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府,內廳。


    開封府府尹楊左快步走了進來,看到韓絳後,關切地問道:“三司使,外麵所傳是真是假?”


    韓絳眼睛一瞪,拿起一旁的茶杯就要砸向楊左。


    “定然是假的,定然是假的!”楊左笑著說道,同時心裏也不由得長唿一口氣。


    韓絳表現的如此硬氣,顯然對鄭東行是否行賄之事,一無所知。


    韓絳放下茶杯。


    “若是真的,老夫已進宮請罪去了!楊知府,老夫能不能恢複名譽,可全靠開封府了!”


    如今,開封府已經是韓絳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楊左一臉無奈。


    “三司使,那鄭東行根本就沒說馬車中瓷器與金葉子是行賄之物,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要行賄,此事根本無法立桉。民間所傳,全是謠言。我能做的,隻能是公布事實,盡可能地阻斷流言。”


    這種巧合,讓楊左也是無計可施。


    剛好,那輛載有瓷器和金葉子的馬車就失控了。


    剛好,三司使也喜歡瓷器。


    剛好,鄭家若要行賄,第一選擇定然是三司。


    又剛好,馬車前行的方向還指向三司府後門。


    這種一連串的巧合,實在是太巧合了。


    莫說楊左,即使楊左的前任包拯包拯在世恐怕也是無能為力。


    百姓悠悠之口,誰能全部封住。


    更何況。


    當下的大宋為了變法圖強,是鼓勵言論自由的。


    “我盡量努力,明日便將鄭東行的證詞公布出來,表明此事與行賄受賄無關。”楊左又說道。


    韓絳微微搖頭。


    “唉!沒用的。鄭東行的話已經不重要了,百姓們一定認為,鄭東行因為怕得罪老夫故而不敢說實話,百姓隻願相信他們認為對的事情。老夫的名聲算是徹底臭了,沒想到辛苦一生,竟落個如此下場,罷了罷了,老夫一會兒就去寫辭呈,這三司使,誰願幹就誰幹吧!”


    流言猛於虎。


    韓絳已被百姓的謾罵聲摧垮,他隻能恨自己的運氣太差,在百姓心中的口碑太差。


    楊左也幫不上什麽忙,安慰幾句後便離去了。


    第二日,楊左將鄭東行的證詞張貼出來,並稱此事與三司使無關,告戒百姓不要亂傳謠。


    但是,正如韓絳預測的那般,百姓們根本買賬。


    “傻子都知道,鄭東行行賄未成,他若承認了,不但自己有牢獄之災,還會得罪三司,他肯定不會承認行賄啊!”


    “哼,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韓絳這等貪官就應該立即從三司使的位置上推下去。”


    “正義會遲到,但絕對不會缺席,我們要讓官家聽到我們的聲音,將我大宋的蛀蟲韓絳嚴懲!”


    ……


    緊接著,又有人開始朝著韓絳的家中扔小石頭。


    與此同時。


    垂拱殿內,趙頊收到了韓絳的辭呈。


    韓絳先是表態自己從未受賄過,然後又稱自己壓力過大,夜夜失眠,無心做事,隻求官家將其罷黜,一則平民憤,二則讓其告老還鄉。


    看完後,趙頊直接辭呈扔在了一邊。


    韓絳對朝廷之功,趙頊是最清楚的,並且用著也順手,自不能聽信百姓之言,將其罷黜了。


    不多時,禦史台的奏疏也呈上來了。


    全部都是彈劾韓絳的。


    禦史們認為韓絳有受賄的嫌疑且在民間風評甚差,已不適合再擔任計相,故而請求趙頊將其罷官,以慰民心。


    “將這些奏疏全都退迴去!”趙頊冷聲道。


    一旁的喜子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奏疏全抱走了。


    趙頊有些憤怒,且對韓絳有一些愧疚。


    “朕的三司使確實是命運多舛啊,此事怪朕了。當時朕為了發展一品樓,讓其成為一品樓明麵上的東家,引來百姓不喜。而今,這一係列的巧合又都指向他,確實夠冤的!”


