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很清楚,他對她,到頭來也隻有「對不起」三個字而已。


    再一次俯身,她蹲坐在他麵前,伸手撫摸他疲憊的臉,緩緩將雙唇貼向他的……


    「阿黎……」睡夢中的他柔聲唿喚,神情卻顯得失落,「為什麽……在這個時候你才……」


    季詠如停止動作,僵硬地縮進他身旁另一張單人沙發裏,不解且錯愕地望著他。


    「阿黎?」


    【04、還能再愛吧?】


    這天,等著他的是一整天的外景工作,動身前往三芝之前,他在櫃台前遲疑了一會。


    「幹嘛?」杜維倫白了他一眼。


    「沒事。」


    「沒事還不快滾。」


    「什麽時候輪到你嗆我?」他頓了頓,欲言又止好一會,終於忍不住說出口:「上禮拜來拍照的那個女孩子,叫什麽黎詩雨的,她……來挑片了嗎?」


    「你又想幹什麽?」


    「你少無聊,我隻是想知道她有沒有加洗、我能抽多少。」


    「抽個屁!你客人那麽多,什麽時候問過加洗的事?」杜維倫太了解他了,要是他沒興趣的女人,他根本連提都不會提,「我告訴你,你要淫亂一輩子那是你的事,你能不能別再拖那麽多女人下水?而且那個黎詩雨看起來多單純,你忍心傷害人家?你夠了沒有?!」


    夠了沒有?


    林靖風愣了愣,像是被什麽重擊了下,暈眩感從頭頂以震動的方式流竄至腳底,難耐的刺麻讓他連站都站不穩。


    難道他忘了嗎?他太清楚自己是個怎樣的男人,才選擇不對黎詩雨出手,不是嗎?


    他不應該遲疑的。


    「當我沒問。」他對杜維倫擺擺手,故作無事地說。


    「林靖風,我把你當朋友才這樣說。」杜維倫語重心長地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把愛情當遊戲,但是,你要是以為換女人像翻書那樣快就不會受傷害,你就大錯特錯了。」


    林靖風背起相機,無聲走出門外。


    黎詩雨和以前的女人不一樣,正因為她不一樣,他才無法輕鬆談論有關她的任何話題,他甚至連要她電話這樣一件簡單的事都無法說出口。


    很難得的,在他「寧濫勿缺」的感情經驗中,他對她竟是如此力不從心。


    如果他這樣解釋,杜維倫會相信嗎?


    他搖搖頭,發出一聲冷哼。


    算了吧,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他又怎能期待杜維倫會相信?


    他喜歡黎詩雨,但是他們無法在一起,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重逢。


    這種情節在任何故事裏,向來都是很好的轉折。角色與角色之間,就此有了無限延伸的可能。然而,在現實中卻未必,伴隨而來的可能是沉默、無奈,以及可預期的道別。


    於是,就算他和黎詩雨再見麵了又能如何?


    這些念頭自腦海湧生時,他正在北海岸,剛剛結束拍攝工作。


    「阿風?」清麗女聲在他身後響起,他隨即意識到它的主人,猛一迴頭,黎詩雨如精靈般的麵容已出現在他麵前。


    不是過度思念而生的幻影,而是確確實實的她。


    「好巧喔。」


    她素著一張臉,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短褲、帆布鞋,笑容依然溫暖,突然讓他想起那句「淡妝濃抹總相宜」;原來,女人的美醜,全然是本質問題。


    「是啊,好巧。」他點點頭,卻覺得喉嚨似被卡住,讓他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顯得困難萬分。


    他感到矛盾。


    他非常想念她,也幻想過無數次可能的重逢情景,但是,見到她的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不見她或許會好一些……因為他不想對她說再見。


    「你在工作吧?」她問:「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沒有,工作已經結束了,等等把器材交給助理,不打算迴公司了。」


    然後,他問她:「你呢?今天不用上課?」


    「不用啊。」她搖搖頭,爽朗地笑著,「起床後突然想吹吹海風,就坐公交車來了。」


    「這樣啊……」麵對她,他變得非常笨拙,而且明顯反應在言辭上:「你……最近好嗎?」


    「很好啊。對了,我昨天去挑片了,成品很棒,我多挑了好幾張,特別是lolita的造型,我覺得你懂我的故事。」她對他提出邀約:「待會有事嗎?到附近的店裏坐著聊好嗎?」


    「當然好啊。」明知不可,還是求之不得。


    他們在店裏坐了許久,一杯調酒的水平線從杯口緩緩下降到杯底,兩人聊了許多話題,包括她的lolita故事、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等等。他對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的黎詩雨終於有了多一點的認識。


    她有許多工作,一星期裏有兩天在研究所裏修課,主修現代文學;周末時,在北部幾所國高中,利用課後輔導時間教學生練習作文;其它時間,大多待在她小小的屋子裏,寫她喜歡的故事,已出過幾本書。


    「你的生活,很充實。」


    「充實嗎?我不知道。但有很多考慮,是為了活著。」長島冰茶已經喝完,她拿起吸管,下意識攪動杯底的冰塊。「我很喜歡寫作,而且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認定將來要當作家,可是那不是會讓人放心的工作呢。」


    「畢竟不是收入穩定的工作。在許多人眼裏,不安穩的生活就是不好的。」


    「是啊,我很務實。」她笑,「當初決定去教書,就是為了有穩定的職業去養活那個不安穩的作家。」


    「於是,你去教書,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他試著想象她站在講台上講課的模樣,那麽嚴肅的工作,和眼前的她確實難以連結。然後,他問:「你還得一邊念書,不累嗎?」


    「有個象樣好聽的學曆,可以有效降低家長或是其它老師的囉嗦或懷疑。」


    她攤手,「我是個很討厭麻煩的人。」


    「也是個很坦白的人。」他看著她,「你不怕我說出去嗎?」


    「你會嗎?」她反問他,那雙靈活的眸彷佛能穿透他的心。


    「不會。」


    「那就好啦。」她笑出聲。


    「你寫什麽樣的小說?」


    「我什麽都寫,也懶得歸類自己是哪一類型的作家。」她擺擺手,毫不在意的樣子,「我隻負責寫,其它都不是我的事。」


    「出版社不會限製你嗎?」


    「我很幸運,闖出了一點名氣,這方麵倒是挺自由的。」她解釋著:「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就算辭掉教書工作,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


    「那麽,你就可以在家裏專心寫書,不是嗎?」


    「但是,在學校會遇上各種人,可以得到許多故事的靈感。」她笑,「一直關在屋裏,很容易枯萎的。」


    「把你的筆名告訴我吧,我去買幾本迴來看看。」


    「以後再說吧。」


    「為什麽?」


    「不要用我的文字來認識我。」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她手,她像造物主般主宰每個角色的靈魂,雖然終歸是聚散無常的人生片段,卻不能百分之百代表她。畢竟,真正的好作品,不應該有作者的影子。


    「所以,我該用什麽方式認識你?」話一說完,無地自容的懊惱再次湧現。


    如此低級的搭訕過程,如果是攝影機裏的底片,他會毫不考慮地抽出,讓一切成為曝光的蒼白,無法迴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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