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案子咱們就先不管它了?”王進福又問。


    老高摸了下腰裏刀把上刻著‘刑捕’二字的短刀,黑黃的臉沒有表情。


    斜眼看了王進福一下說:“老王,你剛來沒多久,有些事心裏明白就行,別說出來。世上紛紛擾擾,不就是為了個利字嘛。他開店,別人砸他瓷器,我們來迴跑腿,都有個貪圖。圖啥哩——你每月的一兩銀已經掙到手了,剛夠喝個小米粥,餓不死,再有進項才算是掙哩。”


    一席話說得王進福摸不著頭腦,跟著老高過了鼓樓,接著往北走。


    老高加快了腳步,對王進福說:“城北還有家瓷器店,我倆到他那裏看看,你跟著別說話。”


    日頭升得老高,腦門兒走出些汗,老高說:“我們到他店裏再喝碗茶去。”


    走了大約二裏地,時近正午,逛街的人少了些,街邊的商販們大多已找了個背陰處喝水、喘氣。


    一個頭戴方巾、一身得體青綢對襟長袍的中年人沿街款款走來,沒有官老爺的氣勢和戾氣;又沒有生意人的富貴俗氣。


    後麵跟著個同樣衣著整潔的小夥計,手裏拎個沉甸甸的柳條籃子。


    兩下裏側身而過,老高迴頭瞅了瞅籃子,喊了聲:“這位台兄留步。”


    說著搶步走到跟前。“啊呀,原來是張掌櫃,方才眼拙,側身而過居然沒認出來”,老高拱手作揖道。


    張掌櫃愣了一下,也忙作揖迴道:“啊呀,這不是衙門裏的……”,他一時想不起來。


    “我是刑捕司的老高啊,前年還去你店裏做過衣裳”,老高笑著道。


    幾句寒暄後,老高指伴當挎著的籃子,“這是上街采辦貨來了。”


    張掌櫃說:“本來是上街采辦些針頭線腦的,過瓷器店門口,掌櫃的非勸著買,就順手捎迴幾件。”


    老高順勢掀開籃子的蓋布看,“我也總掂著買幾樣好瓷器,吃飯、喝茶用著尊貴。隻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你這從哪裏買的,幾分銀子一件?”


    張掌櫃用手向北指了指說:“就前麵半裏處那個瓷器店。趕著便宜賣給我,我看價錢實在是便宜,瓷也像是好瓷。這就拎迴來了,一錢兩件,你不妨再去看看還有沒有。”


    告別了成衣店的張掌櫃,老高帶著王進福進了那家瓷器店。


    店主大約三十多歲,白胖,個子不高。


    見兩個捕快模樣的人進了店,神情一變,馬上垂下眼笑著迎過來說:“二位差爺,是買瓷還是隨便轉轉?”


    老高兩腿叉開看定店主說:“有合適的就買幾件;沒合適的就隨便看看。”


    “那你們二位請隨意”,說完就往一邊去。


    老高喊住他問:“你這裏有沒有五分銀子一件的上好白瓷?”


    那人一愣,笑著搖手道:“上好的白瓷咋會五分一件,咱平陽城就沒過這個價。”


    老高手捏著短刀,黑黃臉掛著捉摸不定的笑,盯著店主說,“那城南的白瓷怎的就賣一錢兩件?”


    店主:“是麽?怎會那麽便宜,連進貨價就合不上哩。”


    王進福以為老高馬上會把這個人拿下,摸著腰間的鐵鏈子,隻等老高一聲喝就套他脖子上帶走。


    就在這個人已經顯出慌亂的時候,老高卻對王進福說:“走,再去別處看看。”


    待出了門,王進福又佩服又疑惑,說:“高爺,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這人了,為什麽不捉到衙門裏問問,何況證據也有了八、九分,讓城南的店主認一認便了。”


    老高沒看王進福,低頭慢慢走著,“此事先不要對他人透,這是我們各兄弟夥辦案的規矩,互不打聽,互不幹涉,互不相吃。待我有了主張,少不了和楊爺請令。怎麽辦你聽我的就是,不可自作主張。隻要你想吃這碗飯,就得這樣。”


    王進福聽得似懂非懂,點頭說:“高爺放心,你多指點。”


    大半個月後的一天,老高私下塞王進福手裏一塊銀子,約摸一兩。


    “楊爺吩咐賞的,趕緊揣腰裏。今後兄弟夥一起謀了好處,隻要嘴嚴實,都有份兒。”


