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進門再發卷子,嚇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這班主任愛拆信遠近聞名,凡視野裏有學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見玩具,拆掉才罷休。

    待了幾分鍾,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經有六七成熟,隻消再加辣椒油和番茄醬,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溫度烤成的牛扒餐。

    ◎作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遐邇,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拋棄不用,自起爐灶,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紀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麽“東日”、“一波”、“豪月”來掩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得升級到打。兩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個頭,打架時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杯上奧特加用腦袋頂範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

    ◎最近學生覺得寫張海迪寫煩了,盯住前三個作文章,勤奮學習的加上愛因斯坦,不怕失敗的是愛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裏夫人,廢寢忘食的是牛頓,助人為樂的是雷鋒,兢兢業業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劉胡蘭,鞠躬盡瘁的是周恩來,等等。就是這些定死的例子,光榮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國這麽多考試和比賽裏的作文高手。更可見文學的厲害。一個人無論是搞科研的或從政的,其實都在為文學作奉獻。

    ◎梁梓君誨人不倦,繼續咬文嚼字:“信裏說清華。清華是什麽地方?”

    林雨翔當他大智若愚了,說:“清華是所大學。”

    “多少錢可以進去?”梁梓君輕巧地問。他的腦子裏隻有華東師範大學,因為師範裏都是女子。

    ◎那字典身為工具書,大幸的是機關領導愛護有加,平日連碰都不願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紙張都和領導的心腸一樣硬。

    ◎林雨翔查典核字半天,終於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

    susan:

    迴信收到。

    近日謠言亟起,其言甚僭,餘不能息。甚,見諒。孰譖之,餘欲明察,但須時日。

    向餘與諸大學中文係教授通信,慣用古文,今已難更。讀之陰晦酸澀,更見諒矣。

    複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旨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然古文之迂腐,為我所懟之。汝識字謹譯。餘之文字往往辭不及意,抑或一詞頓生見義。然恰可藉是察法之悟性。

    梁梓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細看就被第一節裏的“譖”、“憯”、“僭”三兄弟給唬住,問林雨翔怎麽這三個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釋不清怎麽翻字典湊巧讓三字團聚了。支吾說不要去管,拿最後一張信紙把信謄一遍。

    ◎雨翔想著想著,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灑下一串走調的音符。

    ◎馬德保仿佛聽見兩人講話,解釋說:“這次,林雨翔同學榮獲全國一等獎,是十分光榮的。由於這不是商業性的比賽,所以獎金是沒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這麽多知名的學者作家知道了林雨翔同學的名字,這對他以後踏入文壇會有很大幫助!”

    林雨翔聽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打到北京去了,不勝喜悅。錢在名氣麵前,頓失偉岸。名利名利,總是名在前利在後的。

    ◎那幫小了一屆的小弟小妹,雖閱曆尚淺,但作文裏的愛情故事卻每周準時發生一個,風雨無阻。

    ◎九十年代女中學生的文章仿佛是個馬廄,裏麵盡是黑白馬王子和無盡的青梅竹馬。

    ◎求賢若渴,而且“非同小渴”。

    ◎一個經常獲獎的人就知道獎狀是最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獎金的實際,下不及獎品的實用。

    ◎林雨翔的心像經曆地震,大震已過,餘震不斷。每每迴想,身體總有燥熱。

    第二天去學校,唯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說他奪得全國一等獎。這就是初獲獎者的不成熟了,以為有樂就要同享。殊不知無論你是出了名的“樂”或是有了錢的“樂”,朋友隻願分享你之所以快樂的原動力,比如名和錢。“快樂”歸根結底還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雨翔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錢,自然體會不到雨翔的快樂,反倒滋生痛苦,背後罵林雨翔這人自私小氣,拿了獎還不請客。

    ◎雨翔原先期盼會“各大報刊紛紛報道”,所以報紙也翻得勤快,但可恨的是那些報紙消息閉塞,這麽重大的事情都不予報道。林雨翔甚至連廣告都看得一字不漏,反而看成專家,哪個地方打三折哪個地方治淋病都一清二楚。

    ◎這世上要淡泊名利的人就兩種,一種名氣小得想要出也出不了,一種名氣大得不想出還在出;前者無所謂了,後者無所求了,都“淡泊”掉名利。倘若一個人出名正出得半紅不紫,那他是斷不會淡泊的。

    ◎“和一個女孩子關係太好了,說的話太多了,反而隻能做朋友而不能做女朋友”,難怪中國人信奉“話不能說絕”。這是因為話說得沒話說了,就交不到女朋友了。

    ◎笑真是人的一種本能,禽獸裏能笑的也隻有人和馬(《廣陽雜記》“馬嘶如笑”)了;無怪乎星宿裏有個人馬座。男的一看見美女,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色笑,所以興許男人是馬變的;而女人看見了大樹多會想去依靠攀登,可見,女人才是地地道道由猿猴進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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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徒弟是件很快樂的事,難怪如蘇格拉底、孔子之類都會收徒弟——徒弟失敗,是徒弟本身不努力,而徒弟成功,便是良師出高徒了。廣收徒弟後把才識教給他們,就好比把錢存在銀行裏,保賺不賠。

