暖,金嬌玉寵,少女明豔的眉眼和紅潤的麵龐點亮了大將軍府裝飾肅穆的正堂。


    好一個金尊嬌養的大將軍嫡女。


    當著林棠的麵,高廉自然要訓斥高金嬌一番,說她來得太晚。


    但據林棠看,高廉這訓斥也是輕飄飄的,甚是還含著小心,似乎生怕高金嬌生氣,不要他這做爹的了。


    林棠剛打兩句圓場,高廉就趕緊住了口,不再說高金嬌半個字。


    高金嬌瞪了她爹好幾眼,才低著頭對林棠一禮:“見過清寧伯,我來遲了,還望清寧伯莫要怪罪。”


    林棠親手把高金嬌扶起來,笑道:“這有什麽怪你的,是我打擾了你。”


    她細細打量高金嬌的麵龐打扮,就似女眷們見麵,看到了可人意的姑娘時常做的那樣。


    高金嬌也在打量林棠。


    清寧伯生得這麽漂亮,卻穿得奇怪,她若是好好打扮起來,多少人也比不上她。


    她為什麽穿得這樣兒?是因為要上朝嗎?


    知道大周竟然出了個女伯爵,還能上朝,高金嬌好奇極了。


    這清寧伯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上朝都是男人做的事,清寧伯怎麽能做?清寧伯可以,她是不是也能行?


    但見到清寧伯本人後,高金嬌立刻就不想封爵,也不想做官上朝了。


    如果上朝就不能穿新鮮衣裳,也不能戴首飾,那有什麽趣兒?


    爹爹說了,她就該一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直高高興興的。


    清寧伯穿成這樣,那她和顏小舉人一定沒什麽關係。


    高金嬌越想越高興,攜了清寧伯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眼前一閃,清寧伯不見了。


    而她的背後被一個什麽東西給頂·住了。


    是什麽?是槍?還是……


    是那個新的燧發槍嗎?


    為什麽?清寧伯為什麽要拿燧發槍頂·著她?


    高金嬌茫然失措,雙手的手腕都被林棠在背後攥在一起,讓她隻能微微的向前傾著。


    “清寧伯,你大膽!”高廉本已要踏入西次間,可不知是為什麽,他心中一慌,不由迴頭,就看見他捧在手心的女兒被清寧伯挾持住,平日盛滿了笑的大眼睛裏全是慌亂。


    他大喝出聲:“我好心讓女兒來陪你,你就是這麽對她的!你給我放開!”


    “爹爹——”高金嬌哭喊著,掙紮著,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她看見高廉衝過來,卻被她不認識的幾個男子製住。高廉的親兵和他們廝打成一團。


    清寧伯的親衛從腰側拔·出·了一杆她從沒見過的槍。


    他將槍口舉起,手指一動,一聲巨響伴著火·藥味,讓高金嬌的哭喊聲都被嚇迴了喉嚨裏。


    高金嬌身子一軟,暈了過去,倒在了林棠身上。


    支撐住高金嬌的身體,林棠感受到她的身子軟綿無力,十分輕盈,竟似從沒習過武。


    她的手腕格外的纖細,手臂上皮嫩肉軟——林棠捏她手腕時有些用力,在上麵留下了幾個青紫的指印,她的腰也細弱無力,雖出身將門,卻不是顏明哲母親那般的將門虎女,倒不知是先天身子弱,還是被按照文臣之家女孩兒的標準養出來的。


    “高大將軍,您再不冷靜下來,隻怕高姑娘就要被嚇死了。”林棠慢慢帶著高金嬌往前走,沈明照和禁衛們都抽出燧發槍,擋在她前麵。


    看著剛才和他廝打到臉上掛彩的王子騰,和全副戒備,隻準備聽林棠指令的趙珂、常子山,還有躲避不及被潑了一身酒,正在細細擦拭衣裳的謝雲儒,高廉全明白了。


    眼前敵強我弱,不能硬拚。


    高廉放下準備抽出佩刀的手,又慢慢把雙手都舉起來。


    “高姑娘我會送迴我的下處,我那裏有數位女官,還有丫鬟、婆子,絕對委屈不了高姑娘,也沒人敢冒犯她。”林棠一手抱著高金嬌,另一手把燧發槍收起來,“我還有幾件事,想求高大將軍幫忙,您看——”


    高廉的眼神不斷在高金嬌和林棠麵上掃過。


    他說:“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然是伯爺吩咐末將什麽,末將隻能照辦。可您既知道我女兒對我是何等的重要,還拿她威脅於我,若她有一丁點兒不好,我高廉就是拚著魚死網破,也絕不讓你們順心如意!”