    趙頊心中,篤定韓絳是清白的。


    曾經,國庫虧空,最缺錢時,韓絳甚至用自己的俸祿朝著國庫裏麵貼。


    韓絳的資產,趙頊也是清楚的。


    除了汴京外,並無產業,田地也不過百畝而已。


    這幾年,三司使的辛苦和委屈,超於普通官員數倍,換作一般人早就離職了。


    趙頊壓根不相信他受賄。


    但這些,完全不重要。


    趙頊甚至可以下令,向全天下昭告韓絳沒有受賄,但仍舊堵不住百姓的嘴。


    民間的流言輿論,比殺人的刀更狠。


    他現在要做的,是必須挽迴韓絳在百姓心中的名聲,不然韓絳經受不住壓力,定然還會請辭。


    現在的三司,還離不開這位忍辱負重的三司使。


    就在這時,徐虎大步走了過來。


    “官家,有新消息。陸惠安反映,汴京街頭散播的三司使受賄言論事件似乎是有人組織,刻意而為,才會傳播如此迅速,目前他已經展開調查了。”


    聽到這話,趙頊的眼睛不由得亮起,喃喃道:“莫非這不是一場巧合?”


    趙頊讓陸惠安做《汴京小報》,目的不僅是控製民間輿論導向,還能監視是否有人惡意傳播流言。


    而今,還真是派上用場了。


    “立即召開封府府尹楊左,還有三司度支判官蘇轍!”趙頊說道。


    片刻後。


    楊左和蘇轍來了。


    聽完趙頊講了有人刻意組織傳播三司使受賄言論後,楊左不由得有了新想法。


    “官家的意思是,此事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針對三司使,三司使剛因官員經商的事情被處罰,若再經曆此事,那大概率要被罷黜了,其被罷黜後,得到最大好處的人就是……”


    楊左看向一旁的蘇轍。


    蘇轍眼珠一轉,當即就明白了。


    “楊知府的意思是,背後主使者極有可能在三司!”


    “三司使雖在百姓心中口碑不佳,但在朝堂中,沒有什麽仇敵。唯一希望他下台的,就是三司準備接任三司使的官員了!”楊左接著分析道。


    蘇轍有些哭笑不得,道:“此番推斷沒錯,但三司內能接任三司使的官員,可足足有十幾位呢!要如何調查呢?”


    韓絳若被罷黜,下麵的三司副使、鹽鐵使、鹽鐵副使、度支使、度支副使、還有三司推官、判官、巡官、甚至戶部侍郎、主事,都有資格接任三司使。


    範圍廣且無線索,調查起來如大海撈針。


    “鄭東行!”楊左的臉上露出笑意,道:“此人就是突破口!”


    趙頊也不由得點了點頭,他與楊左的想法不謀而合。


    若真是有人設計陷害韓絳,那鄭東行上麵絕對有人。


    緊接著。


    楊左看向趙頊,道:“官家,你將蘇子由都召來了,想必接下來的部署定與其有關吧!”


    楊左已經大概猜出官家要用何計策,但他自然不能搶官家的風頭。


    趙頊點了點頭,直接說道:“蘇子由作為三司度支判官,有買賣船隻之權,朕準備讓蘇子由去和鄭東行去談一筆買賣,然後索要賄賂,以此引出背後主使者……”


    “官家,你讓我去勒索,臣……臣有些做不到啊!”蘇轍有些為難地說道。


    趙頊露出笑臉。


    “朕都已經為你想好了,你就假定鄭東行已將三司使扳倒,剩下的三司官員定然會給鄭家使絆子,鄭家要想好好經商,必須要找新靠山,而你願意做這個靠山。另外你兄長蘇軾被朕貶到了瓊州,你需要大量的錢財在朝中周轉,將其調迴來。如此,理由就成立了,至於如何去展現一副貪財者的嘴臉,你自己把控!”


    “臣明白了。”蘇轍拱手。


    當下的三司,官家最信任的就是他,他自然不能推脫。


    趙頊思索了一番,又說道:“另外,不用控製民間輿論,就讓百姓使勁罵韓絳,朕過段時間,要讓百姓們排著隊向韓絳道歉!”