    ◎這些文字不符合馬德保的狂傲性格。林雨翔困惑良久,終於知道——別人可以去拍馬的屁而馬不能拍自己的屁。

    ◎馬德保再介紹他即將付梓的書稿:“我這本書,上麵出版社催得很緊,我打算這個星期六就送去,唉,真是逼得太緊了,其實,寫文章要有感而發的,趕出來的不會好,我這幾篇文章,開頭幾篇還挺滿意,後麵的就不行了,嗨,也非我本意,讀者喜歡嘛,可這次如果誰說後麵幾篇好,誰的欣賞水平就……”

    林雨翔剛好翻到後麵的《康河裏的詩靈》,正要誇美,嘴都張了,被馬德保最後一句嚇得閉都來不及。但既然幕已經拉開,演員就一定要出場了,林雨翔隻好湊合著說:“馬老師的後麵幾篇其實不錯的,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

    ◎有時信多比錢多更快樂,因為錢是可以賺的而信卻賺不出來。

    ◎現代人的文筆仍舊有南北派之分,南方人繼續婉約,信裏油鹽醬醋一大灘;北方人口氣像身材一樣豪壯,都威脅“你一定要迴信”!

    ◎您好。莫名收到信,定感到好生奇怪罷!我是您遠方一摯友,默視著你,視線又長,且累。所以我決定要寫信。這種信該不會太有話說,然而我也忍不住去寫,或者竟寄來了。大抵是因為你的文章太好了罷!假若你有空,請迴信。

    林雨翔看完大吃一驚,以為魯迅在天之靈寄信來了。一看署名,和魯迅也差不離,叫周樹仁,後注是筆名,自湖北某中學。

    ◎可見這些破作文雖然又愚又呆,但後麵還有一幫子寫不出破作文的更愚更呆的學生跟隨著呢。

    ◎他是退休下來的高級教師——不過說穿了,現在有個“高級”名義算不得稀奇,上頭還有“特級”呢,也許再過幾天,“超級老師”都快有了。高級老師深諳數學,和數學朝夕相伴,右眉毛長成標準拋物線;左眉毛像個根號,眉下眼睛的視力被那根號開了好幾次方,弱小得須八百度眼鏡才能複原。他極關愛學生,把學生當數學一樣愛護,學生卻把他當文學一樣糟踐。

    ◎女性的美色和字跡成反比,人長得越漂亮,字跡越難看。

    ◎數學教師老得不行,身子一半已經升天了。頭也常常犯痛。他留戀著不肯走,說要補滿兩個半鍾頭。白胖高生怕這位老人病故此地,收屍起來就麻煩了,不敢久留他,婉言送走。

    ◎“你呀,真是白活了,這麽有名的地方都不知道!”梁梓君嘲笑他。

    林雨翔又委屈又自卑,油然而生一種看名人錄的感覺。

    ◎林雨翔突然想到“賭鬼”這個詞造得有誤,鬼一定不會服氣——因為感覺上,那“鬼”好像是賭注,比如甲問乙:“你們賭什麽?”乙答:“我們賭鬼。”語法上還是成立的。應該叫“鬼賭”才對。

    ◎這樓解放前是教堂,解放後作醫院,塌了十多年。總之,無論它作教堂作醫院,都是一個害人的地方。

    ◎上頭有了迴應。林雨翔大吃一驚,想原來梁梓君的交際麵不僅跨地域而且入地獄。

    ◎四人都被嚇餓了,催促老板快一點。老板便催促夥計快一點,夥計恨不得要催時間慢一點。

    ◎女孩子最怕吃生煎小籠這類要一口活吞的東西,而這類東西又不能慢慢消滅掉,那樣汁會濺出來。女孩子向來以櫻桃小嘴自居,如果櫻桃小嘴吞下一個生煎的話,物理學家肯定氣死,因為理論上,隻存在生煎小嘴吞下一個櫻桃的可能。

    ◎店老板見勢,頓時和林雨翔一齊變成和平鴿,疾速趕過去說:“算了,小誤會,大家退一步,退一步!”老板恨不得每人多退幾步,退到店外,隻要不傷及他的店,雙方動用氫彈也無妨。

    飛哥一拍老板的肩,向他要支煙,悠悠吐一口,說:“我這叫肉包子打狗!”

