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蹉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蹉”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蹉跎”意義的體現。另外還有鎮裏一幫子領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眾宣講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眾,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將桌上與各同誌之間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

    在愛情方麵,人類有一個大趨勢。男人眼裏的理想伴侶要像牛奶,越嫩越白越純越好;女人眼裏的理想伴侶要像奶牛,越壯越好,並且能讓自己用最少的力擠出最多的奶。牛奶隻有和奶牛在一起才會新鮮,然而姚書琴這杯牛奶久久沒有奶牛問津,逐漸演變成一杯酸奶。

    林雨翔這人有與生俱來的反叛功能,什麽都想批判——“想”而已,他膽子小,把不滿放在肚子裏,僅供五髒之間做交流。

    林父這人愛書如命,可惜隻是愛書,而不是愛讀書。家裏藏了好幾千冊書,隻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閱。一個人在糞坑邊上站久了也會染上糞臭,把這個原理延伸下去,一個人在書堆裏待久了當然也會染上書香。

    書就好比女人,一個人拿到一本新書,翻閱時自會有見到一個處女一樣憐香惜玉的好感,因為至少這本書裏的內容他是第一個讀到的;反之,舊書在手,就像娶個再婚女人,紅顏半老春色半損,翻了也沒興趣,因為他所讀的內容別人早已讀過好多遍,斷無新鮮可言。

    《紅樓夢》裏女人太多,怕兒子過早對女人起研究興趣,所以列為禁書。所幸《水滸傳》裏有一百零五個男人,占據絕對優勢,就算有女人出現也成不了氣候,故沒被禁掉,但裏麵的對話會刪去一些內容,如“鳥”就不能出現,有“鳥”之處一概塗黑,引得《水滸傳》裏“千山鳥飛絕”。無奈《水滸傳》裏鳥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況且生物學告訴我們,一種動物的滅絕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林父百密一疏,不經意留下幾隻漏網之“鳥”。

    家庭就像一座山,雙方都要拚命往上爬,而山頂隻容一個人站住腳。說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須要惡鬥以分軒輊。通常男人用學術之外的比如拳腳來解決爭端,所以說,一個失敗的女人背後大多會有一個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鬧矛盾,幾欲離婚,幸虧武鬆誕生。林雨翔天資可愛聰穎,倆人把對對方的恨轉變成對孩子的愛,加上林母興趣轉移——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後,老天賞給她搓麻將的才華,每天早出晚歸搓麻將。這樣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許多。個中原因並不複雜,林父想罵人時林母往往不在身邊,隻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罵人的本能退化——這話錯了,對男人而言,罵人並不是一種本能,罵女人才是本能。

    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別人欠你一筆錢,拖著久久不還,你已然失望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時,你卻會倍加珍惜這情。

    馬德保批完文章,說:“我有一個消息要轉告大家,學校為了激發同學們的創作靈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賽,所以為大家組織了外出踏青,具體的地方有兩個供選擇,一是——”馬德保的話戛然止住,盯著單子上的“甪”字發呆,恨事先沒翻字典,隻好自作主張,把水鄉甪直抹殺掉,留下另一個選項周莊,謝天謝地這兩個字總算都認識,否則學生就沒地方去了。

    學生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識到錢的價值。以前小學裏出遊,總要帶許多東西一點錢;現在學生已經懂得中國的政局穩定,絕無把人民幣換成貨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帶一點東西許多錢。

    “肝炎有什麽大不了的——”為了要闡明自己的凜然,恨不得要說“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真要肝沒了自己的確不必害怕被傳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說:“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後,前赴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說完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

    對男子而言,最難過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這樣內部永遠團結不了;所幸沈溪兒的相貌還不足以讓男同胞自相殘殺,天底下多一些這樣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

    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嬌成功率其實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為漂亮女孩子撒嬌時男的會忍不住多看一會兒,再在心裏表決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嬌,則像我國文人學成的西方作家的寫作手法,總有走樣的感覺;看她們撒嬌,會有一種罪惡感,所以男的都會忙不迭答應,以製止其撒嬌不止。

    這船上隻坐了一個人,背對著林雨翔,耐冷如北極熊,秋意深濃時還穿著裙子;一頭長發鋪下來快蓋住了背包,耀眼無比,能亮徹人的心扉——讓女的看了會自卑得要去削發,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沒有地方貪官的魔掌那麽長,隻能用眼神去愛撫。

    “你沒聽說過?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隻有大家拿!”

    突然susan驚喜地發現了什麽,招唿說:“哇,我發現桌上有一首詩。”林羅的兩個腦袋忙湊過去。林雨翔正心旌搖曳,詩才也隨情而生。看見桌上有人刻著一首詩:

    臥春

    臥梅又聞花

    臥知繪中天

    魚吻臥石水

    臥石答春綠

    林雨翔大叫:“好!好詩!”發議論說,“這首詩不講究韻律,不是韓愈所作,這種五言絕句肯定是柳宗元反對駢驪文那時候創作的,我曾在《中國文學史》上見到過。憑我的記憶,臥梅是指盛產於北方的一種梅花,枝幹橫長,看似臥倒。主人正在房裏臥著,心中描繪自己如日中天時的情景。而‘臥石’,似乎是哪本古書裏的,《萬曆野獲篇》?好像是的,裏麵的一個地方,在雲南?好像是的,是一個景觀,臨近它的一潭水叫臥石水,魚都在輕吻臥石水。這一段真是寫神了,有柳宗元《永州八記》裏《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裏那魚的風采。最後,臥石似乎在迴答春天已經到了,好詩!好意境!”

    susan聽得眼都不眨,讚不絕口道:“哇,林雨翔,你真厲害!”

