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去平安州去的早,迴來的也早,迴京路上便沒有碰見薛蟠柳湘蓮兩人。


    薛蟠抵京後,本打算命人把貨先放迴鋪子去,他直接往榮國公府去見母親、妹妹。但薛寶釵早讓薛蝌帶人等在城門處,一見到薛蟠,便對他說了賈家諸事,把他帶到了薛家自家的宅子裏。


    薛蟠雖不成器,但其祖、父皆是一時的人物,給薛家積下百萬家財,幾年且敗不盡。薛家在京中的房舍便足有四五處,有大有小。薛姨媽做主搬去的那處正巧離賈政王夫人在大興街上的新宅不遠,隻隔了兩條街。


    薛寶釵本不想住這一處,著意要與賈寶玉離遠些避嫌。


    怎奈薛姨媽說:“咱們家在京中就這兩家親戚,你舅舅家裏附近咱家沒房子,能離你姨爹姨娘近些也好。況且這裏和林府清寧伯府都不遠,方便你迴家。你要到清寧伯府做女官的事兒你姨爹姨媽也都知道了,咱們兩家就算住得近,他們也不會多想的。”


    薛寶釵見薛姨媽堅持如此,不想離家之前再與母親有所爭執,便也罷了。


    薛蟠一到家,又知道了薛寶釵要去做女官的事。他雖呆橫,倒不很笨,想明白薛寶釵要做女官的緣由後,不由捶胸頓足,哭說:“都是我無能,不能孝順母親、照顧妹妹,反要妹妹為我辛苦!”


    薛寶釵想到她哥哥的結果,也不由心酸,卻一點兒不露,安慰了他半日,把和薛姨媽說過的做女官比嫁人更好的話又說一迴。


    薛蟠半信不信。


    這日知薛姨媽薛寶釵要去清寧伯府,他也想跟去,被薛寶釵說幾句,讓薛姨媽勸一迴,知道清寧伯並沒請他,他不好去,便道:“那我送媽和妹妹過去,遠遠兒的等著不進去。”


    薛寶釵笑說:“清寧伯與我也算相熟了,她人極尊重有禮,並不以勢壓人,且今兒是她請媽和我去,那是聖上所賜的伯府,又不是龍潭虎穴,你怕什麽?你若有空兒,還不如往鋪子裏過去。還有兩三個月就過年了,你好容易出去做迴生意,不把貨都出了,賺幾個錢,難道要白出去這一年?”


    薛蟠說:“做生意不在這一日半日的,等把你們接迴來,我再去就是了。”


    薛寶釵還要再說,薛姨媽笑道:“蟠兒好容易有這心,攔著他做什麽?他要去就讓他去。隻是大冬日裏,你別騎馬了,也坐輛車過去,省得再凍著。”


    薛蟠還存了別的心——媽和妹妹進府裏,他在外頭當然不能幹等著,和守門的人拉個關係,再認識一兩個管家,說不定妹妹以後能在伯府裏過得更好——忙說:“我一個年輕人,出門倒和母親妹妹似的坐車,讓夥計們看見了笑話。”


    見薛姨媽已經笑應了,薛寶釵無法,隻得讓薛蟠送去。


    到清寧伯府門前,薛蟠下馬,殷勤扶薛姨媽和薛寶釵下車。


    看他母親妹妹被迎進去,他想和守門的人套個近乎,打聽幾句話,偏清寧伯府守門的除自家兩個小廝外,餘下都是人高馬大的禁衛,個個一臉嚴肅,守在門口和門神似的。


    薛蟠骨子裏就不是膽大氣壯的人,在門口猶豫半日,才瞅準一個看著麵善些的禁衛,邁步過去要張口,忽見那禁衛一轉身,站得更直了。


    他唬了一跳,也順著那禁衛轉身的方向看過去。


    這一看不要緊,他迎麵過來一個穿著六品禁衛服色的年輕男子,生得著實一表人才,比柳湘蓮也不差什麽。他本便男女不忌,雖怕這人身上的威勢,也不自覺看呆了。


    沈明照是到了時辰來接清寧伯去謝家,見平常出入的角門處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看他的眼神表情著實有些猥瑣,讓人惡心,白白壞了一副好樣貌的男子,度其穿著神態不似來鬧事的人,便問:“這是何人?”