    老k一聽自己變成狗,怒火燎胸,便狗打肉包子,把生煎反擲過去,不幸擲藝不精,扔得離目標相去甚遠,頗有國家足球隊射門的英姿。

    ◎怔了半天,隱約看見窗簾上有影子挪動,以為是susan發現了,要來開窗迎接。雨翔滿心喜悅,隻等susan在窗前招手凝望。此刻,唯一的遺憾就是莎士比亞沒寫清楚羅密歐是怎麽爬過凱普萊特家花園的牆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不及知人知心不知麵的痛苦。

    ◎在期末總結大會上,校方說要貫徹教委關於豐富學生生活的精神。眾生皆知,這是教委所做出的少數幾個正確決策之一。不幸“豐富生活”的口號仿佛一條蛔蟲,無法獨立生存,一定要依附在愛國主義教育上。愛國必要去南京,因為南京有許多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名勝古跡。去過一趟南京迴來後必會獻愛,可惜獻給板鴨了。

    ◎這小鎮最窮的是教育最富的是教育局。

    ◎雨翔馬上畫好藍圖——他將穿過三個貨架然後與二人不期而遇。一路上必須補充物品,不管什麽先往籃裏扔再說,大不了過會兒放迴去。於是一路上仿佛國民黨征兵,不論好壞貴賤,一律照單全收。到第三個路口的鏡子旁雨翔苦練了幾個笑容,把自己迷倒以後保持這個笑容靜候susan。不幸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笑臉變成不穩定結構,肌肉亂跳。雨翔心想這樣不行,索性改得嚴肅,因為女孩都喜歡流川楓型。不料在變臉過程中susan突然從拐角出現,雨翔大為尷尬,忙舉起籃子說:“嗨,去南京準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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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san掃了籃子一眼,哈哈大笑,指著說:“你去南京還要帶上這個啊?”

    雨翔問:“哪個?”然後低頭往籃裏一看,頓時血液凝固,隻見一包衛生巾赫然在最頂層。大窘之後林雨翔結巴道:“這——這是我以為用來擦嘴巴的——餐巾紙。不好意思,眼誤眼誤。”

    沈溪兒不放過,傷口上撒鹽道:“喲,還是為大流量設計的,你可真會流口水啊!”

    ◎愚蠢和幽默往往隻有語氣之別。

    ◎林雨翔誠惶誠恐地跟著她們走,偶爾掃一下自己的籃子,發現裏麵竟還有一包“噓噓樂”,嚇了一跳,看四下沒人注意,忙拿出來和貨架上餅幹放在一起。

    ◎召集社會上有名的流氓開一個名流學術研討會議。

    ◎林雨翔鎮定自若要了一瓶啤酒,硬是吞了下去,一展豪氣,頭腦發沉,頓時變成一個集傲氣霸氣和酒氣於一身的男人,拍著桌子追憶似水年華,說:“老子小時候飽讀詩書啊,susan,你沒讀過吧?告訴你,古人很多東西是沒道理的,你們思考問題要換一種思維方式。”說著雨翔換一個坐的方式,趴在桌上,兩眼直勾勾盯住susan,說:“你們的思維方式就是延續性的,而我的是逆向的——‘逆向’懂不懂?就是——比方說一般人說到了感性後,下一個說的就是理性,而我說到感性後,下一個就給你們說性感。”

    ◎林雨翔揮手說:“再來一瓶!區區小酒,不足掛齒,老子喝酒像喝奶似的,快拿一瓶力波牛奶!”

    susan站起來扶住雨翔說:“好了,別喝了,走了,時間差不多了。走啦。”

    沈溪兒也忙去拖,林雨翔推開她們,說:“你們真以為我醉了,我真可謂——”說著想找一句古詩詞證明自己牛飲本事巨大,可惜這類東西遭了禁,生平未見,隻好把“謂”字拖得像偉人作古時的哀悼汽笛。

    沈溪兒一語掐斷汽笛說:“謂個屁,走!”

    ◎林雨翔看見忙扒下一件衣服,那衣服薄得吹彈欲破,披在身上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扒下來給susan披。susan說不用不用,快到家了。

    ◎林雨翔急說:“怎麽了,你嫌薄啊!老子還有!”說完又脫下一件,頓時渾身一輕,鼻涕一重,冷得嚏噴不止。susan更加推辭。

    林雨翔脫出了慣性,又要扒,沈溪兒一看大事不妙,再扒下去要裸奔了,趕忙命令:“穿上!”

    那個路口到susan家還路途漫漫,隻差沒用光年計。

    林雨翔今天酒肉下肚,不僅胃大了許多,膽也是漲大無數,大聲說:“susan,我想陪你一會兒。”這句話在夜空裏格外清響,方圓十裏內所有英文名叫susan的都會為之一振。

    “你喝多了。”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酒果然是好東西,一般人的表白如果失敗後連朋友都做不了,而醉中表白萬一慘遭失敗就有“酒後失態”或“酒後變態”的借口,如此一來,後路比前路還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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