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啊轉,從入夜轉到深夜,再從深夜轉到淩晨,然後,還不夠。


    放下空杯,他不理解,明明那麽多酒精下肚,他卻還能夠清楚辨別每一個一閃而過的女人,都不是黎詩雨。


    為什麽他不能假裝她們是黎詩雨?


    氣質不對、笑容不夠、腰線弧度不好……總之,他還不夠醉。


    他伸手再要了一瓶威士忌。


    杜維倫放下杯子,瞪大眼看他。「你口渴也不是這種喝法吧?」


    「就都不是……」他哼了一聲,意識模糊的。


    「不是什麽?」


    「她們……」他冷笑,「不是她……」


    他端起酒杯,一雙纖長的、女人的手,硬是從他手中把杯子奪走。


    女人的麵容如精雕藝術品,卻不僅僅是耐看的觀賞物,她舉手投足間的高雅純熟,是他會選擇出手的類型。


    「就算你把店裏的酒都喝完,她也不會出現的。」她幽幽地說,然後替他把酒喝空。


    喝完,她心裏蹦出一道聲音,憐憫似的:就算你幫他喝完所有的酒,他也不會把你放在心裏。


    他抬起頭,以一雙足以讓女人融化的無辜醉眼望著她。「你……也不是……」


    「季詠如?」杜維倫不解地看著她。「阿風說你們已經分了。」


    「就算分了,還是能以朋友的立場表達關心吧?」她語調平靜,彷若看透了愛情一般,分或合,都隻是必然的結局之一。「他不該喝那麽多。」


    「你不必花心思在他身上,不值得。」杜維倫歎了一口氣,「阿風這個人,對感情就像用衛生紙一樣,擦拭過他的寂寞,用完即丟。」


    「無所謂,我甘願,就算隻是一張衛生紙,至少我身上能留有他的氣味,值得了。」季詠如冷哼一聲,隨即迴歸平靜,耐心扶起林靖風。「我送你迴去吧,你不能再喝了。」


    杜維倫搖搖頭,幫她扶著他,語氣滿是不認同:「我實在不懂你們為什麽一個個都對他這樣死心塌地……」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才會一直死心塌地,以為可以找到答案。」季詠如看著眼前酩酊大醉的男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響應杜維倫的話,還是在對林靖風告白。


    林靖風歪歪斜斜地靠在季詠如身上,雙手一揮。「你知道嗎我沒有醉我真的……沒有醉,因為我還知道你們不是她然後她……不、會、出、現……」


    強烈的音樂節拍突顯他們之間驟然而升的沉默。


    從來他們間的所有問題都是無解,而此時任何言語都已不具意義,他們不再交談,默默把林靖風送上她的座車。


    房門應聲而開,步履虛浮的林靖風掙脫季詠如的攙扶,將身體扔進漆黑的皮製沙發裏。


    「這樣有什麽意義?」季詠如無奈地看著他,「你自我折磨這麽多年,她不會知道,也看不見。」


    林靖風翻了個身,一雙無神的眼投向她,並且伸手指著:「那麽你……季詠如……你這麽做又有什麽意義?你蹭蹋自己,就算我看見了還是會當作沒看見。」


    借酒裝瘋的話總是真。


    她看著他,覺得冷不防被刺著,但其實已習慣如此尖銳的他了。也罷,她習慣了必須深切感受他帶來的刺傷,才代表她與他的關係確實曾存在。


    「我在談你的問題。」她故作無事地迴應。


    「什麽我的問題你的問題?」他手一揮,隨即無力地垂在身旁。「我們都一樣,是同類。」


    她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無聲走向廚房,為他衝了一杯熱茶。


    同類。


    這個詞在她心底迴蕩。他的聲音又從客廳傳來,批注似:「同類,是無法在一起的。」


    錯了。


    因為是同類,所以更能體會對方的不堪;因為是同類,所以知道該如何與對方擁抱;因為是同類,才能把彼此當偏方來治療心傷……


    但,他們真的是同類嗎?


    端著茶杯,她迴到客廳。


    林靖風縮在沙發裏,投人無邊的睡眠之中。


    她將茶杯往茶幾上一放,為他蓋上毯子,並且將燈光轉暗。


    暖黃色調照在他毫無防備的臉龐上,彷若加上柔焦效果。拍攝過那麽多女孩,他對臉部線條十分敏鋭,但他可曾經端視過自己的臉?他可知道,他那一雙無辜的眼眸,隻要一瞬,她,或是任何熱切渴望他響應的女人,都會甘心為他奉上一切?


    她俯身,將頭靠在他隨著唿吸規律起伏的胸口,想象他的手搭在她肩上,無論目的為何,那是他需要她的時候。


    「阿風……」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學時期,在姊姊季詠若的生日會上。那時他正和蕭憶真陷入熱戀,別說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甚至連她姊姊也不當一迴事。


    小說裏寫的都是對的吧,得不到的人永遠都是胸口上抹不去的印記。她知道姊姊喜歡他,也知道蕭憶真在他心裏的分量,於是,他在她心裏埋下的火種,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甚至比姊姊更不露痕跡,在他的世界裏默默當了多年的路人,獨自被暗戀的火灼燒,直到姊姊火化的那天。


    當時,她抱著一口厚重的紙箱走到他麵前,箱裏裝滿數十本精裝版的日記本,全是姊姊季詠若的遺物,寫的是十多年來癡心卻無可言說的愛戀,從希望到渴望,從渴望到失望,以至最後的絕望,一筆一筆,他都仔細讀過了。


    察覺他合上日記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歉意,她說:「她對你的愛不會比你對蕭憶真的少。」


    「我知道……我知道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可是……對不起,我還是……」


    「你還是隻有『對不起』,是吧?」她幽幽地看著他。


    他沉默,將日記放迴箱中,轉身欲離開。


    她攔下了他。


    「我家人都不怪你,因為那是姊姊自己選擇的。但是,若你想要贖罪的話,對著我和對著她是一樣的。」她揣摩著和姊姊神似的笑容,對他坦白心意:「我心裏想的,和她並沒有不同……」


    「你是個很優秀的女人,詠若提起你時總是很驕傲。我認為你應該和更配得上你的人在一起。」他頓了頓,情緒並無任何起伏,「你看過她的日記,也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算了吧,不值得。」


    「三個月,這麽一點時間,對你來說有差嗎?」從他身後,她以雙臂將他環抱。「卻能拯救另一個等待已久的靈魂。」


    是為了贖罪、同情,或純粹為了身體上的溫暖,她沒有再問,隻是那一夜他沒有迴去。她如願以償,成為他身邊的女人。


    而且,他很夠意思地給了她多倍的時間,將近一年。


    是她太過貪求。


    「阿風……」


    迴到眼前,她抬起頭,凝視林靖風熟睡的麵容,嗅著他彌漫濃厚酒氣的唿吸。


    她記得他解開她鈕扣時的溫柔,她記得他在她耳邊放肆的低語,她記得他埋首在她胸前的迫切渴望,她記得他留在她身體裏的溫熱體液,她記得每一次瘋狂過後,他總會給她一個專屬於她的擁抱,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曾經深深需要過她。


    在她眼裏,沙發上的這個男人不是蕭憶真的前男友,也不是姊姊愛慕的對象,純粹隻是她季詠如的男人。


    「如果是……該有多好?」她笑著,一滴淚卻不爭氣地滑落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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