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終於結束。展望未來,整個寒假都是由書本銜接成的。在期末總結大會上,校方說要貫徹教委關於豐富學生生活的精神。眾生皆知,這是教委所做出的少數幾個正確決策之一。不幸“豐富生活”的口號仿佛一條蛔蟲,無法獨立生存,一定要依附在愛國主義教育上。愛國必要去南京,因為南京有許多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名勝古跡。去過一趟南京迴來後必會獻愛,可惜是獻給板鴨的。

    學校安排了一天給這次活動,早上三點出發,晚上十點迴家,隻留四個小時在南京本土。可見愛的過程是短暫的而愛的迴憶是無窮的。在愛的路上會有區電視台來做一個節目,另有教委之人下凡督導。這些人此行主要目的是在電視上露臉兼弄幾隻板鴨迴來兼督導。

    愛的降臨往往是匆忙的,校方通知眾生第二天就要出發,半夜兩點半集中。

    傍晚六點林雨翔去超市購物。這小鎮最窮的是教育最富的是教育局,據說這個超市乃是教育局的三產。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超市裏混雜不少三無商品,且商品雜亂無章,往往能在文具架上找到三角褲,引得學生浮想聯翩,想這年頭教改把三角褲都納入學生用品類了。不過細想之下還是有道理的,學校裏通常課程安排太密,考試時間太長,實在憋不住隻好——林雨翔一想及此,啞然失笑。

    挑了半天籃裏隻有一支口香糖,體積上比較寒酸。正當此時,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susan和沈溪兒在一起購物。女孩渾身都是嘴,倆人的籃子裏東西滿得快要外溢。林雨翔恨不得大叫要實行共產主義。

    雨翔馬上畫好藍圖——他將穿過三個貨架然後與倆人不期而遇。一路上必須補充物品,不管什麽先往籃裏扔再說,大不了過會兒放迴去。於是一路上仿佛國民黨征兵,不論好壞貴賤,一律照單全收。到第三個路口的鏡子旁雨翔苦練了幾個笑容,把自己迷倒以後保持這個笑容靜候susan。

    不幸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笑臉變成不穩定結構,肌肉亂跳。雨翔心想這樣不行,索性改得嚴肅,因為女孩都喜歡流川楓型。不料在變臉過程中susan突然從拐角出現,雨翔大為尷尬,忙舉起籃子說:“嗨,去南京準備些東西。”

    susan掃了籃子一眼,哈哈大笑,指著說:“你去南京還要帶上這個啊?”

    雨翔問:“哪個?”然後低頭往籃裏一看,頓時血液凝固,隻見一包衛生巾赫然在最頂層。大窘之後林雨翔結巴道:“這——這是我以為用來擦嘴巴的——餐巾紙。不好意思,眼誤眼誤。”

    沈溪兒不放過,傷口上撒鹽道:“喲,還是為大流量設計的,你可真會流口水啊!”

    susan在一邊調停說:“好啦,溪兒,別說了。”

    沈溪兒道:“怎麽,你心痛這小子啊?”

    “你才心痛呢——”

    林雨翔隻顧在一旁搔後腦勺,搔了好久才意識到最主要的事忘了做,偷偷拿起衛生巾,往身後的文具架上一放,終於大功告成,同時心裏有點清楚了這一架上為什麽會有內褲。原來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而不幸的人有著相同的不幸。

    susan看林雨翔完工,岔開話說:“噯,林雨翔,你晚飯吃了嗎?”

    林雨翔明知這個問題很妙,如果沒吃,那對方肯定會盛情邀請。盡管林雨翔剛撐飽,但為了愛情,隻好委屈胃了。林雨翔拍拍肚子,不料拍出一個飽嗝,二度大窘,忙說:“餓得我都打飽嗝了!”

    愚蠢和幽默往往隻有語氣之別。林雨翔這句蠢話被susan聽成笑話,又“哈哈”不止。林雨翔等待著susan的邀請,不想susan這笑的慣性太大,要停住這笑好比要刹住火車,需耗時許多。沈溪兒此時又給林雨翔一個沉重打擊:“那還不迴家去吃?”

    susan笑不忘本,說:“算了,讓他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沈溪兒兩邊打擊:“你說你是不是對這小子有意思?”

    susan忙表示沒意思:“哪裏啦,就一頓飯嘛,算是上次在周莊的迴請啊,走啦!”

