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考試好比中國的足球,往往當事人還沒發愁,旁人卻替他們憂心忡忡惶遽不已。該努力的沒努力,不該努力的卻拚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還沒有緊迫的感覺——主觀上沒有,他父母卻緊張得不得了,四處托朋友走關係,但朋友到用時方恨少,而且用時不能直截了當得像騎士求愛,必須委婉一通,扯淡半天,最後主題要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最好能像快熟的餃子,隱隱快露出水麵又沉下去。實踐說話這門藝術是很累的,最後區中鬆了口,說林雨翔質地不錯,才學較高,可以優先降分考慮。當然,最終還是要看考試成績的。此時離考試遠得一眼望不到邊。

    林母割愛,放棄一夜麻將,陪雨翔談心——她從報紙上見到要在考前給孩子“母性的溫暖”;林父恨不能給,重擔都壓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學後去大橋上散心,天高河闊風輕雲淡。橋從東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滿了字,雨翔每天欣賞一段,心曠神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到屁眼裏/那裏盡是好空氣/那裏——沒靈感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還有痛徹心扉的:十年後/此地/再見。讓人懷疑是此君刻完後跳下去了。橋尾刻了三個字,為“情人橋”,以饗大橋,有人覺得太露,旁邊又刻“日落橋”。雨翔喜歡“日落橋”這個名字,因為它有著舊詩的含蓄。在橋上頂多待半個鍾頭,看看橋兩旁破舊不堪的工廠和閑逸的農舍,還有橋下漠然的流水,空氣中迴蕩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殘陽的餘暉裏。

    迴到家裏就不得安寧。林母愛好廣泛,除麻將外,尤善私人偵察,翻包查櫃,樣樣精通。做兒子的嚇得把書包裏大多數東西都放到教室裏——幸好書是最不容易遭偷的東西——所以,那書包癟得駭人。

    林母怒道:“怎麽這麽點書!”轉念想到報上說溫柔第一,便把聲音調和得柔軟三分,“快考試了,你呀,一點不急。”

    “不急,還有一個學期!”

    “噯!不對!古人說了,一寸光陰一寸金,說的意思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許多的錢呢!”幸虧她沒見過羅天誠“烏飛兔走”之類的名言,否則要發揮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談心,放鬆你的壓力!”林母這話很深奧,首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將已成職業,關心兒子好比賑災捐款,是額外的奉獻或是被逼無奈的奉獻;其二,談心以後,放鬆的隻是壓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當時都沒體會那麽深,但那隱義竟有朝發夕至的威力,過了好一會兒,雨翔悟出一層,不滿道:“你連和兒子說話都成‘特地’了?”

    “好了,說不過你。我給你買了一些藥。”

    “藥?”

    “聽著,這藥要好好吃,是增長智力和記憶力的,大價錢呢!我要搓好幾圈麻將才能贏迴來!”說著掏出一大瓶藍裝藥丸,說,“看,是美國輝——輝——”

    “輝瑞藥廠!”林雨翔接道。那廠子歪打正著搗鼓出“偉哥”,頓時在世界範圍內名聲大振,作為男人,不知道“偉哥”的老家是種罪過。

    “那字念——”林母遲疑道。

    “‘瑞’啦,拿來我看!”林雨翔不屑於自己母親的荒廢學識,輕蔑地接過一看,嚇一大跳,赫然是“輝端藥廠”,以為“輝瑞”誤產藥品,正遭封殺,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細一看,叫:“假藥!”

    “淨胡說,媽媽托朋友買的,怎麽可能是假藥呢?你玩昏了頭吧!”

    “媽,你看,這沒條形碼,這,顏色褪了,這,還有這……”雨翔如數家珍。經過無數次買假以後,他終成識假打假方麵的鴻儒。

    “不會的,是時間放長了!你看,裏麵有說明書和感謝信呢,你看那感謝信——”林母抖出一張迴饋單,上麵有:

    廣東省潘先生:

    輝端藥廠的同誌,辛苦了!我是一位記憶力不強的人,常常看過就忘,記過就忘,這種毛病使我的朋友都疏遠我,我十分痛苦,為此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突然,天降福音!我從一位朋友這裏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記憶寶”,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購買了貴廠的藥品兩盒,迴去一吃,大約一個療程,果然有效。我現在過目不忘,記憶力較以前有很大的改善。一般的文章看兩遍就可以背誦出來。

