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林來見鄧知府。


    這兩年,一筆接一筆的白銀入庫,平陽府庫何時有過這麽多金銀。


    當下的李墨林自認為是天下最不發愁的戶房主事。隻想在任上幹得讓鄧知府滿意,以期將來對自己有所提攜。


    今日所來,卻是因為官布,他不知該如何應對,決計先向鄧知府報憂。


    “墨林,你這個手裏不缺金銀的戶房主事,不知多少人羨慕你啊”,在內客廳,鄧知府端著茶碗與李墨林打著趣。


    李墨林一笑,“大人,還真是如此,前些時日府庫居然都滿了。楊伯雄贓銀入庫,一時無處可容,隻好另建銀庫”,頓了一下,“這事屬下隻對大人一人講。”


    鄧知府哈哈大笑,“財不外露嘛,不過要花銀子的地方也多啊,”說完,看著李墨林等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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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墨林一進來,鄧知府就看出他有為難事要講。


    李墨林:“屬下是向大人報憂來了。”


    戶房事務龐雜,從春種、秋收到春賦、秋糧入庫,從支應邊關到京師納貢,從各業的課銀到各衙門的耗費。可謂千頭萬緒,每日僅須他點頭的事項就忙不過來。


    紡織原是鍾鳴岐全管,又有鄧知府參與操辦,李墨林隻管樂嗬嗬地往庫裏收銀子。


    鍾鳴岐遇難後,吏房主事向李墨林薦了姓尹的典史來經略紡織,覺得這是知府大人看重的、又能賺銀子的好職位。


    “墨林老弟,尹典史是愚兄至親,還要仰仗老弟提攜啊”,吏房主事如是說。


    李墨林不能不答應,各房主事之間,私下的事無論誰求到誰,都不會駁麵子。


    心裏卻是冷笑,以眼下官營棉布的狀況,尹典史怕是要事與願違了。


    見鄧知府等自己說,道:“大人,屬下擔心今年官布會虧。一旦如此,將如何應對?”李墨林開門見山。


    鄧知府有些詫異,“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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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墨林:“自平陽棉布轉為官營之後,第一年入府庫三千兩,第二年一千兩,屬下擔心今年……”


    鄧知府:“如此推算今年虧一千兩。今年前三個月如何?”


    “詳細還未知,隻是棉布收價未落,賣價卻跌了,而耗費多了不少”,李墨林答。


    鄧兆恆對平陽的紡織很在意,他和鍾鳴岐一樣慢慢悟出,平陽百姓的鹽、肉、孩童們過年的新衣裳,都維係在紡織戶的紡車和織機上。


    不由警覺起來,“你是戶房主事,如何也不知?”


    李墨林苦笑,“大人,這兩年各房同僚紛紛托情,往紡織經略司薦人。屬下無從辨別、核查這些人的品行能為,隻能委派吏員去操辦;至於貨銀進出更無暇督查。”


    鄧知府:“當下如何應對?”


    李墨林:“除非集全府之力,或能扭轉一些。”


    鄧知府:“你是講難以扭轉?”


    李墨林:“官布的經營,貨、銀、人的進出太雜了,今日整頓,過幾日又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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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知府:“難道無辦法?”


    李墨林:“屬下鬥膽直言,大人在平陽一日,紡織就是衰了也能再興起。而大人一走,則難料矣。”


    鄧知府搖手,“墨林,此話跟沒講一樣。本府問你當下有何辦法?”


    李墨林:“屬下無好辦法,除非再有一個鍾鳴岐,或者屬下丟了其它事務,駐到東外城去。”


    鄧知府皺眉,“你還是跟沒說一樣。”


    李墨林走後,鄧兆恆獨自到花園,花叢綠葉間走了一趟又一趟,卻是想不出應對之策。


    鄧兆恆將紡織看成了平陽府的百年基業。


    隻要百姓的紡車搖著,織布機響著,孩子們過年就有新衣穿、有肉吃,平陽街市的店鋪就有人氣。


    當初,平陽紡織走成死局,是莫耀祖建言棉布官營解了困局;眼下平陽的紡織似又走到了盡頭,辦法在哪裏?