    林棠帶著高金嬌坐在了堂屋的主位上,她把高金嬌平放在懷裏,抽出一柄小刀,放在了高金嬌雪白的頸項處。


    她慢條斯理的說:“我知道,高大將軍不是凡俗。你能把三個長成了的兒子棄之不顧,專為彰顯你沒有野心,卻暗地培養高常敬做你的接班人,也能忍辱負重,恭恭敬敬做狗一樣孝敬了安修石這麽多年,卻在他身邊安插人手,以防西寧郡王府翻臉不認人。西寧公可是提拔了你三十多年,是你的大恩人,但知道欽差想除掉安修石,你卻給我們大開方便之門,讓我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住了他。你除了沒有上陣作戰的真本事以外,在這心計智謀上可是一等的人才。”


    被林棠明誇暗貶了這麽一通,高廉麵上毫無被羞辱的氣氛惱意,隻是麵色隱隱更難看了些許。


    “您到底想說什麽?”他問。


    林棠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手裏有我們未經調查就抓捕安修石的人證,也有在這城內的三萬——其實大概也就兩萬四千將士,隻要尋機會從我手上脫身,你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你們連西北三省皆知的大功臣都敢誆騙到關外殺害,現下不過對付幾個欽差,有什麽難的,是不是?鎮北關、平涼關、安西關三處的總兵都是西寧郡王舊部,你逃出去,對他們危言聳聽一番,說皇上要對他們抄家滅族,左右皇上要除你,你在京畿的三個兒子不過棄子,沒什麽好可惜的,索性讓西北三省大亂,你趁機反了,也不是不行,對不對?”


    心思幾乎全被猜中,高廉再開口,話說的就分外艱難了。


    “我高廉一生忠貞報國,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心,從沒起過反心!”他喊道。


    林棠一笑,並不和他糾纏這些。


    說這些話時,常子山和趙珂已經將屋內高廉的親兵盡皆綁縛住,塞了嘴放在角落裏,高廉已被四五個人拿燧發槍團團圍住,他沒有半點兒能逃的空間。


    “你算來算去,沒算到我竟然才是欽差裏能做主的人,也沒想到分明上迴來還是九省檢點的王大人,怎麽這迴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裏終究是高廉府邸,林棠不想再拖延下去,給他麾下的人反應的時間,直接道:“你以為你現在是清白之身被抓?別想太多了,安修石不似你想的那麽沒腦子,你留了他一份罪證,他也同樣有你的一份,已經在我手裏。你也別以為你是寧西大將軍,你手下的兵將就都會聽你的。”


    林棠把高金嬌平放在椅子上,站起身,從懷中拿出一個虎符,走到離高廉一丈遠的位置,讓他看清楚。


    高廉覺得他的身軀從脊背到指尖都僵直了。


    林棠收迴虎符,笑道:“聖上之命,令我來此懲奸除惡,若有叛國之人,許我有先斬後奏之權。”


    就是說,她就算在這裏把高廉和安修石都殺了,也在她的權責範圍之內。


    從沈明照手中拿過槍,林棠先對準高廉,才慢慢移開槍·口,對著桌腿扣動扳機。


    她要讓高廉知道新式火·槍的威力。


    待火·藥的煙氣散去,林棠冷冷道:“高廉,你各項罪名屬實,若不趁早迷途知返,還妄想謀反叛國,就隻有全家抄斬滅族一條路能走了。可若你肯戴罪立功,協助我清除西北三省西寧郡王一黨餘孽,你的命我做不得主,最起碼你家中年幼無罪的男子,還有你嬌養了這麽大的女兒的命,我還是能保住的,我不但能保她的命,還能讓她和常人一樣活著。你應該不想看到她被沒入教坊司,充作官妓,任人取樂罷?”


    高廉此時方紅了眼睛,問:“我要如何信你能保住金嬌?”


    林棠道:“我府內六個女官四個幕賓,有半數以上的人家中父兄都曾獲罪。我妹妹身邊四個人,姓甄的三姐妹是什麽出身,你也當知道。你才見過了虎符,竟還對陛下對我的看重有所懷疑?”


