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利專欄作家毛利

    2009年,我在北京待了整整一年,到最後一個月,我覺得情況糟透了。天氣太冷,脾氣逐漸變壞,我和朋友在三裏屯的小酒吧喝酒,已經沒有任何男人給我們買酒。某一天我站上藥店的體重秤才發現,男人絕不是好心腸的瞎子,我們隻好寂寞地自掏腰包,互相請對方喝一輪。

    聖誕節前後某天,我穿著羽絨服(暖氣不足)躺在出租屋的床墊上,翻著一本比爾·波特的《空穀幽蘭》,翻到第五頁我決定打包行李滾出北京,也去找個地方隱居一次,徹底地,淨化身心,戒掉電話網絡各種不良習慣。我想象自己從那個縹緲無人的山穀中出來時,已經是個如蒼井優一樣明亮纖細幹淨的女孩,而不是眼下這副臃腫肥胖癡呆的模樣。

    實話實說,如果你漂亮,有人追,買得起櫥窗裏的名牌包,你肯定不會跟我一樣想去大山裏待一陣。當時我穿著羽絨服騰空一躍,先去左家莊的小百貨店,買了四個蛇皮袋。一袋子書,一袋子衣服,一袋子鞋,一袋子敗家玩意兒。跟室友打招唿,下個月開始不住了。再跟我媽媽打電話說要把所有東西寄迴去,她大喜過望說:你要迴家了?我說是的,不過迴家前要先去哪兒玩一趟。

    在收拾房間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發現,這個世界真是物欲橫流,一個女人居然需要這麽多東西,吃的用的喝的玩的,沒完沒了無窮無盡。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過上傳說中的隱士生活——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墾荒,說話不多。這不是存心找罪受,而是像吃慣了紅油火鍋,熱切地盼望著吃幾頓清粥小菜。

    這一次,我的背包裏隻有換洗內衣和洗漱工具,一條備用牛仔褲。當天晚上在網上買了一張去雲南的機票,既然要住很破的房子,最好還是找個溫暖點的地方。

    雲南冷得要命,剛到大理我就在大街上買了條披巾,不可思議的是,我在人民路碰到一個北京的朋友,我們馬上跟在簋街一樣,快快樂樂地點了大救駕玫瑰炒雞蛋、風花雪月啤酒。吃完躺在客棧裏,覺得屈辱萬分,飛越千山萬水,居然還是擺不脫腦滿腸肥的宿命。

    幸好客棧老板娘說雞足山有幾座小廟,的確有人在那修行。有人插嘴說,雞足山上的廟實在太破,連電都沒有,也沒信號,一個女的去,有點危險。又有人說,幹嗎不去蒼山上的無為寺?那裏有一星期的武術修行班,很多外國人去,學點打坐、馬步、三腳貓功夫,挺不錯的。

    我拎著包,在大街上找了一輛黑車,告訴師傅去無為寺。他說六十塊我說四十塊,最後以五十塊錢成交。那天下午大理的天氣好極了,晴空萬裏,爽朗無風,小鳥喳喳叫,想到馬上要跟這個世俗的世界暫別,已經開始滌蕩心靈深處的汙垢。去的路上相當幽靜,一條山路往上開,除了偶爾衝下來輛小麵的,連個閑逛的村夫都沒有。司機默默無語,我一路看著景色越變越綠,激動得努力控製住情緒。

    到達無為寺,背上行囊,在後門碰到兩個和尚,正從麵包車上卸進口紅提,我問他們武術在哪兒學,他們指了個方向。我邊走邊想:這群和尚吃得真好,也罷,第一次隱居不宜太激進。

    廟裏果然有幾個外國人,一個金發姑娘熱情地問我是不是也來學功夫,她說走,我帶你去報名。我跟著她走在曲曲繞繞的小徑上,覺得此處甚好,甚幽靜,甚是適合短期休養。傳說中的武術修行班放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院裏,幾個外國人在裏麵練著馬步,一個麵帶笑容的和尚看到我問:你是中國人嗎?我點頭,他隨即告訴我:對不起,我們這不收中國人。