    林雨翔信口把書名文名亂扯一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虛榮心得到滿足,野心蓬勃要再發高見,不料羅天誠在一旁冷冷地說:“你再念幾遍試試。”

    林雨翔又念了三遍。susan猛地大笑,誇羅天誠聰明。林雨翔忙問怎麽了,susan笑得說不出話,羅天誠則附和著一起笑。沈溪兒起先也不懂,看幾遍詩也笑得要斷氣。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默讀幾遍詩,頓時滿臉憋紅,原來這詩的諧音是:

    我蠢

    我沒有文化

    我隻會種田

    欲問我是誰

    我是大蠢驢

    悟出後頭皮都麻了,想想剛才引了一大堆東西,又氣又悔又羞,隻好低著頭吃麵。

    有精神的人死後,精神不死;同樣道理,有錢人死後,錢不死。沈萬三的錢引得中外遊人如織,沈廳裏的人口密度正教人認識計劃生育的重要性。

    據一個古老傳說,上帝造人時,第一批出爐的人都有兩個頭四隻手四條腿,就是現今生物學裏的雌雄共體,可上帝覺得他們太聰明了,就把“人”一劈為二,成為現在的樣子,於是,男人便有了搜尋靠近另一半——女人的本能。當然也不乏找錯的,就是同性戀了。

    難怪現在言情電視連續劇裏都有這種台詞,“我倆單獨在一起吃飯”,其實從形式邏輯學來說,此話不通,倆人何謂“單獨”?但從神學來說,便豁然通了——兩個人才能被真正意義上拚成一個人,所以“單獨”。倘若一個人吃飯,充其量隻是半個人爾爾。

    他踩腳成為專家權威後,得出這麽一個規律,踩著中國人的腳,不能說“對不起”,要說“sorry”,被害者才會原諒你,可見外文比中文值錢。你說一個“sorry”可抵上十聲“對不起”,與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相符,足以證明語言與經濟的親密關係;而踩上外國人的腳大可不必擔心,他們的腳趾和他們的財氣一樣粗壯,斷然沒有一腳踩傷的後患,說不準自己的腳底還隱隱作痛呢。

    街上美女很少,因為這年頭,每天上一次床的美女比每天上一次街的美女多。舉凡女孩子,略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裏站著;很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裏睡著;極有姿色,都在大酒店經理懷裏躺著。

    一個男子失戀以後,要麽自殺,要麽再戀一次愛,而第二次找對象的要求往往相近於第一個。這種心理是微妙的,比如一樣東西吃得正香,突然被人搶掉,自然要千方百計再想找口味相近的——這個邏輯隻適用於女方背叛或對其追求未果,若倆人彼此再無感情,便不存在這種“影子戀愛”,越吃越臭的東西是不必再吃一遍的。

    他的愛意像原生動物的偽足,隨處可以萌生,又可以隨時收迴到身體內。

    林表哥在中文係學習兩年,最大的體會是現在搞文學的,又狂又黃。黃是沒有辦法的,黃種人嘛,哪有不黃的道理。

    這詩曾受到係裏才子的好評。那才子看多了現代派的東西,凡看不懂的都讚不絕口,現任校詩刊的主編。但可憐了那些詩人,寫詩要翻字典,翻到什麽詞就用上去,還要拖個人充當白居易的老嫗,隻是那老嫗的功效相反,專負責聽不懂。詩人一寫出一首大眾都不懂的詩就狂奔去詩社交差。

    那藥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習氣,粒粒圓滑無比。

    這種發行量不大的報紙又沒人看,還是上頭強要攤派訂閱的,為官的隻有在上廁所時看,然後草紙省下許多——不過正好,狗屁報紙擦狗屁股,也算門當戶對。

    “你這破分數,都是小時候亂七八糟書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迴來!現在讀書幹什麽?為了有錢有勢,你不進好的學校,你哪來的錢!你看著,等你大了,你沒錢,連搓麻將都沒人和你搓!”林母從社會形勢分析到本行工作,縝密得無懈可擊。

    挑老師像結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認定一個,學光那老師的知識。毛澤東有教誨——守住一個,吃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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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師不吃香而家教卻十分熱火,可見求授知識就像談戀愛,一拖幾十的就是低賤,而一對一的便是珍貴。珍貴的東西當然真貴,一個小時幾十元,基本上與妓女開的是一個價。同是賺錢,教師就比妓女厲害多了。妓女賺錢,是因為妓女給了對方快樂;而教師給了對方痛苦,卻照樣收錢,這就是家教的偉大之處。

    梁梓君常用這些話來鎮人,可惜被鎮的人極少,以往每每說起,別人都不屑地說:“這又不會考試,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別人收他為師,這次行騙有了成果,忙不迭道:“一句話,女人最喜歡兩種男人,一種有財,一種有才。”

    “告訴你,其實女人第一眼喜歡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會有本錢,然後呢,要發展,等到兩個人親熱得男人叫她作‘寶貝’了,她就把‘寶’字留著,而那個‘貝’呢,送給你的‘才’,她就愛‘財’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隻好把妥善保存的複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大力士卻也不見得耐寒。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迴告訴肉體跳不得。權衡以後,雨翔決定在床上寫。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若能又在床上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唿應。

    怏怏走進教室,奇怪怎麽勇氣的壽命這麽短,天下最大的勇氣都仿佛是曇花,隻在夜裏短暫地開放。

    大學生猛站起來,手抬起來想摔書而走,轉念想書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寧可不要效果,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意識到大門是公家的,彌補性地摔一下門。四個學生愣著奇怪“天之驕子”的脾氣,門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聲。大學生故意大聲說,意在讓門裏的人也聽清楚:“我教不了這些學生,你另請高明吧。nuts(混蛋)!我補了十分鍾,給十塊!”大學生伸手要錢。

    林雨翔的“書法”像髒孩子,平時其貌不揚,但打掃一下,還是領得出門的。以前軟綿綿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務,好比美國軍隊聽到有仗可打,都振奮不已。

    徹底想起來時驚得一身冷汗,直拍腦袋,後悔怎麽把信給寄了。上課時心思渙散,全在擔心那信下場如何。他料想中國郵政事業快不到哪裏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門衛間時見到他的信筆直地躺在susan班級的信箱裏,他又打不開,心裏幹著急,兩眼瞪著那信百感交集,一副探獄時的表情。

    無奈探獄是允許的——隻可以看看那信的樣子,飽眼饞,要把信保釋或劫獄出去要麽須待時日要麽斷無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飯匆忙趕迴門衛間探望,見那信已刑滿釋放,林雨翔麵對空蕩蕩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心裏叫“怎麽辦,怎麽辦”!