    禁衛答:“迴典軍,此為薛少史的兄長,來送薛家太太和薛少史的。”


    沈明照便對薛蟠一抱拳,聲音客氣中暗含警告:“薛大爺,我是清寧伯府典軍沈明照,不知您在此處還有何事?”


    薛蟠已經把正事忘得差不多了,聽沈明照一說才想起來。


    禁衛軍的典軍可不是他沾惹得起的,惹了這一位,隻怕他就不止被揍得幾天下不了床了。


    薛蟠忙訕笑道:“沒什麽,沒什麽,就是……舍妹要在這裏做女官了,我放心不下,所以各處看看。”


    沈明照見這人還算知道輕重,又是薛少史的兄長,不好晾在這裏,便道:“薛大爺何必在外站著,不如進來坐坐等著罷。”


    薛蟠忙笑道:“因伯爺沒請我,所以我不敢進去。那,那我就……”


    沈明照對薛蟠做出個“請”的動作,將他領到門房裏,讓一個禁衛陪著,便進去請示伯爺了。


    林棠正問到柳湘蓮,薛寶釵笑迴:“柳大哥已於前兩日迴京了。因他救了哥哥一命,哥哥和他結拜了兄弟,一定要幫他買房子娶親過起來,現下已請到我們家裏住著。”


    她又問:“伯爺事忙,怎麽想起他來?”


    林棠笑道:“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們聽聽合適不合適。今兒一大早,寧國公府珍大嫂子來信,求我給她三妹子找個好親事。我想著尤三姑娘雖然清白,到底她二姐是那樣,連累了她。賈珍說是放手了,誰知他以後怎麽樣。她性子又比旁人厲害些,須得找一個能和她過得來,也不大在意她名聲好壞,也不怕那賈珍的人。我上迴聽你們說起,覺得這柳湘蓮倒有些俠客脾氣,是個瀟灑恣意的人,說不定與尤三姑娘有緣分,所以想起來他。”


    原書中柳湘蓮並非在意尤三姐過往如何,是誤會尤三姐婚後仍會和賈珍等糾纏不清,他會做“剩王八”,所以才悔婚。現在有她做媒,讓兩個人定親前說清楚,若這婚事能成,也省了她再費事給尤三姐找人家了。


    薛寶釵聽完,心下暗想伯爺倒給人做起媒來,不過這門親事乍一聽讓人覺得奇怪,細細一想又真還合適。


    薛姨媽也思索一迴,欲要開口,又有些猶豫。


    林棠笑道:“姨媽若願意去提一句,我和珍大嫂子說,左右這兩個人都不是拘俗禮的,不妨讓他們見上一麵,若不中意便罷,若彼此中意,也是緣分了。”


    薛姨媽笑道:“伯爺都這麽說了,我豈有不應的理兒呢?湘蓮這孩子就住在我們家,我迴去就和他說。他前兒還說‘想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尤家三姑娘的模樣兒好,想必合他意的。”


    尤家的三姑娘雖然名聲不好,到底是六品官家的女兒。湘蓮也是,以前總給人串風月戲文,名聲也不好聽。且湘蓮已二十出頭的人了,還沒個正經養家的營生,縱祖上有官爵,也不能當飯吃。雖有薛家幫襯,可蟠兒自己還娶不上李家的閨女,湘蓮和尤家三姑娘也算相配了。


    隻要尤三姑娘不和她姐姐似的朝三暮四,湘蓮也願意,薛家給他們買房子置辦聘禮嫁妝不過順手的事兒。


    把尤三姐的婚事交待完,林棠看時辰差不多了,便看一眼甄英蓮。


    甄英蓮立刻會意,上來“低聲”笑道:“伯爺,才剛沈典軍來,問伯爺什麽時候往承恩公府過去。”


    林棠便對薛姨媽薛寶釵笑道:“恕我今日不能陪姨媽和姐姐吃飯了,這是甄女史,姨媽姐姐也認得,我讓她留下相陪罷。等十月二十,我這裏辦喬遷禮,姨媽一定要來。”


