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若幹時間以後我很不幸地進入了另外一個流氓圈子。我的同事,一個叫老槍的,成為我的朋友。此公畢業於一個師範學校,此師範的名字偏僻罕見,至今沒有背出。老槍的夢想從小就是成為一個文學家,這點和書君他爹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有要當文學家的,我們的熱情,居然還有沒在學校裏就給滅了的。

    3

    老槍幹這一行當已經有四年多,這是他痛苦的四年,因為我們的工作是寫東西,一天六千字,給你兩百元的稿費,然後交給老板。一個月以後,就可以看見自己的東西變成了書,在各大地攤流行,內容是你寫的,可惜作者是賈平凹池莉了。

    老槍寫了兩本賈平凹的長篇,一個劉墉的散文集子。最為神奇的是,他居然還在加入這個行業以後的第二年寫了一個瓊瑤的東西,差點兒給拍成電視。後來那幫傻x去找瓊瑤談版權的時候,瓊瑤看著標著她的名字的書半天不認識。

    這事曾經成為一個新聞,使老槍頗為得意。當然,得意是暫時的,接下去的是空虛和妒忌。空虛的是,自己混了四年,寫了好幾百萬字,都幫別人揚名或者臭名去了,自己留下些什麽自己都不知道。至於妒忌的是什麽,一樣不知道。

    剛來這陣子我負責寫校園純情美文之類的東西,老槍在做一個餘秋雨的。因此老槍痛苦得無以複加,改寫瓊瑤的東西時,都成這樣:

    我趴在細雨的窗口,看見我夢中的男孩,心跳得厲害,看見他穿過雨簾,我馬上跑出教室,沒有帶任何遮雨的工具。在我踏出教室門口的一刹那,突然,一種沉重的曆史使命感壓抑在我心頭,多少年的文化在我心中吐納,當我趕上去對那個男孩進行人文關懷的時候,發現他也在凝視著我,雨水從我們的臉上滑落,他看著我的眼睛,我醉了,看見他的臉上寫滿了上下五千年留下的滄桑。

    後來這東西經過修改,印刷了五萬本,充斥盜版書市場,書名叫瓊瑤純情係列,《窗外》姐妹篇,大陸唯一授權出版,瓊瑤小說珍藏版《門外》。

    一次我和老槍去逛書市的時候,看見一個肥頭大耳的家夥,向老槍推薦,說:哥們兒,這是瓊瑤最新的東西,送你女朋友,一定喜歡,原價是二十塊,你看這天快下雨了,我也收攤了,要不我給你五折。

    4

    這書老槍拿到八千。當時我們住在市區一個很小的房子裏,上海。

    5

    我的美文係列他們給了我六千,為此我努力了兩個月,因為我對文學本來沒有幻想,所以痛苦僅僅限於有的時候湊不滿字數上。

    老槍的痛苦是他熱愛文學,文學不熱愛他,他寫過幾十萬字的小說,沒有地方發表,後來除了一個保留的之外全部送賈平凹了。這些東西換了兩萬多的人民幣。老槍的愛好是喝酒,沒錢就不能喝酒,沒有酒就不能寫東西,不能寫東西就沒有錢。寫了東西有了錢有了酒卻沒有東西了。這就是老槍的生活。

    老槍的喝酒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此公每天要喝白酒半斤,刺激靈感。有一迴,應該是九月一號,隻見老槍背個大書包出門,我以為他是懷念學校生活去念書了,沒想到半天拎一包酒迴來,放在寫字桌上,開一瓶,喝一口,說,咱今天寫個李白的小說。

    我和老槍住的地方是那個盜版集團解決的。房租都是他們出,任務是每個月拿出至少十萬字的東西。我們用的是最落後的電腦,存個盤等同於我們把泡麵衝開的時間。每次我們寫得饑餓不堪,總是泡個麵,說,存盤吧。老槍邊存邊罵,丟吧,丟吧,都丟了。事實是我丟過文件,老槍因為對磁盤和電腦愛護有加,從來沒有丟失過東西。

    6

    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外灘有一個小時,每隔兩天的黃昏,天知道老槍轉什麽路什麽路地都要去外灘。

    他本不住在上海,對外灘有一種天生的向往,還有和平飯店和暮色裏的鍾聲。

    我有一次和老槍去過,這次我們是叫車去的,因為我們剛拿到幾千。我們叫的普桑穿過靜安寺,穿過淮海路,看見美美百貨,我們都在掂量我們手裏的幾千到那裏能買幾塊手帕。然後穿過寶慶路,到達衡山路。

    我們這時候和外灘是背道而馳的。我們路過衡山賓館,看著老時光從視線裏消失,路過地鐵站,然後拐上肇嘉浜路,看見無數的寫字樓在兩邊消失,無數的穿得像個人樣的人從裏麵走出,叫了一輛車後也消失了。老槍於是指責他們在如此優越的條件下寫出如此差的文學作品。我就提醒老槍,說,那幫手裏提個包的家夥不是寫東西的。老槍說我知道。