    鄧兆恆還有另一樁大事要緊著操辦,那就是十二萬鹽引如何補迴。府庫裏有這十二萬鹽引,平陽府百姓就吃得起鹽,手裏那幾兩銀就能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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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兆恆派了戶房、刑房兩個副主事帶了證據、證言到京城,向戶部、刑部、兵部報請重補十二萬鹽引。


    打算在朝廷允了之後,平陽府派人攜證據、證言再赴蘭州衛和甘肅鎮,加上朝廷的複命,補迴十二萬鹽引當無慮。


    但遲遲得不到核準,兩個副主事便耽擱在了京城。


    所幸,鄧兆恆多了個心眼兒,派人報戶部、刑部、兵部的同時,也向嶽父易成浩、恩師吏部尚書姚忠書和宣府總兵騰高鏑寫了急信,請幫忙周旋。


    騰高鏑立馬向兵部尚書寫了建言信,五千重甲事關西域安危,請速促朝廷核準,重補十二萬鹽引。


    吏部尚書姚忠書不好越界幹預,但兵部尚書朝堂之上當麵奏了聖上,聖上過問之下,戶部尚書劉鳳林才承認,剛收到信報,正在審核。


    待兩個副主事帶著朝廷的公文、證據返迴平陽,已是三個月過去了。


    鄧兆恆思來想去,派誰再赴隴西。


    莫耀祖被喚到府裏,鄧知府坐在案後,手裏忙著。


    看了眼跪地行禮的莫耀祖,自顧自說:“莫經略,我知你這幾年經了幾次變故,但人不是好好的嘛,接著做你的生意就是。眼前我需人手再赴隴西,為我平陽取迴十二萬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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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歎了口氣,“鍾鳴岐沒了,你對那邊熟。本府著你隨刑、戶兩房官員同去,何時動身聽喚。”


    王進福剛去世,又聽鄧知府說起鍾鳴岐,莫耀祖一時悲從心頭起,聲音有些淒涼,“大人放心,小人自當盡心竭力協助府裏大人。”


    鄧知府這才端詳起莫耀祖,見麵容憔悴,帶著悲戚,“莫經略,出了何事?”


    莫耀祖抹了下眼角,勉強笑了笑,“我大哥王進福剛歿了,方才大人提起鍾大人,想起了往事。”


    鄧知府放下筆,驚訝了一下,“王進福出了何事?”


    莫耀祖:“東外城行市上,兩個賣牲口的打架,我大哥過去阻止,頭上誤挨了一棍。”


    鄧知府:“他不是除了以役代罪嗎?”


    莫耀祖:“本來沒他事,我大哥就那樣人。”


    鄧知府:“王正陽何在?”


    莫耀祖:“與我內人、兒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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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鄧兆恆看來,平陽府一群朝廷命官,卻要屢次靠一個商人來扭轉紡織困局,他心裏覺得有些可笑,也有些生氣。


    但他已沒有多少時日從容化解了。


    將平陽的紡織交給莫耀祖,這個精明、又能看大局的商人,倒是個可以一試的辦法。


    隻要他能賺銀子,平陽府的紡織戶就能得銀子。


    鄧知府還是有些不甘心。


    莫耀祖告辭後,鄧知府喚來尹典史,將今年帳簿都搬到府衙外客廳,李墨林也帶著算盤前來。


    鄧知府問,一群戶房吏員算。


    整整三日,結果是今年前三個月,官布虧了一百多兩。毫無疑問,平陽府的官營棉布經營不下去了。


    大小官吏把一個能長久做下去的好生意生生做虧。


    鄧知府心裏怒火起,卻不知該罵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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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奈,將莫耀祖喚來,“莫經略,盡快著手操辦吧,慢了怕趕不上。”


    鄧知府準了莫耀祖先經營細棉布,本銀由官府墊付,利息年百之五。


    看著莫耀祖出去的背影,鄧兆恆歎了口氣,他甚至想把這個羅鍋兒一起帶迴京城,“可那又怎樣?那不是他這種人呆的地方。”