    作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遐邇,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拋棄不用,自起爐灶,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記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麽“東日”、“一波”、“豪月”來掩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得升級到打。兩個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個頭,打架時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杯上奧特加用腦袋頂範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

    那字典身為工具書,大幸的是機關領導愛護有加,平日連碰都不願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紙張都和領導的心腸一樣硬。

    馬德保仿佛聽見倆人講話,解釋說:“這次,林雨翔同學榮獲全國一等獎,是十分光榮的。由於這不是商業性的比賽,所以獎金是沒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這麽多知名的學者作家知道了林雨翔同學的名字,這對他以後踏入文壇會有很大幫助!”

    林雨翔聽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打到北京去了,不勝喜悅。錢在名氣麵前,頓失偉岸。名利名利,總是名在前利在後的。

    那幫小了一屆的小弟小妹,雖閱曆嫌淺,但作文裏的愛情故事卻每周準時發生一個,風雨無阻。

    求賢若渴,而且“非同小渴”。

    林雨翔的心像經曆地震,大震已過,餘震不斷。每每迴想,身體總有燥熱。

    第二天去學校,唯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說他奪得全國一等獎。這就是初獲獎者的不成熟了,以為有樂就要同享。殊不知無論你是出了名的“樂”或是有了錢的“樂”,朋友隻願分享你之所以快樂的原動力,比如名和錢。“快樂”歸根結底還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雨翔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錢,自然體會不到雨翔的快樂,反倒滋生痛苦,背後罵林雨翔這人自私小氣,拿了獎還不請客。

    雨翔原先期盼會“各大報刊紛紛報道”,所以報紙也翻得勤快,但可恨的是那些報紙消息閉塞,這麽重大的事情都不予報道。林雨翔甚至連廣告都看得一字不漏,反而看成專家,哪個地方打三折哪個地方治淋病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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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德保再介紹他即將付梓的書稿:“我這本書,上麵出版社催得很緊,我打算這個星期六就送去。唉,真是逼得太緊了,其實,寫文章要有感而發的,趕出來的不會好,我這幾篇文章,開頭幾篇還挺滿意,後麵的就不行了。嗨,也非我本意,讀者喜歡嘛,可這次如果誰說後麵幾篇好,誰的欣賞水平就……”

    林雨翔剛好翻到後麵的《康河裏的詩靈》,正要誇美,嘴都張了,被馬德保最後一句嚇得閉都來不及。但既然幕已經拉開,演員就一定要出場了,隻好湊合著說:“馬老師的後麵幾篇其實不錯的,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

    現代人的文筆仍舊有南北派之分,南方人繼續婉約,信裏油鹽醬醋一大攤;北方人口氣像身材一樣豪壯,都威脅“你一定要迴信”!

    他是退休下來的高級教師——不過說穿了,現在有個“高級”名義算不得稀奇,上頭還有“特級”呢,興許再過幾天,“超級老師”都快有了。高級老師深諳數學,和數學朝夕相伴,右眉毛長成標準拋物線;左眉毛像個根號,眉下眼睛的視力被那根號開了好幾次方,弱小得需八百度眼鏡才能複原。他極關愛學生,把學生當數學一樣愛護,學生卻把他當文學一樣糟踐。

    女孩子最怕吃生煎小籠這類要一口活吞的東西,而這類東西又不能慢慢消滅掉,那樣汁會濺出來。女孩子向來以櫻桃小嘴自居,如果櫻桃小嘴吞下一個生煎的話,物理學家肯定氣死,因為理論上,隻存在生煎小嘴吞下一個櫻桃的可能。

    店老板見勢,頓時和林雨翔一齊變成和平鴿,急速趕過去說:“算了,小誤會,大家退一步,退一步!”老板恨不得每人多退幾步,退到店外,隻要不傷及他的店,雙方動用氫彈也無妨。

    飛哥一拍老板的肩,向他要支煙,悠悠吐一口,說:“我這叫肉包子打狗!”

    老k一聽自己變成狗,怒火燎胸,便狗打肉包子,把生煎反擲過去,不幸擲藝不精,扔得離目標相去甚遠,頗有國家足球隊射門的英姿。

    怔了半天,隱約看見窗簾上有影子挪動,以為是susan發現了,要來開窗迎接。雨翔滿心喜悅,隻等susan在窗前招手凝望。此刻,唯一的遺憾就是莎士比亞沒寫清楚羅密歐是怎麽爬過凱普萊特家花園的牆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不及知人知心不知麵的痛苦。

    這小鎮最窮的是教育最富的是教育局。

    召集社會上有名的流氓開一個名流學術研討會議。

    林雨翔鎮定自若要了一瓶啤酒,硬是吞了下去,一展豪氣,頭腦發沉,頓時變成一個集傲氣霸氣和酒氣於一身的男人,拍著桌子追憶似水年華,說:“老子小時候飽讀詩書啊,susan,你沒讀過吧?告訴你,古人很多東西是沒道理的,你們思考問題要換一種思維方式。”說著雨翔換一個坐的方式,趴在桌上,兩眼直勾勾地盯住susan,說:“你們的思維方式都是延續性的,而我的是逆向的——‘逆向’,懂不懂?就是——比方說一般人說到了感性後,下一個說的就是理性,而我說到感性後,下一個就給你們說性感。”

    想好了諾言後,最後一步是確定用“愛”或“喜歡”。其實兩者是等同的。人就是奇怪,一提到有“三個字”要說,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愛你”,殊不想“王八蛋”、“你這驢”、“救命啊”、“上廁所”甚至“分手吧”都是三個字,假使說話也有某些有錢報社雜誌社所開出的“千字千元”的報酬,相信這世上大多有情人會將“我愛你”改口成“我喜歡你”。然而由於人的習慣,用“愛”顯然有一字千金敲山震虎的威力,所以林雨翔還是決定用“愛”。

