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邊城安榆府駐地的總兵秦朱安,早於三日前就接到了快馬消息,欽差清寧伯一行會在安榆府修整兩日,補充食水用度,再行上路往寧西軍去。


    聖上的旨意和欽差的意思都是低調行事,不必大動幹戈。加之陝西首府長安城離安榆路遠,三日內把消息送到巡撫處都來不及,更別提請巡撫過來,因此秦朱安和安榆知府商議後,便隻有他們兩人率部下屬下在城門處迎接,帶的人雖不算多,但也夠得上相迎一位伯爺、一位尚書和一位國舅爺的分量了。


    其實這幾日秦朱安私下裏沒少琢磨,皇上派這三位一起過來,到底是誰為首,誰為副?


    謝翰林——也是他妹子婆家小姑子的丈夫,拐來拐去他也能叫一聲妹夫——雖然是國舅爺,也是翰林隨行監察,但到底實際官位不高,依他對現在龍椅上這位陛下的了解,不會是這般任人唯親的行事。況且,國舅手握兵權這麽引人忌諱的事,皇上會輕易辦?


    既然不是謝翰林,那就還有兩位。


    兵部王尚書可是兩朝老臣了,上皇還在的時候,王大人就曆任直隸提督、九省檢點、兵部尚書。如今上皇去了一年,王大人還在兵部尚書任上。


    他本來以為甄家早早倒了,王家也難逃一敗,誰知王尚書今年還能得此重任往邊軍去。這是王大人早早就得了皇上的信任,還是皇上另有打算?


    可若也不是王尚書,難道是清寧伯?


    不是他瞧不起清寧伯——不說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新火·槍,就光憑清寧伯活人無數,整個陝西都沒人敢瞧不起她。


    隻是清寧伯畢竟,額,才十來歲,人年輕不說,又從來沒入過軍中,若真是她,皇上竟這麽信她了?


    秦朱安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清寧伯為三人之首的可能性最高。


    清寧伯被承恩公認為義女,這麽一算,他也可以厚著臉皮說,他能算清寧伯的世交舅舅。


    去年那場天花,雖然安榆沒有,離安榆不算遠的幾處州府卻都有。從那場天花安然過去開始,他就沒少聽人議論,不知清寧伯林棠到底生得什麽模樣,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兒變的?


    後來新式火·槍的風聲過來,也有一起不知所謂的王八蛋嚼舌,說清寧伯當不是仙女兒變的,而是雷公電母火神下凡,麵若門神,腰有那麽粗,胳膊有那麽結實,一手抓著一個震天雷,腿上還綁著好幾個,臉比關公還黑。


    秦朱安每次聽人議論這些,都要嚴令喝止。也有人聽不得詆毀清寧伯,和嚼舌的人打了幾場,雙方都被他重罰。安榆府內的守軍漸次不敢再說了。


    今日終於能得見清寧伯的麵,別說下頭的兵,秦朱安自己也不是不好奇。


    顏明哲這臭小子分明住在承恩公府,常見清寧伯,一年來幾封信,竟也不多寫幾句清寧伯!他和夫人做長輩的,怎麽好問外甥,人家的姑娘是什麽模樣兒?


    說來明哲和清寧伯同歲,清寧伯非凡塵俗子,可明哲也不差啊,有幾家的孩子能十六歲就中舉?會不會……


    旌旗伴著翻滾的灰塵近了。


    兩千禁衛和京營五千精兵組成的長隊露出崢嶸的麵貌,秦朱安翻身上馬,親自帶了親兵迎上去。


    欽差隊伍停下,前鋒分開,兩個穿三品服色的將軍上前。


    雙方各自令親兵去換了符節,驗明身份。


    “趙將軍,常將軍。”秦朱安下馬,笑嗬嗬的走過去。


    趙珂和常子山也忙下來,吩咐了親兵幾句上前,都行禮道:“秦總兵。”


    三人之中,秦朱安是從二品總兵,趙珂是正三品指揮使,常子山是從三品指揮僉事,手下的兵雖差距數倍乃至十倍,品級卻相差不多。常子山和趙珂又是分別是禁衛和京營中人,護送欽差前來,按例,京官比外地官員將領位略高些,三人年歲也相差無幾,互相之間隻差一兩歲,是以三人寒暄幾句,便再不以職位相稱,而是互相稱作“秦兄”“趙兄”“常兄”。