    鄧知府與莫耀祖之後的商議布排,李墨林一直參與其中。棉布官營走到這步,他與鄧知府都毫無辦法,隻能依莫耀祖的想法。


    隻是他覺得,收莫耀祖百之五的利息有些少,平陽府不缺那幾百兩利息。


    除了官家,這生意誰做起來都能賺。大筆的銀子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歸了莫耀祖,李墨林心裏有些不平。


    這個莫羅鍋兒做的真是好生意啊,這天大的好事如何就落他頭上,李墨林不由感慨命運無常。


    王進福的喪事辦完,荷兒跟王正陽哭道:“早說讓你們爺兒倆搬過來,若聽了話,多半也出不了事。這下好,房還沒來住,人已沒了。我也是在老院長大的,我不住了,你也不必戀著。人都留不住,要那房子幹甚?你這就搬來,與我和你趙叔一起過吧。”


    王正陽道:“荷兒姑,我身上戴著重孝哩,等過了七七,再讓我趙叔選日子。”


    王正陽在腳店和玉環姑住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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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爹娘,姑侄倆相對垂淚。王正陽說想迴老院看看,拾掇一下,反正不久就要搬家,不用的就近送了人。


    鈺兒則想讓王正陽教他練功,也纏著要跟去睡老院。


    玉環不放心王正陽,囑咐鈺兒,“正陽哥去哪裏便跟著去哪裏,勿分開。”


    又囑咐王正陽,“鈺兒小,你看緊些,莫讓他一個人亂跑。”


    莫耀祖決意要走了,這迴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帶著玉環、鈺兒,一起去西安。


    王正陽、莫鈺走後,晚間,在腳店西屋的炕上,莫耀祖跟玉環講,想全家離開平陽。


    玉環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堯帝爺,這哪行?咱們死的、活的都在這裏,你丟下他們,這算什麽事?”


    莫耀祖:“你躺下,聽我講。我從小在東外城長大,日子再苦,房再破也有爹娘疼,有家迴。後來有了你和爹娘,再有了鈺兒,想著腳店就是咱一輩子的家,我就是蓋大宅院,也要蓋在這裏。可一迴迴的事,你說,我還敢再在平陽做生意麽?”


    玉環:“咱們走了,你把陽兒丟這裏放心?也對不起大哥、大嫂,反正我是當親的看大,我不能丟下他。再說,我們走了,二哥與荷兒就孤單了,有事連個商量都沒有。”


    莫耀祖歎口氣,“大哥要不沒,我也不會下了這狠心。咱三家一起,陽兒大了,過幾年鈺兒也能頂事,管他好歹,總歸是能過下去。大哥一沒,我突然想,最後未必會如咱們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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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玉環:“大家都這麽過,能有啥事?”


    莫耀祖:“你想想,二哥,先是被刀傷,落下了殘疾。整日在壞人堆裏撈銀子,這麽下去,難保哪天不出事。他一出就不是小事,咱倆哪能兜得住。二哥一出事,荷兒怎麽辦?這一、兩年,他帶著陽兒神出鬼沒,肯定幹的是兇險事。若陽兒再出事,那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玉環:“世道就這樣,過去平陽外來逃荒的滿街都是,別的地方還不如咱平陽哩。你跑到西安就能比咱平陽城好?”


    莫耀祖:“我在平陽實在是不順,二哥、陽兒在平陽府如此下去,我心裏也不踏實。咱倆若去西安掙下一份家業,二哥與陽兒就多了條退路。想爹娘了,就迴來上上墳。將來咱有了金銀,想去哪裏都行,眼前先離了日後的兇險。”


    玉環:“真有你說得這麽嚇人?”


    莫耀祖:“我是怕了。看起來咱這三家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卻是大哥、大嫂沒了,我又被人坑了多少銀子,還有你能說二哥做的事不兇險?”


    玉環:“西安真有那麽好?”


    莫耀祖:“我隨鍾大人在西安盤桓了一段時日,雖不是富饒之鄉,但掙銀子的機會多。隻要付出辛苦,讓二哥、正陽過去做幫手,用不了幾年,咱們就會過上好日子。”


    玉環:“你與二哥、荷兒、正陽怎麽講,他們要不願走,怎麽辦?”


    莫耀祖:“我也正發愁,怎樣跟他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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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二人說著,幾乎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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