    感謝貴廠,為我提供了這麽好的藥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借此信,向貴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願更多的人通過貴廠的藥品而擁有好的記憶力。

    當今的作文很少有這麽措詞及意的了,盡管訛誤百出,但母子倆全然沒有發現,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給兒子倒藥。那藥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習氣,粒粒圓滑無比,要酌量比較困難。林母微傾著藥瓶,手抖幾抖,可那藥雖圓滑,內部居然十分團結,一齊使力憋著不出來。

    林母抖累,動了怒,加大傾角,用力過猛,一串藥飛奔而下,林母補救不及,糾正錯誤後,藥已經在桌上四處逃散。林母又氣又心痛,撲桌子上圈住藥丸。《孫子兵法·謀攻篇》裏說要包圍敵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則圍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圍十,推翻了這理論;《孫子兵法·火攻篇》還說將領不能因自己動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於是,林母徹底擊敗這部中國現存最早最具影響力的軍事理論著作。

    林母小心地把藥丸拾起來裝進瓶子裏,留下兩粒,囑雨翔吞服。

    那小藥丸看似沉重,一觸到水竟劇烈膨脹,浮在上麵。林雨翔沒預料到這突發情況,嗆了一口,藥卡在喉嚨口,百咽不下。再咽幾口水,它依舊哽著,引得雨翔胸口憋悶得難受。

    林雨翔在與病魔搏鬥以前,先要經曆與藥的搏鬥。鬥智不行,隻能鬥勇,林雨翔勇猛地喝水,終於,有了正宗的“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雨翔的心胸豁然開闊,罵這藥劣質。林母叫他把另一顆也吞了,他嚇得不敢。林母做個預備發怒的動作嚇兒子,雨翔以為母親已經發過火,沒有再發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氣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母大罵一通:“我買給你吃,你還不吃,你還氣我,我給你氣死了!”

    林雨翔沒有辦法,賭命再服。幸虧有前一粒開路,把食道撐大了,那粒才七磕八碰地入胃。

    林父這時終於到家,一臉的疲憊。疲憊是工作性質決定的,做編輯的,其實是在“煸氣”。手頭一大堆稿子,相當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無頭緒,要悉心梳理,段落重組。這種發行量不大的報紙又沒人看,還是上頭強要攤派訂閱的,為官的隻有在上廁所時看,然後草紙省下許多——不過正好,狗屁報紙擦狗屁股,也算門當戶對。

    這幾天林父心情不好還有原因,那小報上錯別字不斷,原因係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盡管編輯都是鍾情於文字的,但四個人要編好一份發行量四千份的報紙,好比要四隻猴子一下吃掉四噸桃子。林父曾向領導反映此事,那領導滿口答應從大學裏挑幾個新生力量。可那幾個新生力量仿佛關東軍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兒都謝了還是杳無人影,隻好再硬著頭皮催。領導拍腦門而起,直說:“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筆在敲自己的腦瓜。有修養的人都是這樣的,古訓雲“上士以筆殺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文人心軟,林父見堂堂一部之長在自我摧殘,連忙說理解領導。領導被理解,保證短時間內人員到位。那領導是搞曆史的。曆史學家有關時間的承諾最不可信。說是說“短時間”,可八九百年用他們的話說都是“曆史的瞬間”,由此及彼,後果可料。

    後援者遲遲不見,林父急了,今天跟領導說的時候頂了幾句,那領導便對他展開教育,開口就仿佛自己已經好幾百歲——“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員是不利的,但根據唯物主義的辯證法,這反而是給你們一個展現才華的機會。年輕人,不能因為自己有一點點學問,會寫幾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處抱怨,亂提意見,曆史上,這樣失敗的例子還不夠多嗎?你呀……”儼然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

    林父受委屈,迴來就訓兒子不用功。老子出氣,兒子泄氣。林雨翔說:“我反正不用功,我不念了!”嚇得父親連忙補救,說口氣太重。

    一頓晚飯吃得死氣沉沉,一家人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專心致誌地調戲自己碗裏的菜。

    晚上八點,林母破門進入雨翔的房間,雨翔正看漫畫,藏匿不及,被林母擄去。他氣道:“你怎麽這麽沒有修養?進來先敲門。”

    “如果我敲門,那我還知道你躲在裏麵幹什麽?”林母得意地說。

    “書還我,我借的。”