    林雨翔誠恐誠惶地跟著她們走,偶爾掃一下自己的籃子,發現裏麵竟還有一包“噓噓樂”,嚇了一跳,看四下沒人注意,忙和餅幹放在一起。

    三人去就餐的飯店是“走進來”快餐廳。這地方剛開始生意不振,服務態度又粗暴,顧客大多是走進來滾出去的。最近改變特色,推出情侶套餐,最後還奉送一枝玫瑰。盡管這枝玫瑰長得像這家店以前的生意狀況,但始終聊勝於無。在這裏,戀人每逢進餐和談話到山窮水盡之時,服務員總會操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先生小姐,黴鬼。”這樣平添幾分溫馨氣氛,本來要吵的架都因故推遲到店外了。推出這一套經營理念後小店安靜不少。

    舉凡酒店,在裏麵喧鬧發酒瘋的多是政府人員,而這些人小店也招待不起,因為他們白吃白喝後會就玫瑰召開一個統籌會議、兩個基層擴大會議、三個群眾座談會議,再召集社會上有名的流氓開一個名流學術研討會議。情侶就不會。

    林雨翔鎮定自若要了一瓶啤酒,硬是吞了下去,一展豪氣,頭腦發沉,頓時變成一個集傲氣霸氣和酒氣於一身的男人,拍著桌子追憶似水年華,說:“老子小時候飽讀詩書啊,susan,你沒讀過吧?告訴你,古人很多東西是沒道理的,你們思考問題要換一種思維方式。”說著雨翔換一個坐的方式,趴在桌上,兩眼直勾勾地盯住susan,說:“你們的思維方式都是延續性的,而我的是逆向的——‘逆向’,懂不懂?就是——比方說一般人說到了感性後,下一個說的就是理性,而我說到感性後,下一個就給你們說性感。”

    說著林雨翔捋一下袖子。沈溪兒居安思危,以為雨翔要用形體語言,忙要護著susan。不想林雨翔動機單純,揮手說:“再來一瓶!區區小酒,不足掛齒,老子喝酒像喝奶似的,快拿一瓶力波牛奶!”

    susan站起來扶住雨翔說:“好了,別喝了,走了,時間差不多了。走啦。”

    沈溪兒也忙去拖,林雨翔推開她們,說:“你們真以為我醉了,我真可謂——”說著想找一句古詩詞證明自己牛飲本事巨大,可惜這類東西遭了禁,生平未見,隻好把“謂”字拖得像偉人作古時的哀悼汽笛。

    沈溪兒一語掐斷汽笛說:“謂個屁,走!”

    店外夜涼如水,吸一口氣,冷風直往鼻孔裏鑽,涼徹心肺,連耳孔裏也灌風,那風果真無孔不入。susan不由握緊手在口邊哈一口氣。林雨翔看見忙扒下一件衣服,那衣服薄得吹彈欲破,披在身上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扒下來給susan披。susan說不用不用,快到家了。

    林雨翔急說:“怎麽了,你嫌薄啊!老子還有!”說完又脫下一件,頓時渾身一輕,鼻涕一重,冷得嚏噴不止。susan更加推辭。

    林雨翔脫出了慣性,又要扒。沈溪兒一看大事不妙,再扒下去要裸奔了,趕忙命令:“穿上!”

    林雨翔一個踉蹌,站穩後說:“又不是脫給你的,老子願意!”

    susan也看出了事態嚴重,忙在路邊叫住了一輛三輪車,把林雨翔推進去,對車夫說送他迴家。雨翔並沒抵抗,乖乖上車。車騎出一段後,susan擔心道:“他會不會有事?”

    沈溪兒眉毛一揚,說:“這小子衣服扒了這麽多還不凍死,你說會有什麽事?”

    susan迴頭往長街上望了幾眼,被沈溪兒拖著迴家了。而沈溪兒也沒有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的敬業精神,見驅狼工作完成,在下一個路口就和susan告別。從那個路口到susan家還路途漫漫,隻差沒用光年計。susan感覺有些不安,怕林雨翔酒興大發拆人家三輪車,或者被車夫劫詐了,或者把車夫劫詐了。

    隱隱約約前方幾十米遠路燈下有一個身影,見susan靠近了,徐向前兩步夜(葉)挺在街上。

    susan停下車,低頭問:“林雨翔,你不迴家在這裏幹什麽?”