    可能的就是老槍實在很久沒有罵人了,憋得不行,想找個罵的寄托。然後在到達徐家匯的時候,老槍終於解除對肇嘉浜路上的人的仇恨,安慰自己說,不要這麽罵人家,好歹也是個生物。

    7

    然後老槍堅持不走高架,在地麵上慢慢地磨。在我去北京之前,我一直對上海的堵車十分痛恨。我們從下麵走走停停,看見邊上停著的無數的高級轎車,裏麵坐著無數的生物,如同我們一樣莫名其妙,在徐家匯的時候,我們覺得上海真是個天堂,隻要你有錢,還要有女朋友,不然那麽多的法國梧桐就浪費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8

    最後我們從陸家浜路到中山南路的時候,是老槍把我叫醒的。我們的身後是南浦大橋,我們沿著中山東路,看著舊的上海,對麵是東方明珠,一個外地人到上海總要費盡周折去爬一下的東西。

    我在上海很多時間,從沒有到它的腳下看過,我甚至不覺得它宏偉。還有旁邊的什麽國際會展中心,從外灘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幾個球堆在一起,碰上視力有問題的還以為那幾個球是從東方明珠上掉下來的。

    9

    我們站在外灘的防汛牆邊的時候正好是黃昏時分,老槍正為他付出的車費痛心,埋頭苦算今天繞著打車的錢要寫多少個字,計算結果是要寫兩千個字。

    然後我們站在外灘,看著來往擁擠的人群,無數的人對我們說過這樣的話:讓一讓,正拍照呢。我們在外灘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長久佇立的地方。

    10

    我們接著步行到紀念碑,這碑使人深深地體會到,上海沒有雕塑了。我們走過無數的相擁的情人無數暗淡的路燈無數江邊的坐椅,最後看見一個類似楊浦大橋模型的東西,知道到了老槍最喜歡的地方,外白渡橋。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為橋的那邊就是浦東了。可是離開上海以後我才知道那橋下麵的原來是蘇州河。黃浦江在我腳下轉了一個很誇張的彎。

    11

    老槍的保留節目就是在橋上沉思。說是沉思一下,應該寫些什麽。每到這個時候我會覺得無比的滑稽和悲傷,覺得很多事就像老槍苦思冥想的文章,花去你無數的精力,最後你終於把它完成,而它卻不是屬於你的。

    12

    然後我們奢侈地打車迴去。當時黃浦江上已經起霧,有汽笛在江麵上響起。可是我們有任務,我們待在江邊也隻能無聊。迴去的時候直接走的高架,比起來的時候通暢多了,很快到達。當我們下車的時候,老槍說,我應該省錢去買個車。這不是一個不現實的建議,因為按照老槍現在的報酬,寫十年就可以了。當然,是個小奧拓,還不算牌照。

    13

    老槍迴去以後就開始埋頭寫東西。這人寫東西的時候極其認真,鍵盤啪啪作響數小時,不作休息。老槍用的是五筆,五筆的毛病就是如果碰上一個字給擱住了,那就完了,慢慢拆這字去吧。老槍剛來那會兒,聽說給“凹凸”兩個字給堵上了,堵了一天,又不願切成拚音,可以想象其萬分痛苦。之後他給“段”堵住過,給“尷尬”堵住過,堵得很尷尬。無藥可救的是,在每次堵住以後,老槍總是堅持不換拚音。我剛搬來的時候,就讚揚老槍這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大無畏精神,覺得這才是個性,覺得老槍是個人才。

    可是,遺憾的是,不是老槍真的一條道走到黑,隻是他不知道還可以用拚音打東西。這廝用電腦,除了開機和存盤之外,其他一概不會。當我教會他怎麽用拚音的時候,每逢有字打不出,老槍總是立馬切到全拚,用得無比順暢。

    14

    我們在這樣的環境裏為自己的未來努力。老槍為了有個車,可以遊蕩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裏,每天看衡山路、巨鹿路、淮海路、南京路、金陵路、複興路,可以在任何時間去外灘,所付出的代價是不能下車,隻能在車上看,因為沒有地方給老槍停車。能達到這一步的前提是老槍有車。估計到老槍有車的時候,就沒有外灘了。因為科學家說,上海在以每年幾厘米的速度沉向大海。

    我們相信科學家叔叔說的話,因為我的夢想,一年級的時候是科學家。老槍的夢想,一年級的時候是做個工人,因為咱們工人有力量。到了老槍有力量的時候,知道工人的力量其實隻是肌肉的力量,然後老槍也想去做個科學家,因為科學家的力量好像更加大一點,科學家可以造原子彈。悲哀的是,老槍研究得出,科學家造的原子彈,往往是往工業區扔的,於是,有力量的工人就消失成塵埃。