    此時安榆知府也趕上來了,率下屬與趙珂常子山見禮畢,眾人便都等著三位欽差露麵。


    秦朱安便看見數十位禁衛將士簇擁著三位欽差從隊伍裏出來。


    年逾五十的兵部尚書和剛至而立的謝翰林中間,是一位身量高挑纖長,隻比王尚書和謝翰林略矮不到三寸,身穿鴉青色常服,烏發高束於頂,頭戴發冠的年輕女子。


    她不做女子裝扮,看上去卻格外動人,分明生得嫵媚,卻叫人生不起絲毫的褻瀆之情。


    雖身處灰塵之中,仍不減其分毫清氣。


    這就是清寧伯。


    秦朱安知道自家外甥和清寧伯大約是沒戲了。


    倆人看著就感覺沒緣分。


    見禮、頌聖、寒暄、被迎入城中,林棠知道所有人都在暗中打量她。感受到這些打量的視線沒有惡意,她也就不在意了。


    她在意的是安榆總兵秦朱安。


    秦家雖也是開國時的勳貴,有錦川伯的爵位,但秦家教子卻不似別家一味驕縱,而是著力打磨錘煉子嗣,力圖家中不出一個廢物。


    秦朱安之父秦老總兵身上還有三等將軍的爵位,卻是和兄弟們從小被送到軍營裏磨煉,上戰場廝殺出來的總兵之職。後來他因早年的腿傷,才過五十便卸任了,接任他總兵之職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子秦朱安。


    除了世襲爵位外,本朝並無子承父業的規矩。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想要任職晉升,都需經過科考沙場曆練,一步步的往上升。雖難免有官場勾結,有背景的人比沒背景的人升上去更快,但從無父親是尚書,兒子一定也是尚書的理。


    但秦朱安接任秦老將軍的總兵之職卻無人有異議。


    因為秦老將軍雖隻有一子一女,女便是顏明哲之母秦朱容,子隻有秦朱安一人,卻不曾舍不得他受苦,而是讓他十五歲入軍營,當年便上戰場。


    秦朱安確實是天生的將才。他十五歲上戰場便斬首數敵,未滿二十便攢夠了能升到正四品指揮僉事的功勞。後來離開陝西到別處輪調十年,早升為正三品指揮使。


    安榆雖不比寧西軍邊防壓力大,也常有敵軍侵擾。秦老將軍一退,恰是秦朱安輪調迴來,便是他升為安榆總兵,鎮守邊城,至今十年,手下的兵都輪調了兩次,安榆卻似鐵桶一般,再沒有讓敵軍進犯分毫。


    而他十年未得升遷封爵,一則是因各邊軍總兵的平級還有各省提督,之上便隻有四處大將軍,安榆又隻有小勝並無大勝,他未有不得不封之大功。二則是因上皇未去時,他與皇後娘家沾親帶故,為了避人嫌疑,也不好封。


    如果寧西軍真有異常,秦朱安會是一個好的接任人選嗎?


    到安榆隻為修整和補給,並無重要公事——起碼明麵上是如此。


    欽差至,秦朱安和安榆知府本該備下酒宴。可惜國孝還有兩日,酒宴也隻能免了。因此林棠等入城後將補給之事商議完畢,便各被送迴下處暫且歇息。


    因林棠是女子,隨行還帶了數位女官和丫鬟婆子等,秦朱安便特請她帶人住到秦家,不必到營中去住。


    林棠笑道:“公事已完,我就叫您一聲‘舅舅’罷?”


    秦朱安忙不迭的笑應了:“我就充一迴長輩,答應這一聲!”


    林棠笑道:“多謝舅舅、舅母好意。隻是我身負皇命而來,若不與王尚書和二叔一起住,反倒住在舅舅家裏,倒似是來走親戚的。就算在這裏住了,等到了寧西軍,照樣還是要住在營裏。不如現在適應兩日,有舅舅照應著,若有什麽難處,也好早些解決了。”


    她如此給麵子稱“舅舅”,言語中多有仰仗之意,給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別說秦朱安並無別心,就是真有奉承之意,也不會覺得受挫受辱了。


    秦朱安便親送林棠到了軍中精心給她準備的下處,乃是一所單獨的院落,正房三間,東西廂房之前、之後分別還有倒座和後罩房,算來竟足有三進。


    林棠進了院子一看,便知秦朱安有心了。


    這院子在前院和後罩房分別有一角門,院外東西還各有房舍。沈明照帶五十個禁衛可以寸步不離的守衛這院子,而常子山派來的兩百個禁衛也盡住在她旁邊。


    若安榆城內真有對她和女官們懷著不軌之心的人,外圍還有七千將士保護她,盡可確保無虞。


    梳洗更衣後——因為這次出門,林棠對空間又喜歡起來,有它在路上洗澡真是太方便了——林棠仍穿一身鴉青色常服,由秦朱安親自領路,同王子騰、謝雲儒和趙珂、常子山四人參觀了半日安榆軍營,並親眼看著他們接下來路上的食水裝車。