    林雨翔今天酒肉下肚,不僅胃大了許多,膽也是漲大無數,大聲說:“susan,我想陪你一會兒。”這句話在夜空裏格外清響,方圓十裏內所有英文名叫susan的都會為之一振。

    “你喝多了。”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林乙己說著又覺得頭有一點沉,有一種要表白的衝動。雨翔暗想酒果然是好東西,一般人的表白如果失敗後連朋友都做不了,而醉中表白萬一慘遭失敗就有“酒後失態”或“酒後變態”的借口,如此一來,後路比前路還寬。可另一方麵,林雨翔又不想對這種純真的友情做任何玷汙。他是這麽想的,其實還是兩個字——“不敢”。雖然倆人很平靜地在街邊慢慢走,但各自心潮起伏。

    林雨翔經曆了比二戰還激烈的鬥爭後,終於下定決心——如果依舊這麽僵下去,弄不好這場戀愛要談到下個世紀。按師訓,今天的事情今天完成,那麽這個世紀的愛意這個世紀表白,否則真要“談了十幾年,黑發談成白發”,畢竟,談戀愛拖得像入世貿不是好玩的。決心一下後林雨翔開始措詞,東拉西扯竟在腦子裏排列了許多方案,比如“我愛你,不久,才一萬年”,比如《大話西遊》裏孫悟空的“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那就是一萬年”,不勝枚舉。這年頭愛情果然厲害,要麽不愛,一愛就抵百來隻烏龜王八的壽命,而且不僅人如此,連猴子也是,可見猴子的愛情觀已經進化到和人的一樣——是退化到。想好了諾言後,最後一步是確定用“愛”或“喜歡”。其實兩者是等同的。人就是奇怪,一提到有“三個字”要說,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愛你”,殊不想“王八蛋”、“你這驢”、“救命啊”、“上廁所”甚至“分手吧”都是三個字,假使說話也有某些有錢報社雜誌社所開出的“千字千元”的報酬,相信這世上大多有情人會將“我愛你”改口成“我喜歡你”。然而由於人的習慣,用“愛”顯然有一字千金敲山震虎的威力,所以林雨翔還是決定用“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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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的街上沒幾個人,空曠的世界裏好像隻剩下兩個人和幾盞燈。林雨翔握緊拳,剛要張口,終於不幸,大壞氣氛的事情發生了,susan早雨翔一步,說:“有什麽事嗎?沒有的話我迴家了。”

    林雨翔的勇氣被嚇得找也找不迴來,竟搖搖頭說:“沒事沒事。”

    susan圍好圍巾,對林雨翔莞爾一笑,跨上車迴家。林雨翔呆在原地,又責怪自己忘了說“路上小心”等溫暖的話,不由雙倍地後悔。酒勁又泛上來,想想不甘心,叫了路邊一輛三輪摩托從另一條路趕往下一個路口。

    那小三輪盡管好像比林雨翔喝了更多的酒,東倒西歪的,但速度奇快,一路上街燈飛速往後退,隻有風在耳邊尖嘯,宛若夢境。

    到了下一個路口,林雨翔背倚在街燈後,直想倒地唿唿大睡。同時他又要祈禱susan發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精神,一條路直著走,不要創新出其他走法。

    遠方淡霧裏漸漸清晰出一個身影,林雨翔頓時高度警惕,幾乎和路燈合為一體。突然那酷似susan的女孩停下車來。林雨翔以為身影發現異樣,大為緊張,恨不得嵌到燈杆裏或擁有一身保護色。

    身影下車後往路邊走,再仔細一看,那裏蜷跪著一個乞丐。林雨翔平時雖然認為乞丐不去建設祖國四化而來討錢很沒誌氣,但是還是會給點錢的。但偏今天沒看見,愛情果然使人盲目。

    那長發飄飄的身影半蹲在乞丐邊上,掏出一點東西給乞丐,而乞丐則磕頭不止,身影扶住乞丐,再把手套脫下來給他,說幾句話後撩一下頭發,揮揮手轉身去推車。那撩頭發的動作林雨翔再熟悉不過了,的確是susan。