    “等考好試了再說吧!那書——”林母本想說“那書等考試後再還,免得也影響那人”,可母性畢竟也是自私的,她轉念想萬一那學生成績好了,雨翔要相對退一名,於是恨不能那學生看閑書成癡,便說,“把書還給人家,以後不準亂借別人的東西。你,也不準讀閑書。”

    林雨翔引證豐富,借別人的話說:“那,媽,照你這麽說,所謂的正書,乃是過了七月份就沒用的書,所謂閑書,乃是一輩子都受用的書。”

    “乃你個頭!你現在隻要給我讀正書,做正題!”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書,哈——”

    “你這破分數,都是小時候亂七八糟書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迴來!現在讀書幹什麽?為了有錢有勢,你不進好的學校,你哪來的錢!你看著,等你大了,你沒錢,連搓麻將都沒人和你搓!”林母從社會形勢分析到本行工作,縝密得無懈可擊。

    “你找我談心——就是談這個?”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猶未盡,說再見還太早,鍥而不舍道:“還有哪個?這些就夠你努力了!我和你爹商量給你請一個家教,好好給你補課!”

    林母迴房和林父商量補課事宜,堅信兒子服用了她托買的益智藥品,定會慧心大增,再加一個家教的潤色,十拿九穩可以進好學校。

    林父高論說,最好挑一個貫通語數外的老師,一齊補,一來便宜一些,二來可以讓兒子有個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師永遠隻有一個的話,學生會由專一到專心,挑老師像結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認定一個,學光那老師的知識。毛澤東有教誨——守住一個,吃掉一個!發表完後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對,因為一個老師學通三門課,那他就好比市麵上三合一的洗發膏,功能俱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說既然是學通,當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這點上倆人勉強達成共識。下一步是具體的聯係問題。教師不吃香而家教卻十分熱火,可見求授知識就像談戀愛,一拖幾十的就是低賤,而一對一的便是珍貴。珍貴的東西當然真貴,一個小時幾十元,基本上與妓女開的是一個價。同是賺錢,教師就比妓女厲害多了。妓女賺錢,是因為妓女給了對方快樂;而教師給了對方痛苦,卻照樣收錢,這就是家教的偉大之處。

    因為家教這麽偉大,吸引得許多渺小的人都來參加到這個行列,所以泥沙俱下,好壞叵測。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紹所裏沒好貨,隻有通過朋友的介紹。林父有一個有過一麵之交的朋友,他專門組織家教聯係生源,從中吃點小迴扣,但就那點小迴扣,也把他養得白白胖胖。他個子高,別人賞給他一個冷飲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歡迎程度和時間也與冷飲雷同,臨近七月天熱時,請他的人也特別多。林父目光長遠,時下寒冬早早行動,翻半天找出那朋友的電話號碼。白胖高記憶力不佳,林父記得他,他早已不記得林父,隻是含糊地“嗯”。經林父循循善誘的啟發,白胖高蒙了灰的記憶終於重見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林先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這裏的老師都是全市最好的,學生絕大部分可以進市重點,差一點就是區重點。你把孩子送過來,保管給教得——考試門門優秀!”

    林父心花怒放,當場允諾,定下了時間,補完所有課後一齊算賬。第一門補化學,明天開始,從晚六時到九時,在老板酒吧。

    第二天課上完都已經五點半,橋上已經沒有日落美景,雨翔迴家匆匆吃完飯,然後騎車去找老板酒吧。大街小巷裏尋遍,那老板酒吧一點沒有老板愛出風頭的習性,東躲西藏反而像賊吧。

    時間逼近六點,雨翔隻好去問街頭賣燒餅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這鎮上住了一輩子,深諳地名,以他的職業用語來說,他對這個小鎮情況已經“熟得快要焦掉”。不料他也有才疏的時候,迴憶良久不知道老板酒吧在哪裏。雨翔隻好打電話給父親,林父再拷那朋友,輾轉幾個迴合,終於知道“老板酒吧”乃是個新興的事物,貴庚一個禮拜,尊處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裏探頭出現一顆早熟的星星,映得這夜特別淒涼。涼風肆虐地從雨翔衣服上一切有縫的地方灌進去,一包冷氣在身上打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那“老板酒吧”終於在燈火昏暗處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臉,代替了燈的功能。雨翔循亮而去,和白胖高熱情切磋:

    “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聰明的樣子。好好地補,一定會考取好的學校!”