    此刻的林雨翔已經不想再去表白什麽了,蜷在路燈後暗想誰追到了susan誰就是最幸福的人。然後就希望susan不要發現他,忙躲在一團不知名的常青植物後。自行車的聲音漸遠。不遠處的乞丐目視susan走遠,然後盯住林雨翔看,以為是誌同道合者。想那乞丐現在已是小康乞丐,所以看不起林雨翔。

    林雨翔還看著susan遠去的背影發愣,轉頭看見那乞丐,是個殘疾人,坐在一輛四輪平板小車上,心生憐憫,也想去獻愛心,不料那乞丐站起來拎著小車拍拍屁股走了。

    不過今天的老師特別安靜,一言不發,也不控製局勢,想必因為教師雖是太陽底下最光榮的職業,不過到月夜底下就沒戲了。

    林雨翔突然一個噴嚏卡在喉嚨裏欲打不出,隻好拋下相見恨晚的食品和susan,側過身去專心醞釀這個噴嚏。偏偏吸入的粉不多不少,恰是剛夠生成一個噴嚏而不夠打出這個噴嚏的量,可見中庸不是什麽好東西。雨翔屏住氣息微張嘴巴,頸往後伸舌往前吐,用影視圈的話說這叫“擺pose”,企圖誘出這個噴嚏。然而世事無常,方才要打噴嚏的感覺突然全部消失,那噴嚏被惋惜地扼殺在繈褓之中。

    見susan好像睡著了,睫毛微顫,手也很自然地垂在扶手之下,距林雨翔的手僅一步之遙。看見這種場麵不起邪念的就不是男人,況且那手就如人麵人心一樣動人,資深和尚見了也會馬上跳入俗塵,何況林雨翔。握吧,不敢;不握吧,不甘。思想的鬥爭絲毫不影響行動的自主,林雨翔的手此刻大有地方政府的風範,不顧中央三令五申,就是不住向前。

    正當千鈞一發之際,車戛然停下。導遊叫道:“前麵是個免費的廁所,三星級的,要上廁所的同學下車!”

    susan醒來揉揉眼睛,說:“到了?”

    林雨翔大歎一口氣,兩隻沁出汗的手搓在一起,憤然說:“到了。”

    “到南京了?”susan問。

    “不,到廁所了。”

    “不是說去南京嗎?”susan一臉不解。

    林雨翔發現聰慧的女孩子犯起傻來比愚昧的女孩子聰起慧來可愛多了。

    昏昏沉沉裏看見前麵一條長隊,知道那裏是女廁所。這種情況很好理解,假使隻有一個便池,十個男人可以一起用,而兩個女人就不行。

    “什麽,哈哈哈哈哈!”雨翔前三個“哈”是抒發心中想笑的欲望的;第四個“哈”是要笑的東西已經笑完,要增加這題目的荒謬性及可笑程度而硬塞上去的;第五個“哈”是慣性緣故。

    苦讀九年在真正要一展才華時倒下,的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往往倒下之人是真正能拿高分的人,高分低能也罷,高分卻體質不佳者最倒黴。

    因為距離而產生的美感與思念都是暫時的,都是源於一方不在身邊的不習慣,一旦這種不習慣被習慣了,距離便會發揮其真正作用——疏遠。所以由距離產生的美感就像流行歌曲磁帶裏的第一首主打歌,聽完這首歌,後麵就趨於平淡了。

    這幾天裏雨翔翻來覆去算分數,連一分都不願放過,恨不得學祖衝之算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後第七位。

    當今中國的教育真是厲害,不僅讀死書,死讀書,還有讀書死。難怪中國為失戀而自殺的人這幾年來少了一大幫,原來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已經在中考高考兩個檻裏死得差不多了。這樣鍛煉人心充分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全世界都將為之驕傲!轉念想這種想法不免偏激,上海的教育不代表中國的。轉兩個念再一想,全國開放的龍頭都這樣,何況上海之外。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未免誇大,但中國的烏鴉是一般黑的。轉三個念一想,又不對,現在的狗屁素質教育被吹得像成功了似的,所以中國的烏鴉,不僅不是一般黑,而且還是一般白。

    翌日,林家正決定去不去。林父怕昨夜金博煥信口胡說,若是去了,六目相對,無話可說,會比褲子衣服穿反尷尬百倍,因為衣褲反穿乃是單方麵的尷尬,觀者還會得到身心上的愉悅;而如果去後金博煥苦想半天不記得了,便是雙方麵的尷尬。

    那錄取通知書好比一個懷了孕的未婚女人,迫使雨翔屈服了下來。

    正在豪情萬丈時有人唱反調是很能給人打擊的事情,尤其是話未說完被人掐斷,像是關雲長被砍頭般。當年關公被斬,“身”居當陽,“首”埋洛陽,身首兩地,痛苦異常。

    市南三中的校門威武雄偉,一派複古風格,遠看仿佛去了圓頂的泰姬·瑪哈爾陵,隻是門口一道遙控門破壞了古典之美,感覺上像是古人腰裏別個唿機。

    鍾書樓也是一派古味,龐大無比,十萬冊書分許多館藏著,往往一本書上冊在第二借書室,下冊跑到了第九借書室,不能重逢。鍾書樓是新建的,所以許多書放在走道上無家可歸,像二戰時困在法國敦刻爾克的士兵,迴撤之日遙不可待。

    這花園占了許多麵積,權當為早戀者提供活動場所。而據介紹上說,這花園還將向外擴張,可以見得早戀者之多。

    花園旁是一所食堂,三個大字依稀可辨——“雨果堂”,下麵三個字該是這個書法家的簽名,可惜這三個字互相纏繞如蛔蟲打結,雨翔實在無法辨認。雨翔想這個名字起得好,把維克多·雨果別解為一種食品,極有創意,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在雨果堂裏買巴金卡斯米,再要一份炒菲爾丁和奧斯汀,外加一隻白斬熱羅姆斯基和烤高爾基,對了,還要烤一隻司空曙、一條努埃曼,已經十分豐富了,消化不了,吃幾粒彭托庇丹。想著想著,自己被自己逗樂,對著軍火庫造型的雨果堂開懷大笑。