    此刻的林雨翔已經不想再去表白什麽了,蜷在路燈後暗想誰追到了susan誰就是最幸福的人。然後就希望susan不要發現他,忙躲在一團不知名的常青植物後。自行車的聲音漸遠。不遠處的乞丐目視susan走遠,然後盯住林雨翔看,以為是誌同道合者。想那乞丐現在已是小康乞丐,所以看不起林雨翔。

    林雨翔還看著susan遠去的背影發愣,轉頭看見那乞丐,是個殘疾人,坐在一輛四輪平板小車上,心生憐憫,也想去獻愛心,不料那乞丐站起來拎著小車拍拍屁股走了。

    這一夜林雨翔怎麽樣迷迷糊糊迴到家裏的已經不記得,隻知道夜短夢卻多,一個接一個像港台連續劇。正做到劇情緊張部分時,被敲鐵門的聲音震醒,張開眼見是自己母親迴家。生母已經好久不見,今晚——今晨老母喜氣洋洋,想必是贏了錢。人逢賭勝精神爽,林母見兒子醒著,笑問:“咦,我今天迴來怎麽見到街上都是學生?”

    林雨翔一聽馬上跳下床,一看表,叫完蛋了,要遲到了,於是為了集體榮譽,拋棄個人衛生,直衝門外。一路狂奔,到了校門,車子已經啟動,想萬幸,正好趕上。找到本班那輛車時發現上麵能坐的地方已經坐滿了人,隻差方向盤上沒人。老師自然指責他一頓,然後發了一個重要指示:坐隔壁班那輛車上。

    上了隔壁班那車,隻見都是人頭。導遊給他指明方向,說還有一個加座。雨翔看過去,頓時氣息不暢兩眼發亮,靠加座的一旁就是susan。susan也發現了他,微微一笑,拿掉加座上的包。

    坐到那個位置上林雨翔隻覺得無所適從,又恨自己沒搞個人衛生,偏偏造化弄人,悶了好久才敢張眼看世界。susan旁邊的那個女生仿佛一個大探索家,喜歡和大自然抗爭,隻穿了一條短褲,臉上又慘白,在夜色的渲染下,能去嚇鬼。susan隻是很普通的衣著,但已經夠把身旁那個襯得像鬼中豪傑。那女生一見林雨翔,頓時馬屁橫溢:“啊,你就是林雨翔吧!才子!”

    林雨翔恨不得要叫:“好!拿賞!”卻隻低下頭說,“哪裏哪裏,混混而已,不如你身旁那位才女。”

    此時車內一暗,氣氛格外雅致。susan輕聲說:“林雨翔。”

    雨翔精神高度集中,差點說“到”。

    “你昨晚安全迴家了?”

    “要不然我人還能在這兒嗎?”

    “你怎麽坐我們的車?”

    “沒什麽原因,最後一個上車已經沒位置了。”

    “最後一個上車,這麽偉大?”

    林雨翔大喜,想懶人有懶福,說:“沒你偉大。”

    “開玩笑。對了,你喝得——沒事吧?”

    “沒事,昨天一身酒氣,不介意吧?”

    “不——說實話,那酒味挺好聞的。”

    雖然這句話是讚揚酒的,但作為酒的消滅者,林雨翔還是很榮幸的。

    “昨天很冷,你迴家有沒有覺得冷?”林雨翔問。

    “還好。”

    “去南京車程多久?”

    “五個小時吧,現在才三點呢。外邊真漂亮。”

    林雨翔扭頭看窗外,見立交路上好幾排路燈交織在一起,遠方夜幕裏還有幾盞孤燈。林雨翔想這輩子算是和路燈結下不解之緣了。

    林雨翔要想一個話題,斟酌好久,那話題終於應運而出:“喂,susan,你覺得你是個感性的人還是理性的人?”

    susan抿嘴一笑,說:“你是個性感的人吧?”

    林雨翔暗下說:“哪裏哪裏,你旁邊坐的那個才性感呢!”嘴上說,“不好意思,酒後失言。”

    “哪裏,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是個感性的人。”

    林雨翔已經想好了,無論susan說什麽,都要大誇一番再把自己歸納入內:“感性好!我也是感性的人!”說完變成感冒的人,打了一個噴嚏。susan問:“你著涼了?”