    隱約覺得,這憑空賞來的銀子與瓷器店失盜相關,但王進福沒敢細問,連聲謝了老高。


    王進福得了一兩來路不明的銀子,日思夜想平日來的蛛絲馬跡,把這一兩銀子想了個大體明白。


    城南瓷器店的案子是城北這家瓷器店主做下的,老高已有真憑實據的情形下沒有抓捕這人,準備放他一馬,勒索些銀子。又不敢私下做主,請示了楊伯雄,壓下了這個案子,二人分了作案人給的好處。


    因為王進福參與、知曉案件的一、二,便給了王進福一兩,算是封口銀。


    再想到其它差役嘴裏聽到的閑話,老高鄉下有老婆孩子,百十畝田產,城裏養著從妓院贖出來的妾。


    一個比自個兒強不了多少,一月一兩多工食銀,如何掙得下這樣的家業。


    靠山吃山,抓盜就吃盜。


    王進福對衙門裏這些腰壯氣粗的人看明白了個八、九分。


    平陽府東麵和西麵都是山,中間盆地,北部隆起,所以春天暖得快,一個來月,城內城外已是楊樹吐芽,柳樹的鵝黃遍野。


    經曆冬日的天寒地凍,年前年後蟄伏著窩冬的長途客商們,又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聚結起騾馬、駱駝,從北往南或從南往北,穿著老羊皮襖奔波在城東的官道上。


    進東外城是要收稅的,那些不打算在此地交易的寧肯多走二、三十裏,到鄉野的小客店歇腳。


    往南去的是棉花、糧食、鹽、作坊裏的木刻畫、青銅器物、酒具、羊羔皮等等;往北來的是茶葉、絲綢、瓷器、白糖之類。


    平陽府地界的官道主要就是從南邊蒲州向北過平陽府地直到霍州,順著汾河東岸的高處,大多時候又寬又直。


    往來商客多,加上守備府和沿途各州縣偶爾派軍兵巡邏,多少年沒聽過有中途商旅被打劫的事情,但零打碎敲的小毛賊近些年倒是多起來。


    往往是趁商販們打盹或不注意的時候,不論貴賤,悄悄弄走一包東西,有時貨商過一段時間才會察覺貨少了。


    有的則是胡亂從牲口背上、車上拽一捆下來背著就跑,那客商的牲口背上都載著貨,身上又穿得厚重,追不上也隻好做罷。


    最近在東外城一帶的官道上,這一類事情卻漸多。甚至在由官道往西折進東外城這一段路上,也經常有半大孩子從過往客商的牲口隊伍裏偷搶些東西。


    盜搶之事一樁樁、一件件匯到刑房衙門裏,魏主事升堂過問了此事,楊伯雄領了命,郝雲領了差。


    經曆了上次和老高一起辦瓷器店的案件,王進福注意到,凡有錢人的案子,楊伯雄辦得多;維持治安等沒什麽錢往來的案子郝雲則常年管著。老高幫人擺平的事情多;趙儉抓的人多。


    一日上午,王進福跟隨郝雲出東外城,郝雲常年挎著佩刀,即使到酒樓裏吃飯也挎著。


    按郝雲的推斷,這些毛賊把東西搶了來,必有個窩贓、銷贓的去處。


    這零打碎敲的東西一旦賣出去根本找不到,隻能從他們窩贓處尋。在東城官道一帶做案,想來窩贓處十有八、九也在東外城一帶。


    郝雲帶人到經常出案子的官道一帶察訪,就是看能不能撞上些線索。


    由南北的官道進東外城的東門是一條約多半裏長緩緩的下坡路,平陽府經官道的貨物往來多一半經此。


    道南原本是有田戶的村莊,東外城建起後,跟城牆連在一起,漸漸成了小商販混居的地方。


    道北一條大土溝斜著通往汾河的方向,溝東和北麵是丘陵,層層田地多已荒蕪,有幾處已經破落的土院,看不出人煙痕跡。


    想來,冬天汾河河穀的西北風,著實地吹著這幾處荒蕪的院子,得額外地比別人家多燒幾擔柴才住得了人。


    郝雲帶人順著這多半裏的官道來迴走了一遭,指指點點著說:“那歹人搶了東西往哪裏逃竄?這裏、那裏——還是這裏?”