    這些體育生一半是假——瘦如鉛絲的是扔鉛球的,矮如板凳的是跳高的,肥如南瓜的是長跑的;還有臉比豆腐白的說練了三年室外體育,人小得像粒感冒通的說是籃球隊中鋒,眼鏡片厚得像南極冰層的說是跳遠的——怕他到時連沙坑也找不到。

    冷空氣比熱空氣重,所以副校長不可能從頭涼到腳,隻能從腳涼到頭。

    雨翔驚異兩個人腿與身體的比例早已超過青蛙,不去跳高真是可惜,這種腿去長跑,怕跑一圈不用邁幾步,興許餘雄一步要抵雨翔三步。這樣一來,雨翔又要退後兩名,真是人不可貌腿。

    朋友相聚最快樂就是飯前,最尷尬是在飯後結賬,各付各的未免太損感情,但往往就這麽憋著等願付賬的救世主出現。雨翔把麵吃到大結局時驀地放慢速度,宋世平也在調戲最後幾根麵。餘雄一拍桌子道:“我請了。”

    雨翔輕聲問宋世平:“這麽小的車坐得下嗎?”這句話被車主聽見,忙一拍三輪摩托車說:“怎麽不行,裏麵可大呢!別說三個——”車主本想說哪怕三十個也塞得下,一想這個牛吹得像一個噴嚏打掉一個克裏姆林宮一樣不切實際,改口道:“就算四個,也是綽綽有餘!”雨翔驚歎他會說“綽綽有餘”這個成語,當是一個下崗知識分子,同情心上來,勸宋世平說:“將就將就,一定坐得下!”

    餘雄第一個坐進去,就占掉其一半的空間。宋世平馬上爬進去,堵填剩下的另一半。車主見這樣要落下一個,忙去指揮調度,教宋世平和餘雄怎樣節約占地麵積。倆人照車主教的收腹縮腳提腰,竟無中生有省下一塊空地。雨翔貓腰鑽了進去,三個人手腳相繞,仿佛酒精燈的燈芯。車主怕三人反悔,忙把車子發動了,表示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可“想”這個東西是加二十分蠻力也無濟於事的,不想時自己會自動跳出來,要想時卻杳無音信,但正因為曾經“自己自動跳出來”過,所以雨翔不願放棄努力。這種體驗是很痛苦的,要想的東西往往已經到了舌尖卻說不出口,仿佛自來水龍頭口那一滴搖搖欲墜卻又忽長忽短墜不下來的水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隻好任它懸在那裏。

    正在雨翔的思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時,他突然“想通了”,這種爽快如塞了半天的抽水馬桶突然疏通,聞之也令人心曠神怡。

    果然那兩個男生說話太多,氣接不上來,開始落後。雨翔咬住前麵一個,但不敢超,生怕引發了他的潛能,跟了半圈後,覺得速度越來越慢,好勝心上來,像試探水溫一樣在他身邊掠一下再退後,見那男生並無多大反應,隻是臉上表示憎恨,無力付諸行動,便放心大膽超了過去。跑過五圈,極限了好幾次,眼看被餘雄拉開了大半圈,鬥誌全無,幸虧後麵還有一個倒黴蛋在增強雨翔僅有的信心,讓雨翔有個精神支柱,不料那根柱子沒支撐多久,就頹然倒地休息,把倒數第一名的位置讓給雨翔。雨翔僅有的可以用作安慰的工具也沒有了,隻覺得天昏地暗,跑一步要喘兩三口氣,手腳都沒了知覺,胸口奇燙,喉嚨如火燎,吸進去的氣好像沒進肺裏,隻在口腔裏繞一圈就出來了,最後的毅力也消失,但不甘心去得像第一個那樣光明正大,用手捂住肚子,用這個動作昭告人們他林雨翔隻是肚子痛而不是體力不支,把腿的責任推卸給胃,再轟然倒地,目眩一陣後,又從地上半坐起,看其他人的勞累,以減輕心裏的負擔。宋世平原來也構思好捂住肚子裝痛來休息,萬沒想到被林雨翔先用掉,隻好拚了老命跑,以證明自己體力無限。他麵對雨翔時一副悠閑如雲中漫步的神態,一旦背對,壓抑的表情全部釋放出來,嘴巴張得像恐嚇獵物的蛇,眼睛閉起來不忍心看見自己的痛苦。

    晚上一個體育室裏擠了二十幾個體育生,連桌上都睡滿了人,睡不了那麽高的人隻好在地上打個鋪,用粉筆畫個圈表示是自己的領土,閑人不得進入,仿佛狗撒尿圈領地,弄得半夜上廁所像是踏著屍體走路。不打唿嚕的人最忌諱睡時有人打唿嚕,因為那很有規律的唿嚕聲會吸引人的注意力去數而忘卻了睡,二十幾個體育生白天訓練疲勞,晚上專靠打唿嚕排遣心裏的不滿,唿嚕聲像十九世紀中期的歐洲資產階級起義一樣此起彼伏,往往一方水土安靜了,另一個角落裏再接再厲;先東北角再西南方,這種環繞立體聲似的唿嚕攪得雨翔一個夢要像章迴小說般一段接一段做。

    高中裏最被人看不起的乃是體育生和自費生,但自費生可以掩飾,而體育生像是曆代鬼怪小說裏妖怪變的人,總有原物的跡象可循,不能靠緘默來掩人耳目——每天去訓練就是一個鐵的事實。

    一個老師沒事嘴巴不閉乃是常罵人的體現,罵人的話要隨時破口而出,一張一合要花去不少時間,所以口就微張著,仿佛一扇常有人進出的門總是虛掩著。

    那女老師自我介紹道:“我姓梅,以後就是大家的班主任。”梅老師說著頓了一頓,故意給學生留個鼓掌的時間。學生當是梅老師初上講台,緊張得說不出話,都不敢出聲。梅老師見台下沒有反應,想這幫學生又是害羞居多,連手都不敢拍,恨不得自己帶頭鼓掌。

    繼續說:“我的姓中的‘梅’是——”她想借一下梅子涵的名字,轉念想怕學生沒聽過梅子涵,不敢用,又想借“梅花”,嫌太俗,“梅毒”則更不可能,竟一時語塞。台下學生見老師又卡住,當這個老師口頭表達不行,都替老師緊張,口水都不敢咽一口。

    梅老師的氣全用在拖長這個“是”上,氣盡之時,決定還是用梅子涵,便把梅子涵的名字肢解掉,道:“‘梅’是梅子涵的‘梅’,當然不叫子涵,老師怎麽敢和作家同名呢?”