    “沒有沒有,噴嚏乃體內之氣,豈有不打之理?”林雨翔改編了一首詩來解釋,原詩是:“屁乃體內之氣,豈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歡天喜地,吃屁者垂頭喪氣。”是首好詩,可惜無處發表。

    “這麽涼的天,你隻穿這麽一點,不冷嗎?”

    雨翔掃視身上掛的幾件衣服,說:“一點不冷。”就是指身上某個點不冷,其餘地方都冷。

    林雨翔想起昨夜酒後作詩一首:

    親愛的為你飲盡這杯酒

    醉了之後我就不會有哀愁

    什麽都可以說

    隻是別說曾經擁有

    那是懦弱的人騙自己的理由

    親愛的

    別說我不要

    別說分手

    伸出小指我們拉鉤

    不說來世愛你

    來世我遇不見你

    來世我會愛別人

    今生隻愛你已經足夠

    這首詩是林雨翔一氣嗬成一氣喝成的,烈酒劣酒果然給人靈感。想到以後忙拿出來給susan看。susan拿出一個小手電,讀完以後問:“你寫的?”

    “不,徐誌摩寫的。”

    “我怎麽沒看見過?”

    “哦,好像是戴望舒或柳亞子寫的,寫得怎麽樣?”

    “太棒了!”

    林雨翔大悔,當初怎麽就不說是自己寫的,如今自己辛苦卻給別人增彩,不值。

    susan把詩還給林雨翔,問:“是不是說到感性了?”

    “嗯。”

    “我想到以前我的一個語文老師——是女的——她剛從師大畢業,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一個老師。她給我的印象很深,記得上第一節課時她說不鼓勵我們看語文書,然後給我們講高曉鬆——那個製作校園歌曲的。她第一節課給我們唱了《青春無悔》,說我們不要滿足於考試之內的死的沒用的東西,要在考試外充實自己,這樣才能青春無悔。然後她推薦給我們惠特曼的書、小林多喜二的書,還有一本講知識經濟的,還有《數字化生存》,嗯——很多書,還帶我們去圖書館。不過後來她調走了,因為我們班的語文在全年級裏是最後一名,能力很高,成績很差。後來校長說她不適宜做教師工作,教育手段與現在的素質教育不符,放縱學生不吃透課本,體會什麽段意中心。她走的時候都委屈得哭了,說教育真的不行了,然後再給我們唱《青春無悔》。其實現在中國教育不好完全不是老師和學校的問題,是體製的問題。到現在我一聽到《青春無悔》就會想起那位老師,真的。”

    林雨翔聽得義憤填膺,恨不得跳下車跟開在最前麵的淩誌車裏的教育局的人拚命。問:“那理性的人呢?”

    “嗯——理性的人會把《青春無悔》裏每一句話作主謂語分析,然後出題目這個字加在這裏好不好,刪掉行不行。”

    “言之有理。那首叫《青春無悔》的是誰唱的?”

    “老狼和葉蓓,高曉鬆的詞曲。”

    “唱給我聽一聽好嗎?”

    “現在車上有些人在休息,不太好吧。我把歌詞給你看,喏,在這兒。”

    林雨翔在飄搖的燈光下看歌詞。詞的確寫得很棒:

    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唱歌

    最後的最後是我們在走

    最心愛的你像是夢中的風景

    說夢醒後你會去我相信

    不憂愁的臉是我的少年

    不誠惶的眼等歲月改變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陽斜

    人和人相互在街邊道再見

    你說你青春無悔包括對我的愛戀

    你說歲月會改變相許終身的諾言

    你說親愛的道聲再見

    轉過年輕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是誰的聲音唱我們的歌

    是誰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後依舊的街

    有著青春依舊的歌

    總是有人不斷重演我們的事

    都說是青春無悔包括所有的愛戀

    都還在紛紛說著相許終身的諾言

    都說親愛的親愛永遠

    都是永遠年輕的臉

    永遠永遠不變的眼

    “好!寫得好!不知曲子怎麽樣。”

    “曲也不錯。你看這首,也很好聽。”

    “是《模範情書》吧?‘我是你閑坐窗前的那棵橡樹’,好比喻!”林雨翔暗想老狼真是不簡單,搖身就從哺乳類動物變成植物。

    susan把食指輕放在唇上說:“不要說話了,別人正在休息,你也睡一會兒吧。”