    今日林棠本不是請薛姨媽薛寶釵來做客,如此並不為失禮。


    薛姨媽和薛寶釵見機也起身請辭,林棠挽留兩句,笑道:“那正好兒我送姨媽和姐姐出去。”


    甄英蓮如今站在那裏,竟不比大家子的姑娘差什麽,看得薛姨媽五味雜陳,又心內慶幸當年聽薛寶釵的話,把甄英蓮送迴南去了,算和清寧伯結了個情兒。


    薛姨媽是這麽想,薛蟠在門房等到人出來,忙出去接。


    他不敢看清寧伯,隻看到了清寧伯身邊的甄英蓮如此貌美大方,心中又是後悔又是可惜痛失這麽一個美人兒。


    但他不敢說什麽,甚至因沈明照在旁盯著,他連第二眼都不敢再看,隻奉其母親妹妹與清寧伯告辭,目送清寧伯上車行遠了。


    薛姨媽在路上就把清寧伯要給尤三姐和柳湘蓮做媒的事和薛蟠說了。薛蟠聽完忙笑說:“這個好!迴去就問柳賢弟的意思去!”


    薛寶釵笑道:“人家分明比哥哥大三四歲呢,哥哥倒一口一個‘賢弟’叫得親。”[注1]


    柳湘蓮一聽是寧國公府賈珍的妻妹,本來不願意,但薛姨媽從旁把清寧伯的話都說了,言語間覺得這門親事很好,他不好直接駁迴,便笑道:“既是太太的意思,那我便和尤三姑娘見一麵罷。”


    薛姨媽便差人去清寧伯府遞話,林棠又讓人給尤氏送信。尤氏問過尤三姐後立刻迴信。


    林棠便交與嚴嬤嬤從中安排,沒過幾日,讓柳湘蓮和尤三姐在薛家見了一麵。


    這幾日,柳湘蓮一直在和人打聽尤三姐從前的事,知道她果真與其二姐不同,與賈珍賈蓉父子無幹,心裏起了佩服,把不願意消去不少。他與尤三姐一見,看尤三姐果然是個絕色女子,又是真想和他一心一計的過,自然願意了。


    而尤三姐五年前見過柳湘蓮一麵,仍記著這個人,所以一聽尤氏說是他,想到他為人遊俠一般,活得瀟灑恣意,便有八分情願。


    兩人見麵,她因和柳湘蓮說:“我二姐現在執迷不悟,我勸不了她。若她將來後悔了,或是過得不好,我們十來年的姐妹,我不能不管她和我母親。若你在意這個,我便同伯爺和我大姐說,是我不願意,非是你的緣故。”


    柳湘蓮更加敬服她重情義,便道:“骨肉親情,這也是常理。若你我結為夫妻,你的母親便是我的母親,你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有咱們的一口飯,自然也有母親和姐姐的。”


    林棠聽得柳湘蓮尤三姐互相中意,薛家已經飛速替柳湘蓮上門提親了,又在薛家附近買了一所房子,定了下個月就成婚,她少了一樁事在心裏,甚感輕鬆。


    她算是媒人,薛姨媽親自上門來謝,她並沒收薛家的謝媒禮,隻笑道:“請姨媽給柳湘蓮帶句話,說是我說的,他從前為人浪蕩自在,我也知道些,這些就不提了。他既然要成家,也要立業才是道理。讓他以後收心好生過日子,別再以為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時候了。他靠著薛家成親,難道以後還要靠薛家養老婆孩子?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做別的,讓他有個營生過活。還有,成婚了還不老實,在外拈花惹草的結果,讓他去看榮國公府的賈璉。尤三姑娘的脾氣和王女史很有幾分相似。既然他認我是媒人,就把我的話放在心裏,別讓我做的第一樁媒就不美滿,抵得過一萬兩謝媒錢。”


    薛姨媽便迴去把林棠的話帶到。


    柳湘蓮平常便欽佩清寧伯雖為女子,但見識本領不輸男人,是有大德行大功勞的。今既成清寧伯說媒之情,又經清寧伯一番教導,句句戳中他的短處,他羞愧之餘也深為慚愧。


    他自言道:“我活了二十多年,讀書上不成,要做生意也不是那塊料,唯有一身武藝還算不錯。清寧伯不拘一格,善用人才,或許我能投到清寧伯門下,略做些事。我雖不能報國,但能為清寧伯略盡綿力,也算不錯。”