    這句廢話算是她講話裏最成文的一句,還摻雜了一點小小的幽默,學生都硬笑著。梅老師不曾料到這句話會引起轟動,跟著學生一齊笑。因是硬笑,隻要發個音就可以,所以笑聲雖大,卻沒有延續部分。

    梅老師雙手向下壓幾下,以表示這笑是被她強壓下去的。

    再耐心等幾分鍾,隊伍一動,雨翔想終於可以跨前一步了。怎知那隊伍像是青春期少年的骨骼,會慢慢變長,雨翔被逼得退了三步,大惑不解,想自己排隊排了十六年,竟會遇到越排人越往後的隊,便探出頭看究竟,隻見從其他地方奔過來幾個人,與排在隊伍裏的人攀談幾句後居然往隊伍裏一閃,消失無蹤。而且各路人士也都看好這支隊伍,紛紛來插,這隊伍倒也像劉備,能夠廣納賢良,再過幾分鍾,雨翔已經退了不止三舍,怕這樣下去會餓死,便換了一列隊伍。

    忽聞人群一陣騷動,有人道:“自理會的來了!”

    雨翔沒聽說過“自理會”,當是一個專門插隊的團夥,扭頭一看才知道是負責檢查的。站在隊伍最後頭那人顯然是準備倉促,袖章戴反了,嘴角邊閃閃發光,乃是吃完飯來不及擦嘴所致。

    錢校長人一抖,看到一片漆黑裏那東西還在地上滾,上前去按住,見是一隻腳盆,氣憤那幫學生不僅無禮到潑水,而且徹底到連作案工具都扔下來傷人。雨翔大叫不好,聽下麵沒有反應,當錢校長給自己失手砸死了。錢校長拎起腳盆吼道:“你們今天快點睡,這事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雨翔待校長走後溜下去找腳盆,一樓的告訴他被校長拿走了。雨翔隻是惋惜,想以後沒有腳盆的日子裏要苦了自己的臉,與腳共飲一江水。

    軍訓的一個禮拜渾渾噩噩,烈日當頭,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軍訓的試點學校,眾目所矚,所以其他學校的嚴格全匯集在市南三中,十個班級的學生像是誇父,專門追著太陽跑。練三個鍾頭休息十五分鍾,人都麻木得沒有了知覺。女學生源源不斷倒下去,被扶在路邊休息。雨翔一次癢得忍不住,伸手撓了一下,被教官罵一頓,僅有的十五分鍾都被去掉了。

    自負這種性格就仿佛一根長了一截的筷子,雖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感,但苦於和其他筷子配不起來,最終隻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樣高,否則就會慘遭摒棄。錢榮這根長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裏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裏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麽。

    正麵鬥不過,別人背身時踹人家一腳也是快樂的,不同的是,背麵踹人一腳,人家會覺得痛。但雨翔這麽說隻仿佛隔了一層牆壁打人,抑或說,好比人家生前打不過,待人死後讓人家遺體不安,總之,這是一種鞭屍的快樂。

    人一旦當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許多。沒當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職宛如一根鏈條,一旦野狗群裏有人當官,那野狗就儼然變成一隻家狗,有了狂吠幾聲趕其他野狗的資本和身份。姚書琴表麵從容,暗地裏不停記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聲喧嘩。倘若論單打獨鬥,野狗與家狗應該實力相當,但野狗往往打不贏家狗,因為家狗有主人。

    女孩含羞道:“這裏真美。你約我到這裏來幹嗎?”說完往後一攏頭發,低頭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慮成熟,說:“我最近心裏好煩,我相信我在做出一個我一生最大的選擇。”

    雨翔臉上的吃驚倒是幾倍於那女孩子,他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一個小男生之口,聽著別扭,忍不住要笑,幹咳兩聲暗示那一對還有一個人存在,話不要說得太露。那倆人扭頭發現了雨翔,並沒有驚訝的意思,在那倆人的眼裏,雨翔的存在仿佛物體自由落體時的空氣阻力,可以忽略不計。

    女孩子低頭良久,猛抬頭說:“你看著我的眼睛迴答,你是為了我嗎?”

    男孩仿佛藏了幾千年快修煉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說:“我無法騙自己,我是為了你。”

    雨翔用勁控製自己的笑,又幹咳兩聲。

    女孩子受不了有幹咳破壞浪漫,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男孩不允,說:“走自己的路,不管別人說什麽。我有話要對你說。”

    女孩臉上迅速一片紅色,擺弄衣角道:“現在嗎?”

    男孩道:“現在,對,我已經無法再等待下去了!”這話仿佛一張病危通知單,讓女孩有了個心理準備。

    男孩說:“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這是上蒼賜給我的幸福,我不願放手,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女孩明知故問:“哪句話?”

    “我——喜歡你。”

    女孩瞪大準備已久的眼睛:“可,這太倉促了吧?”男孩道:“不,一點也不,我願為你放棄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柔情,眼裏有些醉意,問:“真的嗎?”

    男孩說:“真的,是真的,不是在夢裏,我願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學業。”

    女孩一副驚慌失措:“這一切都像是書裏寫的。我該怎麽辦?我無助,我迷惘……”

    翻開本子卻隻見孤零零一個鉤,而且這鉤也極小極不豪放,再翻一頁,也是一個發育未全的鉤,兩個鉤拚起來才有個鉤樣,這種做法好比現在餐飲業裏的生財之道,把一份的料作兩份用。

    “哇——那你發表過文章嗎?”

