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後半晌,住店的腳夫們天不亮就都走了,來晚宿的人還沒來。


    女客房從來沒住滿過,此時隻有女人一個,也不知她睡沒睡著。


    約摸半柱香的功夫,那女人來到院裏的草棚下,拿著火鐮哢哢地打火。


    掌櫃老漢從店堂屋邁出一隻腳問:“你這是要做啥?”


    女人道:“大叔,方才俺用了不少熱水,再燒上等別人用。”


    老漢道:“當下不用。店裏無客,燒熱還是涼了,傍晚時分再燒。”


    看女人一身破爛得不成模樣的棉衣,老漢向西房那邊喊:“玉環她娘,你出來。”


    自西房出來個老太太,臉上全是皺紋,一身粗布青衣幹淨利落。


    老漢手指著女人,“你快去拿條帚給那閨女掃掃,那土厚的咋見人哩。”


    “可不是,咋這麽醃臢”,老太太拿著條帚使勁給女人掃著肩背,邊問:


    “沒別的衣裳穿了?這衣裳要不得了。”


    女人通紅著臉,低聲道:“大嬸,俺自個兒掃”,接過條帚自已掃著前胸和腿。


    斜陽的光輝漸漸上移,隻把明德門的城門樓照得一片光明,王進福拎著一卷衣裳和一包吃食迴來了。


    喊了“大叔”、“大嬸”,再喊妹妹。


    那女人應了一聲,便紅著臉瞅著地下不作聲了。


    老太太瞅著有些疑惑。


    王進福問:“大嬸,可有擦洗換衣的地方,你看我妹醃臢成這樣,我買了幾件幹淨衣裳讓她換上。”


    老漢連連搖頭,“這時節,那客房裏哪脫得了衣裳,一沾熱水再閃著風。”


    王進福看著女人的衣裳,黑棉花翻著,破布耷拉著,看不出布的顏色,一時為難起來。


    老漢道“去我西房裏吧,用我的盆把熱水打好,手巾備好。”


    又從抽屜把剩的一點豬胰團拿出來丟桌上,“給她拿上,都用了吧。你男人家,讓你大嬸給她遞遞東西。”


    見女人還有些猶豫,大嬸道:“走,趁當下腳夫們還沒進店。你一人進去洗,大嬸給你搭把手。”


    女人進了裏屋,王進福從院裏大灶上往門口端熱水、往外倒髒水,大嬸在外屋遞。


    一通忙活,髒水倒了七、八盆,女人終於梳洗過、穿了半新的衣裳出來。


    這迴看出,勻稱、高挑的身坯,白晰的手和臉、大眼睛、圓鼻子、薄嘴唇。隻是臉上風霜刻的皺紋和滿眼秋霜一樣的濃濃辛酸,看得更分明。


    大嬸雙手架著一堆黑乎乎的破棉衣褲出來,放到西南角的柴火堆上,“沒啥用了,讓貓啊狗的墊個窩吧。”


    王進福給女人買了一件薄棉褲和外麵的衣衫,沒有尋到棉衣,見大嬸給一起扔了,卻看女人裏麵似乎又穿了。


    大嬸道:“我歲數大了,穿不得輕薄了,得穿厚棉衣;閨女正好沒有,我的薄棉襖正好給她穿。”


    王進福鼻子酸了一下,“謝謝大嬸,堯帝爺保佑掌櫃大嬸。我在城裏轉了半天,愣是沒買到棉襖。”


    女人原以為是王進福為她買的,雖是忐忑,卻也認了,沒想到穿的是大嬸的棉襖。上下端詳了一下自個兒,又忍不住撇嘴流淚。


    王進福:“妹,你也快謝謝大叔、大嬸。”


    女人輕輕道了個萬福,渾身上下,已是有了些光澤,與昨日判若兩人。王進福心裏慨歎老天不公,怎的就把個幹淨利落人兒糟踐成那樣。


    老兩口兒和王進福不由都看女人腳上的鞋窠簍,麻繩、布條兒紮成了一團,看不出鞋本來的模樣。


    掌櫃大嬸手一拍道:“我說看著哪裏不得勁兒,衣裳換了鞋沒換。”


    衝著王進福,”你看你,薄的厚的買了個全,偏沒買雙鞋。”


    王進福看天色還早,說:“我再到城裏城外轉轉,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可租,順便捎雙鞋迴來。”