    林棠不意竟收到柳湘蓮的自薦帖子。


    她看完後,命把柳湘蓮叫來,讓他和沈明照比試一番。柳湘蓮在沈明照手下撐了百十餘招,方才落敗。


    林棠問過沈明照並沒留力,立刻給柳湘蓮想了個去處:“你且在我府上先教葛女史的兩個兒子和二十個小子習武。我先給你按二等幕賓的年例算,一年三十兩,另外還有四時節禮和憑表現的獎金。咱們先簽三年的契書。若你幹得好,也願意一輩子在這裏,到了三年再續。若你別有誌向,我也可以薦你往軍中去。在我府裏,你閑了還能與禁衛們切磋進益,如何?”


    一百個禁衛說是歸她使,但讓禁衛們教自家小廝習武,總有公器私用、豢養私兵之嫌。而且她預備幾年後和黛玉出門,若她們分開行動,她能用禁衛,卻不大好給黛玉用,還是得用自家人。


    如今來了一個柳湘蓮,倒正填了這個空兒。


    柳湘蓮慣是沒個計劃,有錢就使,沒錢就弄幾百錢來的人,往常一年最多也就花用幾十兩銀子。現他聽一年統共少也有三十兩,多則有四五十兩,比衙門裏不入流的小吏賺的還多不少,他現有房,還有薛蟠送的財物,算一算這些銀錢養活他和尤三姐兩個盡夠了,且是教人習武又能和禁衛切磋,他十分願意,當即便和林棠簽了契。


    尤三姐也已立意不拘貧富,隻和柳湘蓮好生過活。過幾日知道了此事,她並不覺得這營生賺的錢少,大不了她不穿新衣,萬事儉省些,還能拿繡活去賣,貼補家用。


    尤老娘尤二姐都說:“一年多也就四十兩銀子,算來一個月也就三四兩,你從小被嬌養大,這幾兩銀子可怎麽過呢?”


    尤三姐冷笑道:“咱們家每年也賺不了幾個錢,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全靠別人養著,還嫌四十兩銀子少?那璉二爺倒是國公府的公子,一月不也就給姐姐五兩八兩銀子,這還是帶著下人的月例,連帶養活咱們三個的錢。我一過去,不論錢多錢少,起碼是正頭夫妻,不似璉二爺,隻管嘴上說得好聽,到底還是讓你做妾。我又不用三四個丫頭,有一個就夠了,也不是非要穿金戴銀,每天吃肥雞大鴨子,怎麽不夠使?”


    尤二姐低頭不說話了,尤三姐冷哼一聲,轉身進屋,說:“姐姐也別覺得是我得罪了璉二爺,他才來得少了。我下個月就走,不耽誤姐姐的美事,看他是來還是不來!”


    嘴上撂了狠話,尤三姐心中還是不能全然把尤二姐放下。


    等尤氏來給她添嫁妝,她便悄悄問:“怎麽這十來天了,賈璉一次也不來?”


    尤氏因她還知道好歹,也不瞞她:“西府老太太請薛姨媽做媒,給他說李家的女兒,人家李家太太看不上他背親偷娶二房,怕糟踐了自家女兒,不肯應。他隻怕正後悔為什麽鬼迷心竅,娶了你二姐做二房呢。”


    李嬸娘堅決推拒把女兒嫁給賈璉,賈母故意在賈璉麵前假作為難,遮遮掩掩不說清楚原因。賈璉私下裏求著問了鴛鴦琥珀等,又去薛家問薛姨媽,問明白了李家的話,真個是極悔恨,不該那般行事。