    林雨翔點點頭,想susan真是體貼別人。於是往靠背上一靠,輕閉上眼睛。林雨翔沒有吃早飯,肚子奇餓,又不好意思拿出麵包來啃。此時的夜就像麵包一樣誘人。

    susan已經閉上了眼,和身旁那個像《聊齋誌異》裏跑出來的女生合蓋一條小毯子,使得林雨翔的愛心無處奉獻。

    此時林雨翔的饑餓仿佛教改的諾言,虛無縹緲摸也摸不著邊。實在睡不著隻好起身看夜景。這時林雨翔的心中突然掠過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偷看一眼身邊的susan,月光像麵膜一般輕貼在她臉上,她的嘴角似乎還帶著笑,幾絲頭發落在唇邊,是歌詞裏那種“撩人心弦”的境界。

    林雨翔覺得受不了她表裏如一的美麗,又扭頭看另一邊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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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林雨翔覺得在車子上坐得並不安穩。徐匡迪就曾料到這一點,說“上海到,車子跳”,那麽逆命題是出上海車子也要跳。這車正過一段不平之路,抖得很猛。然後燈火突然亮了許多,想必是要收費了。隻聽到後麵“嘩——咚”一聲,林雨翔以為自己班的車子翻了,轉頭一看,大吃一驚,是一輛貨物裝得出奇多的貨車。那卡車如有神助,竟把貨堆得高大於長,如此負擔重的車想來也是農村的。其實這種結構早有典故,一戰時的英國坦克怕路上遇見大坑,所以背一捆木柴,好填坑平路。估計卡車司機也是怕路上猛出現大洞,才防患於未然。跳過不平路,巨響漸息。林雨翔再往後一看,歎服那卡車居然還體型完整,有輪子有窗的。

    通往南京的路仿佛古時文人的仕途,坎坷不平。開了一段後又要停下來收費,司機口袋裏的錢命中注定飄泊無家。

    然後導遊給司機一包煙,要其提神。司機的手掙紮不已,說不要,但最終打不過導遊的手,緩緩收下,塞一支在嘴裏。一時車子裏有了煙味,前麵一些不知大自然力量的小子大開車窗,頓時一車人醒了大半,都罵著要關窗。

    林雨翔忙去送溫暖,說:“你冷不冷,披我的衣服吧。”

    susan搖頭說不冷。

    這時車內一個女孩站起來倡議:“我們唱歌好不好?”

    “好!”

    “我先給大家唱一首《閃著淚光的決定》!”

    “好!”

    “獻醜了!”

    說完那女孩扯開嗓子就唱。不過這社會上說話像那女孩一樣講信用的人已經不多見,說獻醜果然獻醜,調子走得七八頭牛都拉不迴來。

    唱著唱著她開始亢奮,手往旁邊一揮。這一揮仿佛把音階給扯平了,唱歌像說歌。

    一曲畢,林雨翔看看身邊的susan還健在否,然後說:“怎麽這麽難聽。”

    “不要說人家,她也是為大家助興嘛。哎,林雨翔,你餓不餓?”

    “還好。”

    “吃點東西吧,‘好麗友’什麽的,我看你餓了。”

    林雨翔大驚,想“餓”這麽抽象的東西居然能被susan看出來,真是慧眼。此時susan給他一塊,林雨翔推辭一下忙收下了,感激涕零。隻是在心愛的女孩麵前吃東西似乎不雅,況且“好麗友”像小漢堡似的一塊,更是無從下口,隻好東咬一小塊西咬一小塊。突然想到一本書裏寫到女孩子最討厭男的吃東西的兩種方式,一種是“貓吃式”,東玩玩西舔舔,太文雅;另一種是“蛇吞式”,一口一個,饑不擇食,石頭也下咽,太粗暴,會給人以不安全感。況且毛主席教導我們“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於是林雨翔猛咬一口,不多不少,正好半個。

    susan問他:“很餓啊?”