    女人這時開口:“大哥已經破費了這麽多,別再花銀子了,妹眼前凍不著。”


    王進福又說:“大叔、大嬸,你們這樣善待我和妹,我倆也無以為報;我出去轉轉,添柴燒水的活兒就讓我妹幹吧。”


    出了腳店往城裏方向走,護城河兩邊的柳樹已經長了些年份,都一摟粗往上,此時點點片片的嫩芽掛滿紛亂的柳枝,小風兒一吹就成片地晃動。


    護城河到城牆間是開闊地,不許販夫攤商駐留;荒草間有車馬和踏青的人們踩出的道路。


    護城河外有磚房也有土屋,王進福踅摸著想哪裏能租到房。這腳店雖是便宜,但兩人一天十文,一個月就是三百文,合四錢銀子了。


    若能尋得間破小些但便宜的土屋棲身最好,王進福想若實在這女人沒著落,便先讓她在租屋裏住,自己到衙門當差好歹公房裏尋個地方湊合著。


    繞了一圈也沒摸不著門道,這樣瞎撞哪裏能租得到房。


    一個開路邊小飯館的老頭兒告訴王進福,想租房應該去找城裏的房牙,很多往外租房的人都到房牙那裏掛個號兒。


    誰家想雇長工、短工、奴仆、丫鬟什麽的都到那裏尋,沒飯吃的尋口飯的也可到那裏等,就是搭個成得交些牙費。


    王進福又進城,那房牙處倒是好找,隻都是城裏人的磚房,一年好幾兩銀子。


    王進福哪裏租得起,就趁店鋪關門前給女人買了雙黑布鞋、白布襪。


    腳店裏點起菜油燈的時候,遠道而來的人們挑擔的、背簍的、趕著一、兩頭毛驢的陸續住了進來。


    都是些鄉野產的雜糧、粗布、麻、幹果之類。靠城門近些歇一宿,明天早早進城賣掉。


    這些個靠苦力換幾文錢的人,極其節儉,吃食多是從家裏帶著,來迴兩天或三天就靠幹糧充饑,路途討口水喝。


    店主人夫婦原本支著灶,蒸饅頭、熬小米粥,五個銅錢能吃飽。無奈這些人恨不得把賣得的錢一文不差地帶迴家,愣是一個銅錢也不花。


    老兩口兒索性隻燒著四條男女火炕,院子支口開水鍋,除去燒柴錢,趕上住店的人多,也能剩幾分銀子,老兩口倒也過得下去。


    王進福迴到店裏和大叔打了招唿,女人已是隔著布簾子察覺。


    兩手捧著一個饅頭出來,嘴微微動著小聲道:“大哥迴來了。”


    王進福問:“妹,你吃過了嗎?”


    女人:“我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


    王進福把鞋襪遞過去,“妹,快換上去。”


    女人接過去拿在手裏低頭端詳著不再作聲。


    大叔拿一個黑瓷碗,倒了碗茶水放桌上,“我這店管水不管飯,坐下就碗水吃吧。”


    此時,兩邊大通鋪上的壯年男人們也都正吃幹糧,一片吧嗒嘴的聲音和買賣上的說東道西。


    王進福三口兩口吃完,對女人說:“明兒個我就正兒八經到衙門裏應差了,官身不由人,早晚迴來的時辰不定,你就安心在大叔店裏住,店錢我給你留下,再每天給你留幾文的飯錢,餓了到外麵買個饅頭、燒餅,勿餓著了自個兒。”


    女人輕輕道了個萬福就迴西邊屋裏去了。


    女房客裏有跟著丈夫騎驢來,準備明天進城逛的女人和她們的孩子,相互也不認識,早早地無聲歇了。


    大叔這時問:“後生,剛住不長,咱爺們兒卻是熟了。看樣子在這腳店三天兩天打不住。你兄妹叫啥?”


    王進福:“晚輩王進福,敢問大叔尊姓?”


    老漢道:“我姓袁,你妹叫啥?”


    王進福其實還沒來得及問女人叫啥,想若遇到能讓她吃口飯的下家立馬就送過去,不必知人家姓名。便嘿嘿一笑道,“大叔就喚她閨女行了。”


    袁大叔:“咋?既是兄妹,你連她姓名都不知?”


    王進福所答非所問道:“大叔,眼前我得趕緊把差事操辦好,要不我倆連吃住都保不住,其它的都沒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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