    可尤二姐癡心要跟他,不肯另嫁。尤二姐這般柔弱,伏低做小,賈璉到底狠不下心,暫無法開口讓她去,又恨因她毀了姻緣,隻得忍著不去見她,等過段日子淡了,再把她送走方好。


    *


    十月二十,林棠辦喬遷禮,王熙鳳薛寶釵等也正式往清寧伯府就任。


    因怕孝中違禮,今日接到請帖的各家男子皆不來,隻有女眷帶著禮來了。


    薛姨媽被請到清安堂內,看是承恩公夫人和清文縣君坐在主位,謝翰林太太和謝家兩個姑娘陪著。


    國孝中不能宴飲,並不開席,隻大家圍坐說話。沒過多久,清寧伯帶著薛寶釵和王熙鳳和甄英蓮等四個女史過來。


    清寧伯左手拉著王熙鳳,笑說:“這是王少史,也算我的大夫人。”說著讓她坐在謝翰林太太身邊。右手拉著薛寶釵,笑說:“這是薛少史,就算我的二夫人。”又讓她坐在謝二姑娘身邊。又從後拉甄英蓮,笑說:“以後我這清寧伯府內外上下,全交由我的三位‘夫人’打點,和眾位夫人太太們往來,也少不得讓她們出麵,還望眾位夫人看在我的麵子上,多多擔待。”


    五間清安堂內笑聲一片。戶部沈尚書夫人打趣道:“怪不得人人羨慕林大人有好女兒,比兒子還強。兒子隻能娶一房媳婦,清寧伯這還沒成婚呢,就有三位夫人了!”


    林棠也笑:“以前我和玉兒還可惜自己不是男兒身,現在想想也就罷了。誰家的男子能和我似的,有這麽多能幹的‘夫人’幫襯著?所以還是做女兒好。”


    大家說笑一迴,對著甄應瑤、薛姨媽和封氏極誇王薛甄三人一迴,不到中午飯時,便各自請辭。


    林棠帶王熙鳳、薛寶釵、甄英蓮三個將每人親送到大門處。


    迴到清安堂,林棠和林黛玉坐在上首,令六個女官和四個幕賓,並林黛玉那裏的秦可卿、甄桃、甄楓、甄梨四人按次序依次坐在下首,道:“你們這就算‘過了明路’了,從今日起,我把這府上一總交給王少史,葛女史、常女史協助。薛少史和姚女史隨我出入,甄女史兩麵聯絡。”


    眾人齊齊起身聽訓。


    林棠又道:“王少史、葛女史、常女史,你們三日內背熟這府上的家規來見我,以後所有行事自是依照規矩。你們也可以根據情況不同自由裁奪,但必要尊四條。”


    王熙鳳看著上首林棠的神態,再不是從前在榮國公府時的親近友善,也不是才剛在眾位夫人們麵前特意的抬舉和氣。


    清寧伯嫵媚的眉眼間流露出來的態度嚴肅中透著疏離,說出的話也是冷冷清清的。


    到了此時,王熙鳳方真正感受到了林棠是一言能定她去留的伯爺上司,而不是那個雖然身居高位,但笑容明媚的棠大妹妹了。


    她恭敬低頭道:“伯爺請講。”


    林棠道:“第一條,我這裏和縣君身邊,任何人不許借清寧伯府、林家和承恩公府的名義仗勢欺人,做違法亂紀之事,一旦叫我查出,我絕不會容情,一律送往官府,按律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她看著下麵十來個可能是她和黛玉將來臂膀的女子,嚴肅說:“你們既到了我這裏,想必知道世上女子能憑自己立身並不容易。我不允許任何人在這等時候壞女子為官議政的名聲。”


    王熙鳳想起林棠幾次勸她,還有上迴的相問,薛寶釵與甄家三姐妹並兩個幕賓也不覺想起自家父兄。


    五間清安堂內鴉雀無聲,林棠又開口說第二條:“你們不論是在府內掌事還是隨我在外行走,不可借勢壓人,但也不可謙卑過甚,墜了清寧伯府的名聲。這裏麵的度就須得你們自己把握了。我堂堂正正立在這裏,若有人因你們女子身份言三語四,你們要知道如何應對。”


    “第三條,所有人須得謹記,你們是在為我做事,也是在為朝廷做事。既是為朝廷,便不許泄露任何機密給任何人,特別是跟隨我出入宮禁衙門的幾個,隻要泄露一次消息,不管消息大小不論對象不計後果,立刻革職用不複用。後果嚴重的,我自會交給衙門處置。”