    林雨翔剛要開口,突然發現自己的食道誌大量小,正塞得像麥加大朝拜時發生擁踏悲劇的清真寺門口,一時痛不欲生,憋出一個字:“不。”

    稍過一會兒食道終於不負口水的重負被打通,想這等東西真是容易噎人,還有剩下的半個要另眼看待小心應付。susan又把碩果僅存的幾個分給周圍同學,還叫他們給老師帶一個。林雨翔暗想susan真是會摧殘人民教師。不過今天的老師特別安靜,一言不發,也不控製局勢,想必因為教師雖是太陽底下最光榮的職業,不過到月夜底下就沒戲了。難怪教師提倡學生看社會的光明麵而不看陰暗麵。生存環境決定一切嘛。

    然後引來周圍的人在車上聚餐。雖然沒有肴饌重疊的壯觀,但也夠去伊拉克換幾噸石油迴來。此時前座遞來一個形狀匪夷所思的東西,林雨翔拿著它不敢動口,susan說:“吃啊,很好吃的。”林雨翔馬上對那食品露出相見恨晚的臉色。

    此時susan的旁座吃入佳境,動幾下身子,一股粉塵平地升仙。林雨翔聞到這個,覺得此味隻應地獄有,人間難得幾迴嚐。突然一個噴嚏卡在喉嚨裏欲打不出,隻好拋下相見恨晚的食品和susan,側過身去專心醞釀這個噴嚏。偏偏吸入的粉不多不少,恰是剛夠生成一個噴嚏而不夠打出這個噴嚏的量,可見中庸不是什麽好東西。雨翔屏住氣息微張嘴巴,頸往後伸舌往前吐,用影視圈的話說這叫“擺pose”,企圖誘出這個噴嚏。然而世事無常,方才要打噴嚏的感覺突然全部消失,那噴嚏被惋惜地扼殺在繈褓之中。

    susan說:“林雨翔,怎麽一直不說話?今天不高興?”

    “哦,很高興。”

    一車人在狹小的空間裏過著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直到天邊稍許透出一點微亮,車裏才寧靜了一些。林雨翔隱隱看到遠方還籠在霧氣裏的山,十分興奮,睡意全無。忽然又看見一座禿山,想這個時代連山也聰明絕頂了,不愧是在人性化的發展中邁出了一大步。於是他想讓susan一起觀山。往旁邊一看,見susan好像睡著了,睫毛微顫,手也很自然地垂在扶手之下,距林雨翔的手僅一步之遙。看見這種場麵不起邪念的就不是男人,況且那手就如人麵人心一樣動人,資深和尚見了也會馬上跳入俗塵,何況林雨翔。握吧,不敢;不握吧,不甘。思想的鬥爭絲毫不影響行動的自主,林雨翔的手此刻大有地方政府的風範,不顧中央三令五申,就是不住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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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千鈞一發之際,車戛然停下。導遊叫道:“前麵是個免費的廁所,三星級的,要上廁所的同學下車!”

    susan醒來揉揉眼睛,說:“到了?”

    林雨翔大歎一口氣,兩隻沁出汗的手搓在一起,憤然說:“到了。”

    “到南京了?”susan問。

    “不,到廁所了。”

    “不是說去南京嗎?”susan一臉不解。

    林雨翔發現聰慧的女孩子犯起傻來比愚昧的女孩子聰起慧來可愛多了。

    susan忽然醒悟過來,吐一下舌頭,說:“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很笨?”

    “有一點點。”

    “下去嗎?”susan問。

    “下去走走吧。”

    “我不了,外麵很冷。”

    林雨翔剛才還以為susan邀請一起去廁所,不料到頭一場空。但話已出口,就算沒事也要下去受凍。車裏已經去了一大半人,留下的人很容易讓人懷疑內分泌係統有問題或是就地解決了。

    車下的一大片空地不知是從何而來,霧氣重重裏方向都辨不清楚,幾輛車的導遊沉寂了好些時候,見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亢奮不已,普度眾生去廁所。昏昏沉沉裏看見前麵一條長隊,知道那裏是女廁所。這種情況很好理解,假使隻有一個便池,十個男人可以一起用,而兩個女人就不行。廁所邊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小店,裏麵東西的價錢都沾了廁所的光,通通雞犬升天。林雨翔想買一瓶牛奶,一看標價十二元,而身邊隻有十塊錢,痛苦不堪。最後決定拋下麵子去和服務員殺價。林母殺價有方,十二塊的牛奶按她的理論要從一塊二角殺起。然而林雨翔不精於此道,絲毫不能把價給殺了,連傷也傷不了。

    “叔叔,十塊錢怎麽樣?”