    他手東南西北地比劃著,接著說:“往城門方向是不會;往官道方向地勢開闊,逃不遠。往南房屋密集便於隱藏,往北地勢崎嶇荒涼便於逃遁。”


    郝雲安排大部分人和他進入道南的曲折小巷裏察訪,讓王進福和另外兩個差役去那幾個荒院子和荒地裏看看,有無可藏匿的地方。


    王進福下了官道,和兩個捕快往破落院子方向走。


    沿著窄窄的土路往北,東麵是高大的土梁,西麵隔著一條寬闊的大土溝是東外城的城牆。


    這種地方,莫說有個人走,就是有條狗——官道上人來人往的也看得一清二楚,賊斷無往這裏逃的可能。


    三個院子依次南北挨著,西牆外一條羊腸小道貼著溝沿兒往北麵的荒野去,想來是當年種田人往來留下的,現在田地荒蕪了,小路也被雜草遮蔽。


    這三處院落,後麵的兩處已經搖搖欲倒無法住人了,隻有最南麵向官道的這一處院落還算完整。


    王進福和兩個捕快進去,居然有個老頭兒正在院子裏,麻衣麻鞋,白粗布衣領還算整齊,粗布褲子,古銅色的窄條兒臉,頭戴積滿灰垢的大帽。


    王進福想起,此人似那日在街上驅趕流民時,從巷裏出來跟王進福說話的老頭兒。


    院子裏種著幾樣蔬菜,老頭兒正用葫蘆瓢從木桶裏舀水澆菜苗兒。


    一個捕快拱手作揖道:“老伯好勤快啊。”


    老頭兒直起身笑笑,說:“哦,種些菜蔬,家裏吃的方便,幾位差爺這是有何公幹?”


    “近來這一帶官道常有零星盜搶商旅貨物的事,老伯在此可有察覺?”一個差役問。


    老頭兒:“我開春後十天半月來此一迴,就為弄這幾行菜蔬,哪曉得官道上的事情。”


    王進福端詳了一下這個院落和房子,院子不小,依東側土崖裁得很平整,北麵三間土草房已經破敗,但收拾一下還能住人。


    西麵、南麵壘著的土院牆已有些倒塌處,東麵的土崖下有土窯,曾是放雜物的地方。


    隔著南麵的院門可以看見官道上的車來人往,就問:“大伯,這院落似已無人居住,現隻種些菜蔬麽?”


    幾人說了一會兒話,原來老人姓張,是這個院落的主人。本屬軍戶,自霍州大營解甲卻無田可歸,隻每月到官府領幾錢代糧銀,老夫妻老來得女輾轉到這裏過活,屋後開幾畝薄地,種些糧食,再到大戶家裏做些時日短工,還算勉強度日。


    但後來這些田地要被造冊納糧,老人幹脆不認了田地,隻做個雇農,眼看日子過不下去,幸女兒已經長成且有些姿色,媒人說於城內賣油房掌櫃的公子,不時能得些接濟。


    幾年前,女兒的公婆亡了,自己老伴兒也去了,被女兒接到家裏,且身體硬朗,幫女兒、女婿做些活計,也算不吃白食。


    見春天蔬菜金貴,女兒女婿一個蔥花也得花銅錢買,老人就在這荒院裏種起菜蔬,若要全從集市買,這一院子菜一年得一、二兩銀子。


    “老伯,你還認得我否?”,王進福問道。


    老頭兒端詳了刹那,笑道:“似曾相識,那日街頭掄著大棍,驅趕流民的可是你麽?”


    “老伯,正是在下”,王進福趕忙又彎腰拱手作禮。


    張老伯問:“聽說那幾日官府安頓流民於城西一處,吃了幾日飽飯,喝了幾日熱湯水;後來官府人馬開走,流民卻不願離開,一味等官府救濟。可有此事?”


    王進福歎了口氣說:“此事是實。我和那些流民相處兩日,大多曾是居家過日子的好人家;若有幾畝地種,兩間窩棚棲身,誰願意露宿荒郊地流浪啊。”


    張老伯:“你倒是說起田地,沒田地沒得飯吃,有田地欠官家一屁股,還是沒得飯吃。這一算帳,不如沒田地一身輕。可那田地的戶冊一旦造你頭上,你就是到陰曹地府也是欠下官家了,唯一的出路就是丟下房屋田地遠走他鄉。要不外地流民咋這麽多,你看我房後的荒地,明明種上能收些嚼穀,可就是沒人種。”


    王進福四下又端詳一下,這院子東麵是土梁,西麵隔著土溝是東外城,目光躍過城牆看見內城的武定門。


    跟老人說:“老伯,有一事相商,你這院子可否出租給在下居住,這樣你每年也可得些租銀,比這每日種菜要合算。”


    老人打量著自己的院子問:“這院子你租了要給誰住?”


    王進福說打算自已和家眷住。


    一個捕快幫著王進福說:“這幾間屋荒著再不住人維持不了幾年,就像後麵兩個院子一樣完全廢了。現在住上人修補一下,這三間房還能立下去。”


    另一個捕快也說道:“與其荒著廢了,不如得些租銀還有人看護著。哪天有主家看上了賣掉多得幾兩銀子豈不更好。”


    老人說:“我女兒、女婿也顧不上這些;你們都是官身,不是那奸詐的人——我便做主了,你願出多少銀租這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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