    “第四條,在府內的人管家時不許動私刑懲治任何下人,包括打板子、打耳光、藤條,一律不許,若要動刑,須得過我的眼。不管你們在自家如何行事,在這府裏時,任何人不許用罰站罰跪和罰餓之外的方法體罰下人,縱是罰,也不能罰出殘疾。否則叫我見到一次,會立刻革職請出去。這一條也寫在了各位的契書上,你們也都知道。”


    自王熙鳳薛寶釵起,下麵所有女官和幕賓齊齊應“是”。


    林棠鬆了神情,道:“你們都坐罷。”


    她一笑:“我知道,定會有人議論我,說我因做過奴才,所以格外為奴才著想。這些我不怕人說。隻有丫頭才知道丫頭的苦,等丫頭成了伯爺,才會為她的丫頭考慮。我這話你們細想。望眾位共勉。”


    這日起,清寧伯府上下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王熙鳳總攬清寧伯府內部諸事和人情往來,並在各家夫人交際時代替林棠出麵。


    葛女史分管所有聘任的女官、幕賓和她們隨行的家屬,與所有的先生們、大夫們、女醫、匠人之事。常女史分管清寧伯府所屬下人的事。兩人和兩個幕賓共同配合王熙鳳。


    薛寶釵為首,女史姚曦為副,輪流和甄英蓮隨林棠出入皇宮衙門。兩個幕賓暫隻在府內做一些文書工作,偶然會隨林棠出去增長見識。


    而宮中正六品劉司藥和正七品張典藥兩位早便到了清寧伯府,已與前幾日正式開始教林黛玉、甄家三姐妹和十六個女孩子醫術。


    秦可卿為與林如海避嫌,並不接手林府上下諸事,隻按劉司藥和張典藥的要求,帶人在清寧伯府附近買房舍鋪麵,預備半年後給女醫們開門看診。


    柳湘蓮也教起從清寧伯府和林府裏精心擇出來的共二十個小廝小幺兒,還有葛女史的兩個兒子。女官幕賓女醫們也要每日習武鍛煉半個時辰。女子自有梅先生教導,不關柳湘蓮的事。


    林棠不求讓她們練成什麽高手,起碼身體強健些,麵對緊急情況能有自保之力。她和黛玉習武兩三年,如今身子都極好,雖不能一人打過幾個男子,或是倒拔垂楊柳……但跑出半座山還是沒問題的。


    每日晨起,非休沐日,林棠梳洗過用了早飯,便上朝或帶甄英蓮等去衙門裏。等公事完了迴府,她先聽王熙鳳等人的迴話,再視早晚,或去習武,或去學醫術,或躲進空間裏上網課,或是痛苦的學習士大夫必備技能——經義文章吟詩作畫。


    休沐日和假日有事還是辦事。若無事,林棠會和林黛玉一起迴林家或者去顏家,與家人相聚,放鬆一日半日,討論朝局和最近得失。林如海和謝雲正謝雲儒也會趁這些日子加緊給林棠補習科舉內容。


    探花和二甲庶吉士的課不是人人都能上的。薛寶釵和姚曦跟著聽過一迴,就再舍不得放過第二迴,幾乎次次都要跟去。


    屬下能盡快成長對她很有好處,林棠也每次都帶上她們一起。


    且因薛家分給了薛寶釵足足一半家業,包括房屋土地鋪麵,應有盡有,讓林棠對薛蟠的印象有了極大好轉。薛寶釵每個休沐都要聽課不能迴家,林棠便擇機給薛寶釵放假,讓她迴去和家人團聚。


    日子就這麽轉眼到了臘月。


    離過年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比以往火·炮射程增遠二分之一,威力增大三分之一,穩定性也有極大提高的新式火·炮試驗成功了。