    是以什麽樣黯然的心情離開了無為寺?現在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又氣惱又丟臉。走出廟門一看,黑車司機還在那裏,我問他你怎麽還在,他說這裏不收中國人呐,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一路都默默無語。他說:你下山嗎?我也下去,這迴收你三十。

    我不可能像比爾·波特寫的那樣,到終南山頂,找一個無人居住的茅房,就著兩袋麵粉過一個冬天;我也不可能像梭羅一樣,孑然一身跑到湖邊自己造個房子住。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跑到一個沒網的地方待幾天,感受下脫離世界的感覺,可我居然因為是個中國人而被拒絕了。下山後客棧老板娘聽說了這個消息,立刻說,那和尚每晚都去壞猴子酒吧喝酒,你要不要過去跟他喝兩杯聯絡下感情?沒準就讓你去了。不,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再去無為寺。

    後來我發現想找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住著,聽上去很簡單,找起來真難。到處都是人,諾頓那樣鄉下的地方,隻要有一個背包客說那裏很好,馬上整條街都是揣著單反的哥們。一個不太熟悉的朋友跟我說,你可以去杭州鄉下,空氣好極了,現在人也少。我琢磨了幾番,覺得那裏沒準有鬱達夫筆下《遲桂花》的氣息,有點蠢蠢欲動。朋友說,幫你打聽好了,那裏的農家樂一個房間一天收三百,你是我朋友,去一個月給六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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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你所知,我很窮,聽到這個消息我甚至後悔放棄了北京兩千塊的出租屋,其實拉斷網線在裏麵進行一番辟穀運動,沒準也能收獲大塊大塊的孤獨。不過這種人出現在城市裏,看上去都像標準精神病。

    兩年後,我終於有了一個機會。那一年我無意中去了修行大本營,印度的瑞詩凱詩,大名鼎鼎的瑜伽城。大把和我一樣想要由內而外洗洗肮髒心靈和肥膩身軀的閑人,聚集在那兒。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家ashram(隱修所),那裏沒有網,沒有電視,沒有信號,沒有交通工具,離小鎮步行需兩小時。房間裏隻有一張床鋪、一個水杯。在這裏既不允許抽煙喝酒,也不允許高聲喧嘩,甚至連聊天都最好避免。你隻需要做一件事,冥想。

    冥想的內容還是人類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我對禪學一無所知,正式開始修煉前,蹲在清澈的恆河邊,吸了一根印度草煙。那是本地人用煙葉做的,吸著吸著想起王小波寫在雲南拿這種煙葉抽,一把火燎光眉毛,嗬嗬樂了。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冥想上不會有什麽出息。

    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們從早上五點開始打坐,七點練瑜伽,九點散步冥想,中午休息,下午再練一堂,到晚上又是打坐冥想。我本應沾沾自喜,可是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終於明白這次地方是對了,但時機不對。隔壁的墨西哥女人告訴我,她來這兒是因為和法國男朋友分了手,問我,你呢?我說我剛交了男朋友,他很好,在工作。

    你想他嗎?

    想,何止想,我的每一次冥想都成了大段愛情與動作電影迴放。於是這一場本該深入靈魂最深處的探尋,因為我滿腦子心有旁騖,最終每一分鍾,都在眼巴巴渴望迴家。

    修行結束的那個下午,我興高采烈,乘了第一輛的士出山,又叫了一輛昂貴的出租車去火車站,隨後飛也似的,離開了印度。我的男朋友在機場等我,問我修煉得怎麽樣。

    那一刻我隻覺得做個普通人已經相當滿足,一個人若非碰到大起大落,實在犯不著跑到山裏拚命冥想“我到底是誰”。愛情沒收所有清高,當時我隻想跟他一起吃紅油火鍋。

    直到這份戀情褪去熱情,我才又一次,像迴憶親媽一樣迴憶那一年在印度,早上濕冷的空氣,山中寧靜的小道,五平方米小屋內的獨坐,林間瀑布的冥想……

    不過我知道,再一次跑去隱居,隻要在門口放塊巧克力蛋糕,俗人立刻又能覥著臉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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