    她補充一句:“可若您犯下讓男子世代不得入仕的大罪,我也無能為力。”


    高廉問:“您要我怎麽做?”


    林棠放鬆神情,指著門口道:“讓這些持刀拿槍的親衛出去,讓我的人進來。”


    “將寧西軍內所有將領士兵的名冊給我,在金泉府裏有和你與安修石同黨的報給我,我要立刻捉拿。”


    “去和王大人謝大人錄口供,把你這些年和安修石犯下的罪說清楚罷。”


    高廉沒有動。


    林棠挑眉:“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高廉看著麵色蒼白的高金嬌,問:“伯爺準備用什麽人送她走?什麽時候把她放了?”


    林棠道:“等你的人被看起來,城內再無危險,我自會讓女官來接她。”


    高廉低下頭,被拿槍指著到了門口,讓他的親衛們都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他又被王子騰親自帶到府門外,看禁衛和京營將士每人腰間都別著燧發槍,魚貫進入府內,又將他住了八年的大將軍府團團圍住。


    被嚴密看管了一整個晚上,從腦子裏把五年前十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說,被謝雲儒在他麵前親筆寫下,作為他將來獲罪的口供,無力的憤怒不斷湧上高廉的心頭。


    他開始後悔為什麽沒有放手一搏,就這麽把性命交到了清寧伯那個丫頭片子手上。


    就算金嬌暫時被朝廷挾持……


    隻要他勢大,朝廷應該也不會輕易要了金嬌的性命……罷?


    天亮了。


    一晚上喝了整整兩壺釅茶,林棠將所有高廉的親信將領都看管起來,將兩萬餘寧西軍暫時分給趙珂和常子山帶領。


    亮過虎符宣讀聖旨又讓他們見識過燧發槍,寧西軍的中低層軍官暫無對林棠之命陽奉陰違的。


    軍中男性密集,林棠本已做好了會受到輕視的準備。但她沒想到,就算是在高廉親自帶領的隊伍裏,也有那麽多的人因他落網而真心高興。


    接管了金泉府四處城門和城防,又派人飛馬將密折送迴京中,林棠在天明之前見了金泉知府李一山。


    李一山告訴她,當年蘇長安的舊部被散在西北各州府內,其中對蘇長安最忠心的幾十個人,就在金泉府指揮僉事桂清手下。


    林棠正好還沒下定主意,該怎麽盡量在不大動幹戈、不影響各處邊防的前提下,收服安修石在三泉關的兩萬部下,盡快捉拿鎮北關、平涼關、安西關三處總兵,並西寧郡王一派的餘下近二十個指揮。


    聽到蘇長安的舊部仍在,她立刻有了想法。


    她問李一山:“五年過去了,這些人可還記得蘇長安?”


    若他們早就忘了舊主,並不想替舊主沉冤,她的想法就隻能作廢了。


    李一山長歎道:“他們一直記得。”


    他神色動容:“下官近兩年著意打聽過蘇小將軍的舊事,他的確是千裏挑一的好將領,可惜……”


    蘇長安的故事林棠已經在秦朱安口中聽過第一遍,安修石被審訊說了第二遍,這是她第三次聽了。


    但她沒有打斷李一山,仔細聽這個看似中庸自保,實則為難得的好父母官的頭發已經花白了的老人講述。


    她知道了更多蘇長安生前的事,也更憤怒於這樣的人竟然被奸人所害。


    她也相信她的想法會成功了。


    林棠命召見桂清。


    在桂清到大將軍府之前,高廉終於和王子騰謝雲儒寫完了口供。


    高廉被帶下去關押之前一定要見林棠。


    “什麽時候能放了高姑娘?”林棠又喝了一口釅茶,笑道,“等各處平定,再無叛亂之憂的時候,高姑娘自然也會平安。”


    “你!”高廉憤怒的神色再也掩飾不住,全然暴露在了林棠的眼中。


    林棠將茶杯不輕不重的放下,起身來到高廉麵前,低頭一笑:“怎麽,高大將軍,你後悔了?可惜呀,已經晚了。”


    高廉死死盯著林棠的脖子,覺得他一把就能掐死她。


    但他不敢。


    他額頭上是沈明照死死抵住的槍口。


    這時,桂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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