    林雨翔以為這一刀算是狠的,按理不會成功,所以留了一些箴言佳句準備斡旋,不想服務員一口答應。林雨翔後悔已晚,抱著一瓶牛奶迴車上,頓覺車子裏春暖花開。

    此時天又微亮一些。林雨翔往下一看,停了一輛縣教委的林肯車,不禁大為吃驚,想這類神仙竟也要上廁所。再仔細往裏一看,後排兩個神仙正在仰頭大睡。林肯果然是無論做人做車都四平八穩的。電視台已經開始日出而作了,鏡頭對著女廁所大門。林雨翔仿佛已經聽到了幾天後如此的報道:“學生們有秩序地排隊進入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好久車子才啟動。

    路上隻覺得四周開始漸漸光明。教育局的車子好像畏懼光明,不知跑什麽地方去了。兩邊的遠山綠水比鋼筋水泥有味道多了,可惜這山與愛國沒有聯係。林雨翔突然想如果能和susan攜手在山上,那——不由轉過頭看susan,susan淡淡一笑,扭頭看向窗外。

    ……

    第二天清晨,林雨翔睜開眼看天花板。昨天愛國的內容可以忽略不計,記憶止於到南京後與susan分別那裏。這次出遊隻在記憶裏留下了一個好老師,一首叫《青春無悔》的歌,一個快要握到手的遺憾,一個像設在冥界的廁所,幾座青山,幾條綠水,幾間農舍,最直接的便是幾隻板鴨。

    過一會兒林雨翔接到一個電話,他“喂”了半天,那頭隻有遊息縷縷。

    “喂,是林雨翔嗎?我是——”

    林雨翔一聽到這個聲音,心像掉在按摩器上,狂跳不止。susan約他一小時後大橋上見。林雨翔喜從天降,連連答應。接下來的時間裏林雨翔像花木蘭迴到老家,梳妝打扮不停。計算妥了時間以後要了一輛三輪車過去。車夫年事已高,和三輪車一起算怕是已到期頤之年。他上橋有點困難,騎一米退三米。林雨翔怕這樣下去,不多久就可以迴老家了,忙說算了,下車給了錢後往橋上跑。看著天高地闊,心情也開朗明媚,想susan應該是約自己去郊遊談心。他正琢磨著怎樣才能將心跡袒露得像高手殺人後留下的痕跡般不讓susan察覺,突然一驚,看見susan已經站在橋上,微風吹過,頭發微揚。

    “昨天睡得好嗎?”susan問。

    “好——好!”林雨翔不敢正視,默看一江冬水向東流。

    susan沒說什麽,從地上捧起一疊書,調皮道:“哎喲,好重啊——”

    林雨翔要過去幫忙,susan把書往他手裏一交,說:“好了,這些都是我做過的習題——別笑我,應試教育嘛,沒有辦法,隻好做題目了。記住哦,對考試很管用的,有的題目上我加了五角星,這些題目呢,要重視哦。為了進個好一點的學校,隻好這樣子了,做得像個傻瓜一樣,你不會笑我吧?那——我走了,再見——”

    說完攔了一輛三輪車,揮揮手道別。

    林雨翔癡癡地站在原地,想還談心呢,從頭到尾他一共說了一個“好”字。低頭看看手裏一疊輔導書,驚喜地發現上麵有一封信,激動得恨不得馬上書扔河裏信留下。

    你好。前幾封信我都沒迴,對不起。別跟教育過不去,不然最後虧的是你。這些書可以幫你提高一點分數。你是個很聰明的男孩子,相信你一定會考取市重點的。願我們在那裏重逢。

    林雨翔看過信大為吃驚,自己並沒和教育過不去,隻是不喜歡而已。他屬於孟德斯鳩式的人物,不喜歡教育,但思想覺悟還沒到推翻現行教育體製的高度。因為一旦到這個高度他馬上會被教育體製推翻。

    雨翔拿著信想,願望是美好的,希望是沒有的。林雨翔現在正繁華著,並不想落盡繁華去讀書。他不知道許多時候“繁華落盡”就仿佛脫衣舞女的“衣服落盡”,反能給人一種更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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