    林棠身邊隻帶了甄英蓮和薛寶釵,暫令曹雪和柏清秋在院內待命。實則是林棠怕一次帶出太多貌美的女官會讓軍營中混亂。


    因薛寶釵生得比牡丹都動人,而甄英蓮容貌上略有不及,也是萬中無一的美人,便是她們也都穿著青衣,束男子發式,不施粉黛,營中也有許多人忍不住對她們偷眼看了又看。


    薛寶釵和甄英蓮都緊緊抿著嘴唇,努力和林棠一樣,無視周邊的打量。


    如果連身邊有人護衛著,都不敢從軍營中穿過,有朝一日她們隻有自己的時候,又如何鎮得住這群見慣了鮮血,骨子裏流淌著暴力和野蠻的將士。


    看甄英蓮薛寶釵還算適應得良好,林棠打消了演示一番燧發槍震震場子的念頭。


    她也怕把槍拿出來容易,再收迴去就難了。


    秦朱安隻怕正琢磨怎麽求她鬆口,給安榆府也留下一些燧發槍。


    林棠耐心等著秦朱安什麽時候開口。


    日落西斜,秦朱安邀請林棠三人到他家裏用晚飯。


    林棠和謝雲儒都算秦家的親戚,王家和秦家卻沒什麽關係。這點眼色王子騰還是看得懂的。他是想和謝家交好,但不想上趕著討人嫌。


    他以國孝為由婉拒了秦朱安所請,和趙珂常子山與安榆知府一道用飯去了。


    安榆地處陝西邊關,秦家的飯也多是西北特色,看上去豪爽大氣。


    林棠大大方方跟謝雲儒和秦家的男子們一桌,薛寶釵甄英蓮都被秦朱安的夫人請到裏麵去坐。


    雖說無酒不成宴,這一年之中,各家私下難免偷飲,但今日算半公半私,在座的算來都是親戚,但要說太親密也沒有,是以桌上無酒,隻有秦朱安夫人親自釀的花露,還有冒著熱氣的奶茶和各樣湯羹。


    除林棠和謝雲儒之外,秦家上至秦老將軍,下至才十歲出頭的秦朱安幼子,無人喝“小姑娘才喜歡的”花露,每人手邊不是奶茶,就是肉湯。隻有林棠怕膩,杯中是晶瑩透明的花露。


    她又給謝雲儒倒了一杯,笑道:“二叔陪我罷,不然就我一個。”


    秦朱安沒有女兒,秦老將軍活了六十一歲,還從沒和“小女娃娃”一起吃過正經飯。


    他吃幾筷子就看林棠一眼,喝口湯說幾句話,過一會兒又看,看得秦朱安都借服侍老父盛湯,偷拉他老父的衣裳:“爹?”


    哎呦我的親爹,您不會是想提親事罷?


    林棠也發覺秦老將軍總看她。她是主客,就坐在秦老將軍身邊,秦老將軍的眼神也太明顯了。


    她對這位身經百戰,屢建功勳,精神矍鑠,眼中沒有雜念的老將並無惡感,便笑看事情如何發展。


    今晚她有把握她要提的事秦朱安必應,那秦老將軍會說什麽?


    秦老將軍皺眉打掉秦朱安的手,秦朱安又拽他老父,秦老將軍瞪他,秦朱安趕緊用眼神討饒。


    林棠索性放了筷子等著。


    秦朱安麵色尷尬,趕緊示意秦老將軍。


    秦老將軍一輩子經受邊關風吹日曬,膚色偏黑,臉紅不臉紅的林棠不大看得出來。


    但他終於開口了。


    他問:“棠娃娃,你現在是伯爵,意思就是你的親事你自己能做主不是?”


    秦朱安一個沒忍住開始咳嗽,桌上他還沒成婚的三個兒子也臉紅的臉紅,瞪眼的瞪眼,誰也不敢再看林棠。


    林棠早認為婚姻與她無幹,沒想到秦老將軍是問這個。她還以為是秦朱安求秦老將軍開口燧發槍的事呢。


    她愣了一會兒,一笑說:“不但我的婚事能自己做主,連我妹子的事也是我說了算。可我們林家女兒選丈夫,要求和別家不一樣。”


    秦朱安止了咳嗽,又清清嗓子。


    秦老將軍問:“棠娃娃你說,有啥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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