    “發表文章,哼!那些報紙哪有發表我文章的資格!”錢榮一言,把全世界的報紙貶為草紙。

    可威信這東西不比旗杆,倒下去了扶幾把又可以豎起來;要樹立威信的最好辦法便是屈才去參加學生會的組織,得一身的職位,說起來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恰在搞一個素質教育周,提倡把課餘時間還給學生,往年還的方式就是成立興趣小組,這個興趣小組不是培養學生興趣而是培養教師興趣,並不能想去哪個去哪個,都是老師安排的,學生有著古時候結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歡對方,卻要跟對方廝守。

    雨翔覺得四麵八方都是聲音,不說不行,站起來把僅有的知識憋出去:“《紅樓夢》這書前麵是曹雪芹寫的,而後麵是高鶚所寫……”九個人聽著,要看這小子半天沒吭一聲有什麽高見。林雨翔沒有高見,仿佛一個要跳崖的人,前後都沒有了路,隻好跳了再說:“我認為這本書都是曹雪芹寫的,根本沒有什麽高鶚。”結果這一跳極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還成了仙。對麵那男生站起來說:“我認為這位同學說得極對!”女生不服,站起來不算,還學赫魯曉夫砸桌子,給自己的話伴奏:“但事實證明前八十迴和後四十迴筆法不相同,一個曹雪芹怎麽會寫出兩種文筆!”破壞完公物坐下去,對著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學分析,發現一半是奸笑一半是嘲笑,心裏一冷。主考說:“好了,同學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然後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為倆人的啟蒙人,卻沒有入選。

    報廣播電視台的人最多,前麵排隊的人笑著說:“這種地方,電視台像在選美,誰漂亮誰上;廣播台像在選鬼,怎麽醜的人都有。”排在隊伍裏報電視台的人一陣哄笑;報廣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當鬼,心裏罵電視台的人侵犯了鬼權,傷到了自尊。幾個長得漂亮的鬼作為形象代言人,說:“你們這種靠臉蛋吃飯的,像一種什麽職業來著……”喻體沒說,表示有什麽侮辱也是你們自己想的。報電視的都不敢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報廣播的數量多,鬼山鬼海,惹不起。

    寫信也要一定的文學功底,尤其要衛斯理那種日產萬字的功夫,往往寫前腦子裏的話多得要溢出來,寫時那些話就仿佛西方總統候選人當選前的承諾,沒一句能落實下來。

    一個男人在男人麵前越是小氣,在女人麵前就會大方得不可思議。錢榮平時在寢室裏一毛不拔,在姚書琴麵前卻恨不得要拔光全身的毛,姚書琴想吃什麽買什麽。

    廣播裏粗的聲音可以變成細的,最神奇之處是它還有可逆反應,細的聲音竟也能變成粗的,為科學所不能解釋。但百變不離其宗,林雨翔一耳就聽出來廣播裏的女聲肯定是錢校長的,裏麵念道:

    “為促進素質教育的發展,提高學生日後競爭生存的能力,豐富學生的課餘生活,進一步增加學生對學習的興趣,進一步使學生從課堂內走向課堂外,並提高學校的教學成績,便於讓老師掌握學生的課外興趣和自身特長,也讓學生了解自我的潛力,更好地發掘,學校響應了市政府市教委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轉軌的號召,放開手腳,大膽創新,為學生在課外開辟了一片廣闊的屬於自己的天空,讓學生自由自在地翱翔,鍛煉自己的翅膀,磨練自己的心智,豐富自己的生活,鞏固發展自己的特長,讓學生在日後走出校園踏上社會後有與人一拚的競爭實力,更好地建設祖國,學校組織了一些興趣小組。”

    雨翔驚歎不已,想錢校長洋洋一席話,能夠讓人聽了仿佛沒聽一樣,真是不簡單。

    謝景淵臉上的嚴肅像黨的總路線,可以幾十年不變。

    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靠山能夠出人頭地名聲顯赫,使她臉上有光,可一旦靠山真的有了名氣,她就會發現其實她臉上還是原來那麽點光,更不幸的是慕名來靠這座山的人越來越多,此時她又恨不得他隻是一個無名小卒。

    林雨翔恨不得要說:“老子學富五車,你夠資格要我指正嗎?”無奈自己也覺得這句大話實在太大,卡在喉嚨裏出不來,心裏也沒有底,究竟學富的“五車”是哪種車,弄不好也不過學富五輛腳踏車。

    學校的澡堂終於開了。那澡堂似乎犯下了比熱水龍頭更深重的罪,隱蔽在實驗樓後麵,雨翔好不容易才找到。進澡堂前要先交兩塊錢買澡票,如此高價料想裏麵設施一定優良,進去一看,大失所望,隻不過稀稀拉拉幾個龍頭,而且龍頭裏的水也不正常,冷熱兩種水仿佛美國兩個主要黨派,輪番上台執政,而且永遠不能團結在一起。調了良久,兩種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始終不成一體。換一個水龍頭,更加離譜,熱水已經被完全消滅,隻有冷水“嘩嘩”灑在地上,濺起來彈在腳上一股冰涼。雨翔嚇得忙關掉,再換一個,終於恍然大悟第二個龍頭裏的熱水跑到哪裏去了,兩腳燙得直跳,不敢去關,任它開著。

    第四個終於爭氣,有了暖水可衝。雨翔心裏難得地快樂與自豪,越衝越得意,從沒覺得自己會如此重要,一篇周記就可以開放一個浴室,對學校以前的不滿也全部拋掉——比如一隻草狗,縱然它對誰有深仇大恨,隻要那人扔一根骨頭,那狗啃完後會感激得仇恨全忘。

    還未煉成一顆比張衡地動儀更敏感的心。

    自古文人多禿頭,萬山厄運難逃,四十歲開始微禿,起先還好,頭上毛多,這裏禿了,頂多那裏梳過去一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後來愈禿愈猛,支援部隊力不從心,顧此失彼,照顧不周,終於禿到今天這個成績。

