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


    百官身著官服,紛紛走進了垂拱殿。


    大宋朝會,其實是日朝。


    但形式大於內容,若無重要事情,官家無須親臨,汴京官員也無須全都到齊。


    真正需要官家聽政的朝會,內侍省會特別通知。


    而今日,內侍省並無通知,但官員們來得卻尤為整齊,足足有上百位。


    王安石並未與司馬光同行,而是在最後才來到了垂拱殿。


    王安石看似做事莽撞,其實是大智若愚。


    他深知,若來得早,極有可能遭遇群毆。


    另外,他在來之前喝了好幾壺水,因為知曉今日要耗費許多唾液。


    片刻後。


    趙頊麵帶笑容地坐在禦案前。


    兩名內侍抱著厚厚一疊奏疏放在了左側,而獨有一本奏疏放在了右側。


    左側的奏疏,足足有一百多份,全部都是彈劾王安石的。甚至禦史台的禦史,也有彈劾這位新任領導的。


    而右側,便是王安石那份《本朝百年無事劄子》。


    反觀王安石,挺著胸膛,目視前方,沒有絲毫畏懼退縮之感。


    趙頊坐下後,環顧四周,笑著說道:“王安石的那份《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和眾卿彈劾新任禦史中丞王安石的奏疏,朕都看了,現在,大家都在朝堂上,就當麵論一論吧!”


    趙頊話音剛落,戶部侍郎陳升之便氣唿唿地站了出來。


    陳升之,乃是個眾所周知的火爆脾氣。


    王安石在劄子中對戶部的描述隻有一句話。


    “戶部官員,各個都是閑差,不如撤去,各項事宜皆由三司主理。”


    這句話,足以讓所有戶部的官員都恨不得將王安石扒皮抽筋。


    原先,朝廷財政皆由戶部主理。


    但後來皇帝為分權,組建了三司,戶部也從以前的香餑餑、金飯碗,變成了僅僅隻掌管戶籍田賦的閑散部門。


    戶部尚書乃是虛銜,戶部侍郎主理一切。


    戶部雖失去了財政權,但也有各項瑣事纏身,並沒有看上去那麽清閑,但在朝廷的作用和存在感確實很弱。


    王安石說得也沒有全錯,但這話一出,確實有點傷人了。


    陳升之走到大殿中央,拱手高聲道:“臣要彈劾王安石的,共有四項大罪!”


    大宋文官們講話,總是先將氣勢提得很足,然後再侃侃而談。


    陳升之先看了王安石一眼,然後開始講述四項大罪。


    “其一,王安石不識君臣禮數,傲慢忤逆。在先帝之時,就已有先例,而今在奏疏中竟然詆毀仁宗皇帝與英宗皇帝,此罪當誅!”


    “其二,淩辱大臣,滿嘴胡言。其奏疏上,指名道姓辱罵的官員便有十八位,並且全都是無憑無據,信口雌黃。諸位大臣能坐到現在這個位置,哪一個對朝廷無功,哪一個沒有對朝廷嘔心瀝血!”


    “其三,自我標榜。看似眾人皆醉他獨醒,其實就是為了賺取名聲,抬高自己,在他眼裏,我大宋朝堂好似就他一個救國救民的忠臣,實則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


    “其四,藐視祖宗之法。我朝官製,皆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施行百年都沒有問題,怎麽在他眼裏就變成了我大宋難以興盛的絆腳石!”


    “此等無君無法無禮無規之人,不配入朝為官!”陳升之放大了聲音說道。


    陳升之很是聰明,一句未講王安石對戶部的辱罵,卻將在場官員的憤怒都激發出來。


    朝廷百官無不讚許地點了點頭。


    有了陳升之這門開場炮,接下來的官員便有的放矢了。


    “我大宋朝的百年和平,乃是幾代君王的厲精圖治換來的,莫不成窮兵黷武的帝王才是賢君嗎?王安石用心險惡,《本朝百年無事劄子》皆是誤國之言,望陛下嚴懲!”


    “王安石,你若無事可去汴京城的街頭上轉一轉,古來盛世場景能有幾個比得上汴京繁華,我大宋明明正蒸蒸日上,卻變成了你嘴裏的處處都有隱疾,完全是一派繆論!”


    “為自己揚名而將朝廷製度批得一無是處,故弄玄虛,多次拒絕皇帝征召。別人以為你是無心官位,不貪圖榮華,在我看來,你隻是嫌官職小而已。今日得了個禦史中丞的職位,也沒見你再推辭!”


    ……


    朝堂之上,群臣紛紛跳出來說話,將王安石罵得一無是處。


    甚至還有官員翻起舊賬,將王安石不尊君王,生活邋遢的種種短處也都講了出來。


    不過,王安石聽到這些話,並無太多反應,隻是麵帶微笑,偶爾搖頭。


    而韓琦、曾公亮、富弼、文彥博、歐陽修這些被王安石罵得最兇的人,卻始終沒有說話。


    他們在等,在等趙頊的想法。


    但此時的趙頊,並不想先流露出自己的想法。


    片刻後。


    群臣基本都說累了,把能說的也都說了。


    王安石除了沽名釣譽,生活邋遢外,眾臣在他身上還真找不到其它缺點。


    這時,唐介唐子方站了出來。


    他一拱手,許多官員都是一哆嗦,因為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


    “官家,臣以為,剛才眾臣所言皆為臆測。首先,王介甫作為禦史中丞,直諫奏事,本就是其份內之責。另外,奏疏所言,皆有論據,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之言。臣也認為,王安石所言,乃是有先見之明,當下朝廷的確有諸多隱疾。”


    聽到此話,戶部侍郎陳升之直接迴懟道:“那依照唐學士的說法,官家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將我們這些臣子都罷免了,將戶部也解散了,讓王安石統領一切,對嗎?”


    “你這是曲解老夫的意思,老夫是讓大家都能自省,正確麵對自己的得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趙頊幹咳一聲,看向前麵那幾個老相公,問道:“前麵站著的幾位,你們怎麽看?”


    曾公亮率先忍不住了。


    其大步走出,先是抽泣了幾聲,然後滿臉委屈地說道:“官家,老臣天聖二年入仕,到如今已經四十三載,沒想到竟然落了個倚老賣老還是個牆頭草的下場,老臣請辭,迴家養老!”


    緊接著,富弼、歐陽修、韓絳、文彥博也都站到了曾公亮的身後,一個個的臉色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表示也準備請辭。


    這是逼趙頊懲罰王安石呢!


    而此刻,執宰韓琦卻低著腦袋,如睡著了一般。


    趙頊怎會放過他,問道:“韓相,你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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