    楊左和蘇轍皆是眼前一亮,二人雖不知官家要做什麽,但篤定官家一定有辦法挽迴三司使的聲譽。


    ……


    當日晚。


    一輛馬車停在了汴河旁。


    鄭東行有些蒙圈地從馬車裏鑽了出來。


    一個時辰前。


    一個馬夫手持三司度支判官蘇轍的牙牌,稱蘇轍要約其聊一聊訂購海船的事項。


    鄭東行覺得有些古怪。


    他與這位上任不久的度支判官並無交集,並且訂購海船,完全可以去官衙聊。


    但他又不敢得罪蘇轍。


    因為度支衙門,掌控著朝廷錢財的流入流出,鄭家的很多買賣都與朝廷有關。


    若開罪了蘇轍,很多事情可能都辦不好。


    雖然,他在三司已有了一個靠山。


    但像蘇轍這樣掌握實權的年輕官員,能討好便要討好。


    鄭東行思索了一番後,還是坐上了馬車。


    鄭東行剛下馬車,一旁的馬夫便遞給他了一個鬥篷。


    在這個節骨眼,官員們都躲著鄭東行,以免被百姓們也罵成國之蛀蟲。


    很快。


    鄭東行戴著鬥篷坐上一艘小舟,然後來到汴河上一艘長約數丈的大船上。


    這時,甲板上。


    一襲灰色長衫的蘇轍正躺在一張躺椅上。


    其擺了擺手,一旁的屬下都撤去了,隻剩下鄭東行一人。


    鄭東行對蘇轍的品性並不了解,當即走到其側旁,拱手道:“草民鄭東行,參見蘇判官!”


    蘇轍緩緩坐起身來。


    “本官不喜歡繞圈子,便直說了!”


    “你向三司使送禮,導致民怨沸騰,韓大人馬上就要被罷官了!”


    聽到這話,鄭東行甚是興奮。


    他與那位大人的計劃終於得逞了。


    “如今,三司官員們都恨你入骨,你鄭家若還想在河海上做生意,投靠本官或許是唯一的出路!”


    說罷,蘇轍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份文書。


    “你先看看這個!”


    鄭東行打開仔細一看,頓時兩眼放光。


    “明年開春,朝廷要我鄭家打造五十艘平底海船?”鄭東行興奮地抬起頭。


    此文書乃是朝廷明年三月份的造船報價。


    一艘平底海船造價三千貫,五十艘便是十五萬貫。


    若全由鄭家打造,鄭家至少能賺五六萬貫錢。


    且後續的維護與運營,又可以掙一筆錢。


    這絕對是個好買賣!


    蘇轍不屑一笑。


    “造船之事已經定下了。明年,朝廷除了漕運外,還會大力發展海運,但會不會讓你鄭家做,還需要本官再調查一番你鄭家的能力!行或不行,全靠本官決定!”


    聽到這話,鄭東行便明白了,這是索賄呢!


    “若不是本官急需銀錢,想著讓我兄長從瓊州盡快迴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和你見麵,你應該明白,本官是在幫你!”


    “是……是,我明白的,明晚草民便將重禮送上!”鄭東行弓著身子說道。


    其臉上滿是笑容,心中卻對蘇轍厭惡到了極點,已經思索著要去找那位大人物來整治蘇轍一番了!


    “你的重禮是多少?”


    “三千片金葉子!”鄭東行伸出三個手指。


    蘇轍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啪!”


    一巴掌將一旁小桌的茶水打翻在地上,冷聲道:“你當本官不知此次買賣,你們能賺多少嗎?”


    “明晚,本官要收到一萬貫金葉子,然後此事交由你鄭家時,再給本官拿出五萬貫錢!”


    “五萬貫?”


    鄭東行麵色驚詫,這筆買賣,他鄭家的總利潤也就隻有五六萬貫。


    這個三司度支判官的心實在太黑,吃相太難看了。


    此刻。


    鄭東行才明白他爹說的那句話:在咱大宋朝,最暴利的生意不是做買賣,而是做官。


    “不行嗎?你若不做,本官自會找他人來做,但明年你鄭家的生意若一落千丈,可千萬別怪我了!”


    蘇轍仰麵朝天,一臉狂傲。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鄭東行氣得咬牙切齒,心想:等著吧,本公子能將三司使弄下去,也能將你弄下去!


    少頃,鄭東行又化作笑臉。


    “行,完全沒問題。能為朝廷做事已經是我鄭家的榮幸了!”鄭東行再次躬身。


    蘇轍頓時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突然伸出手放在了鄭東行的頭上,一邊像揉搓狗毛那般揉搓,一邊笑著說道:“這才聽話嘛!”


    “是……是……是!”鄭東行強忍著暴怒。


    片刻後。


    鄭東行乘小舟離開後,蘇轍不由得長唿一口氣


    “原來,演一個大貪官這麽爽,呸!呸!呸!我怎麽能生出如此齷齪肮髒的想法呢!”


    鄭東行上岸後,越想越生氣。


    他沒有選擇迴自己的別院,而是叫了一輛馬車,朝著另一個方向奔去。


    而這時,楊左派遣的探子也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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