    萬老師為人極為認真仔細,是一塊研究純數學的料,卻被文學給糟踐了。其人說慣了老實話,舌頭僵掉,話說不清楚,李漁和李煜都要搞半天,一再重申,此鯉魚非彼鯉魚也。最近講到杜甫和杜牧,更是發揮攪拌機的威力,挺著舌頭解釋此豆腐非彼豆腐也。偏偏中國詩人多,有了鯉魚的教訓,他嚇得不敢講李益和李頎。

    雨翔先去劉知章處請假,再去文學社報到,心裏有些緊張。萬山把他招唿到身邊介紹:“他是林雨翔,文章寫得很好。”

    學生十分誠恐,因為在武俠小說裏,每逢武林大會,高手總是半路從天而降插進來的,如今情況類似,都對林雨翔有所提防。

    然而萬老師講課太死,任何引人入勝的神話一到他嘴裏就成鬼話,無一幸免。

    文學這東西好比一個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見就頓生崇敬向往。搞文學工作的好比是這個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殘。雨翔沒進文學社時常聽人說文學多麽高尚,進了文學社漸漸明白,“搞文學”裏的“搞”作瞎搞、亂弄解釋,更恰當一點可以說是“縞文學”或是“槁文學”。市南三中有名的“學校文學家”們徒有虛名,他們並不把文學當“家”一樣愛護,隻把文學當成宿舍。“校園詩人”們暗自著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稱校園詩家。

    這種散文家寫文章像做拚盤,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換一下次序再拚起來,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詩人的鬥誌,小詩人一一羅列大詩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說是宋朝才發展的,年代上吃虧一點,而且經曆明清一代時小說仿佛掉進了糞坑裏,被染了一層黃色,理虧不少,不敢拿出來比較,隻好就詩論詩道:“你們這種詩明明是形容詞堆砌起來的。”這句該是罵詩人的,不料寫散文的做賊心虛,迴敬道:“小說小說,通俗之物,凡通俗的東西不會高雅!”

    小說家恨一時找不到一種既通俗又高雅的東西反駁,無話可說。

    不知哪個角落裏冒出一句:“《肉蒲團》。”四座大笑,明明該笑的都笑完了還要更放肆地假笑,意在擊潰寫小說的心理防線。殊不知,小說家的皮厚得像防禦工事,區區幾聲笑仿佛鉛彈打在坦克上。一個發表小說最多的人拍案站起來引《肉蒲團》為榮道:“這本書怎麽了,是人精神荒漠裏的綠洲!是對傳統的突破!”坐下來洋洋得意,他所謂的“對傳統的突破”要這麽理解——當時的傳統就是寫黃書,《肉蒲團》一書色得蓋過了其他黃書,便是“對傳統的突破”。

    現代詩比蚯蚓厲害,一句話斷成了幾截都無甚大礙,詩人便故意把詩折斷。據稱,把東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托爾勒為普裏戈金《從混濁到有序》書序言),詩人熟練運用這種“最高技巧”,詩都寫成這個樣子:

    夜

    飄散在

    我

    的

    睡眼裏

    風

    何處的

    風

    攜走我的

    夢

    告訴

    我

    是我的心

    飄

    在

    夜空

    還是

    夜空

    散

    入

    我

    的

    心

    深了

    夜

    深了

    靜了

    心

    靜了

    誰的

    發

    香

    久

    久

    久

    久

    盤踞

    在

    我的

    夢

    裏

    散落

    在

    我

    的

    心裏

    社長看了驚訝,問詩人可否組裝一下。詩人搖頭說,一旦句子連起來就有損詩跳躍的韻律,還說這還不算什麽,語氣裏恨不得把字一筆一畫拆開來。社長一數,不過幾十字爾爾,但排版起來至少要一大頁,沒了主意。

    雨翔眼裏露出鄙夷,散文詩是他最看不慣的,認為凡寫散文詩的必然散文上失敗,寫詩上再失敗,散文詩就可以將其兩方麵短處結合起來,拚成一個長處;自然,散文詩的質量可見於斯。

    自己剛剛和susan有了點苗頭,就緣盡分飛,仿佛點一支煙剛剛燃著吸了一口就滅了,嘴裏隻有那口煙的餘味。雨翔想想這也不恰當,因為他還沒有“吸一口”,隻是才揭起susan神秘的麵紗,隻解眼饞,沒到解嘴饞的份上,就好比要吃一隻粽子,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剝掉了上麵的箬葉,聞到了香味,急著正要嚐第一口時,那粽子卻“啪嗒”掉在地上。

    批評一定要有一個對象,否則一頓訓話漫無目標,再大的殺傷力也沒用。雨翔對大家不敢批,對剛出道的小家可以批著玩的——比如汽車開不動了,乘客可以下來推;火車開不動了,就沒這迴事。不過近來中國文壇裏推火車的人層出不窮,雨翔不願去白做功,寧可量力而行,從小推起。

    錢榮也來祝賀幾句:“不容易啊,大作家終於發表文章了,恭喜!”雨翔當時正沉溺在喜悅裏,滿耳朵好話,自然也把錢榮這句話當祝賀收下了,好比在慶宴上收紅包,等人去樓空繁華落盡後,一個人躲著把紅包拆開來,才發現錢榮這小子送了幾張冥幣——雨翔平靜下來,品味出錢榮話裏有刺,像被快刀割了一下,當時並無感覺,等發現有個傷口時,痛會加倍厲害。

    雨翔叫錢榮“等著瞧”隻是雨翔的一廂情願。其實“等著瞧”這東西像恢複外交關係一樣,需要雙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

    在學校裏,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學,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學社。

    社長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歎自己號召力大——說穿了那不是號召力,隻是別人一種不敢相信的好奇,譬如羊突然宣布不食草改吃肉了,克林頓突然聲稱隻理政不泡妞了,總會有人震驚得啞口無言——社長在欽慕自戀他的號召力之餘,不忘利用好這段沉寂,說:“我覺得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社長——”社員差點忍不住要表示同意,這是文學社有內訌以來廣大社員所達成的第一個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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