    立太子將有半年,現今朝野上下對齊承堅的評價都十分不錯。


    齊煜也極力要培養齊承堅,不但命朝中大儒每日給齊承堅上課,還將林棠主辦新式火·器一事也交與他,立意要他大婚前先立一大功,方才地位穩固,無人可以撼動。


    皇上如此厚恩厚愛,謝雲雁和齊承堅齊承昭母子,還有謝家林家諸人暗中已有了默契,行事隻有更加小心謹慎的。


    本七月初立太子時,皇上讓賈雨村去想辦法,讓皇太後娘家南安王府主動上折,請皇上皇後正位紫宸殿鳳藻宮。賈雨村怕王子騰不肯沾手這麻煩事,也不想分給王子騰功勞,便往榮國公府找上賈政,意欲讓賈政請賈母相助-a6-


    賈政雖不堪大用,但這事會得罪南安郡王家他還是知道的。且賈母是比南安太妃長一輩的人,他做兒子的,如何為這些事,讓母親去求人受冷臉?因此當時猶豫沒應。


    賈雨村從榮國公府掃興而迴,正待過幾日再去,忽見清寧伯不知因何主動找上了王尚書,他看並不似是公事。


    從清寧伯府和王家都打聽不出來,他想到兩家的交集還有一個賈家,又派人留神幾日,果讓他知道了賈璉在外養了二房。


    他自起複後,本便著意工於心機算計,善於揣摩上意。想了一夜,他便大約覺出皇上怕是早有了除去這些舊勳貴的心。


    皇上想除去賈家,他難道要上趕著給賈家送功勞不成?


    賈雨村立刻又找上賈政,雲他上迴說的那事已有了別的解決方法,讓政老爺不必為難。


    賈政不知底裏,鬆了口氣。而賈雨村出了榮國公府的門,立刻不惜銀錢,動用各種關係打探南安太妃的喜好,又與他夫人嬌杏上門,到底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南安太妃上折。


    皇上收到這一封奏折,方是萬事齊備,允了眾臣所許挪宮之事,擇與八月某日挪宮,九月某日行冊立太子大典,又私下誇讚賈雨村,暗示明年會將他再升一級,其實已經暗中命人搜集賈雨村的各項罪證,隻等他無用時下獄清算。


    所以林棠迴稟火·炮試驗成功,並不去紫宸殿,而是去麟德宮麟祉殿先見太子。


    今日不見太陽,天色陰沉沉的,雖在白日,前朝後宮各處也都點著燈燭。麟祉殿自然也是燈火通明。


    齊承堅正是才上完課迴來,正待去見齊煜,還沒換衣裳。


    見林棠進來,他笑道:“清寧伯來得真巧。一會兒你和孤正好一起去見父皇。”


    這句話讓他自己心中微動。


    林棠對齊承堅見過禮,齊承堅忙命賜座。


    天氣寒冷,林棠摘了外麵黑狐皮的鬥篷,裏麵是鴉青色滾著毛邊兒的對襟常服,微露著玄色的下裙。她仍然梳著男子發式,戴著紗帽,不似尋常女子一般打扮得鮮妍。這一身素淨青黑色的衣裳在燈光下,越發顯得她不施脂粉的容顏似黑夜中出水的芙蓉。可她勾人的眼尾、纖長的黛眉和不知是否是被寒風吹得紅潤的雙頰和嫣紅的嘴唇,又讓這幅《出水芙蓉圖》平添了芍藥盛開的嫵媚。


    把手從雪白的手籠裏抽出來,為方便拿條陳,林棠便略挽了衣袖,露出一小段手腕。


    一對兒暖白玉鐲在她雪白纖細的手腕上滑動下去,伶伶如滿月掛在梢頭,又似映在夜色水間。


    齊承堅知道,她的衣裳是冷色,態度是冷的,聲音也冷,對他的心也沒有多熱。


    但在她迴完正事,要同他一起去見父皇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假做玩笑說:“清寧伯這般人才,將來還不知什麽樣的男子才有福氣與你結為連理。”


    說完這句話,齊承堅分明是太子,卻不敢去看臣下的神色。


    他在害怕什麽?


    是怕她拿套話敷衍,怕她拒絕,還是怕她為了避嫌,從此不再來麟祉殿?


    他知道她總有辦法說服父皇。


    林棠覺得她不能再放任這種情況下去了。


    她彎唇一笑,認真看向太子:“其實臣也想過該找什麽樣的丈夫,心中已經有些頭緒了。”


    她問:“殿下想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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