    當後來的理想消滅前麵的理想,然後後來的理想也隨著消失的時候,老槍感到這個世界完了,既然這樣,不如讓它完蛋得更加徹底,於是,老槍選擇了文人。

    15

    當我們站在外灘的時候,我安慰老槍說,其實科學家不一定非要造原子彈,他可以做些其他的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推測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方什麽時候沉入大海。然後坐在實驗室裏,和我們一起沉入海水。

    16

    這一年冬天的時候,我和老槍在街上吃麵,熱氣騰空升起。我們看見路兩邊光禿禿的梧桐,還有冰冷的西方建築,覺得應該去找個暖一點兒的地方住下,因為什麽的青春不應該這麽受凍。在十一月份的時候,有人給我們住的地方搬來了兩個取暖器,使我們無限感激,但問題在於,當用任何一個取暖器的時候,這裏的電線就無法承擔,然後我們去看看保險絲,其實是去看看頭發絲,老槍感歎說,上海人啊。

    我們突然決定不能這樣委屈自己,因為老槍的感歎除了一個上海人之外,最常用的就是,我還不到三十啊。從四年前感歎到現在,還是沒有滿三十,估計還能感歎幾年。我們湊著身邊的錢,決定去建國賓館住一個晚上。因為那地方有二十四小時的暖氣,有柔軟的床。為了這個晚上,我們需要白寫一萬多字,是能用的一萬多字。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老槍對我的算法提出質疑,說,我們的錢就應該用在這個地方,這樣才對得起我們的青春。老槍的看法是,一個男同誌,到了三十,就沒有青春了。什麽青春在每個人的心中,什麽隻要心態好,永遠是青春這樣的屁話,都是一幫子過了青春的傻x說的,說得出這些酸得惡心的話的人,年紀一定和我們偉大的共和國差不多大。

    我們交齊了一個晚上的錢,差點兒連押金也交不起。拿到鑰匙的時候我們充滿成就感。之後我住過無數的賓館,都把賓館當做一個睡覺的地方,再也沒有傻到用它去紀念些什麽。賓館,是一個你走過算過的地方,你睡的床無數人睡過,在上麵抽煙的、喝酒的、做愛的,不計其數,然後鋪好,等待下一個的光臨。

    我和老槍進入房間,洗個澡,看著下麵的上海,感覺我們從沒有站這麽高過。

    17

    之後我們珍惜時光,因為我們要在第二天十二點以前從這裏消失。老槍說要睡個好覺,甚至忘記喝酒。冰櫃裏倒是有酒給我們喝,可惜喝不起。黃昏老槍起床以後深情地看著裏麵的啤酒,仔細端詳,說,媽的你怎麽在這地方就這麽貴呢!然後對我一揮手,說,去超市買酒去。

    我們開了門,看見對麵的門也同時打開,出來的人我似乎熟悉,像有些曆史了。然後我看著她的背影向電梯走去,挽著一個男人,這男人的體型使我慶幸幸虧這裏用的是三菱的電梯而不是國產的。這個女人我懷疑是陳小露,從走路的姿勢和低頭的瞬間。我們在小的時候分開,就在學校的走道上擦身過去的時候希望彼此永遠不要見麵。然後是從我的初中、高中、大學,真的沒有再見到過。最後是在這種地方碰見。我在想陳小露當時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怎麽就沒有這麽漂亮,頭發就沒有這麽長,臉蛋就沒這麽會裝飾,表情就沒這麽豐富。

    思考的結果是,因為過了很多時候了。

    18

    之後一年我們開過一個同學會,小學的同學聚集一堂,一個個容光煥發,都換家裏最好的衣服出來了,手機估計十有八九是借的,借不到手機的,沒有好衣服的,一概以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缺席。我們到場的有二十幾個,紛紛感歎這幾年混得多麽不容易,但是最後還是混出來了。我在這些千奇百怪的人裏麵尋找鐵牛,找了半天才想起鐵牛死了有一段曆史了,下一個任務就是找陳小露。找了半天不見蹤影,於是到教室外麵去抽個煙,途中有三個人向我敬煙,其中一個叫錯我的名字。

    等人走後,我手裏有三支中華煙,想想自己抽三五好像寒酸了一點,於是走到學校外麵那個煙攤上,向那個比我念書的時候看上去更老的老太買了一包中華。老太無比驚喜,說一趕上同學會就這中華煙好賣。我仔細看著這老太,奇怪地想,這麽多年了,她居然還沒有死。

    然後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哼哈了半天問老太,你還記得我嗎。老太嚇一跳,然後拚命點頭,說,記得記得,你一直到我這兒買煙,老顧客了。

    以上就是我第一次到這老太這兒買煙的過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像少年啦飛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韓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韓寒並收藏像少年啦飛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