    “哦——謝謝——”

    “好了,不說了,進去吧,裏麵還有同學,也許你認識呢!”

    林雨翔遵旨進門,見裏麵烏煙瘴氣,一桌人在劃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那笑聲穿雲裂石,雨翔隻想當初怎麽就沒循笑而來。

    白胖高手輕輕一揮,說:“輕點,學生還要補課呢!”一桌人顯然和白胖高是摯友,甘為祖國的花朵而失聲。白胖高指引雨翔進一個小房間。裏麵一張圓桌,正襟坐著三個學生,還有一個老師。那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師,頑固的性格一覽無餘地寫在臉上,嵌在皺紋裏,真是老得啃都啃不動。老師嚴肅說:“坐下。人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白胖高哈腰關門退出。退出一步,發現忘了什麽,推門進來說:“同學們,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化學老師,他很資深啊,曾經多次參加過上海市中考的出卷工作啊。所以,他應該對這東西——比如卷子怎麽出——很有經驗的,真的!”

    老師仍一臉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離開了,再攤開書講課。女人愈老聲音愈大,而男人反之,老如這位化學老師,聲音細得仿佛春秋時楚靈王章華宮裏美女的腰,講幾句話後更變本加厲,已經細成十九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美女的手,純正的“未盈一掬”。那聲音弱不禁風,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氣就斷掉的可能,嚇得四個學生不敢喘氣,伸著頭聽。

    努力半天後,學生終於鬆懈了,而且還鬆懈得心安理得——戀愛結束人以“曾經愛過”聊以自慰,聽課結束自然有“曾經聽過”的感慨,無奈“有緣無分”,無奈“有氣無聲”,都是理由。

    四個人私下開始討論,起先隻是用和化學老師等同的聲音,見老師沒有反應,越發膽大,隻恨骨子裏被中國儒家思想束縛著,否則便要開一桌麻將。

    老師依然在授課給自己聽。雨翔問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麽名字?”

    男生氣壯山河道:“梁梓君。”

    “娘子軍?”

    “是梁——這麽寫,你看著。”梁梓君在雪白的草稿紙上塗道。

    “不對,是念‘鋅’吧?”雨翔誤說。可見化學果然與日常生活有著密切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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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梓君挖苦:“喲,你語文不及格吧,連這字都會念錯。”其實名字裏有罕用字也是那人的一大優勢,逢人家不懂,他便有了諄諄教導的機會。林雨翔是這方麵的直接受害人,臉紅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梓君標上拚音,說:“這麽念,懂不?”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錯了。”林雨翔尷尬地笑著說。

    “你的語文很差吧?”梁梓君推論。

    “哪能呢!”雨翔激動得要捶桌子,“我的語文成績是全校——”說著停下來,賊視幾眼另外倆人胸前的校徽,還好都是外鎮慕名而來的,不知道底細,於是放聲說,“是全校數一數二的好!”

    “是嗎?我怎麽沒聽說你,叫什麽?哦——林雨翔的大名?”

    林雨翔一身冷汗,怪自己忘了看梁梓君的校徽,又暗暗想怎麽人一逢到畢業班,新人像春天的小苗般紛紛破土而出。

    小苗繼續說:“恐怕你在吹牛吧!”

    “我沒!隻是我最近在轉攻理科——看,這不是在補化學嗎?嗨!那老師水平真破!”

    梁梓君中了計,受到最後一句誘惑,轉而攻擊化學老師:“是啊,我爸花了這麽多錢要人介紹的什麽‘補課專家’,爛得不像樣子,但我爸錢多,無所謂。弄不好今年還要留一級呢!”

    雨翔驚詫地問:“還要——留,你是說……”

    梁梓君引以為榮說:“我大前年留了一級呢!媽的,考差點嘛,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爸有的是錢,我讀書做什麽?讀書就為錢,我現在目的達到了,還讀個屁書?”

    林雨翔聽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親引薦給梁梓君,他倆倒有共同語言。

    梁梓君再說:“隻要初中畢業,我就可以進重點高中,不是瞎說的,給他十萬二十萬,那校長老師還會恭敬得——隻差沒有列隊歡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聽得眼都不眨。

    梁梓君說:“你想,什麽什麽主義,什麽什麽思想,都是騙人的,唯有錢,是真的。你有錢,什麽東西都會送上門來,妞更別說,不要太多哦!”

    “是嗎?你有經驗?”林雨翔小心地插話。

    “廢話!喏,我告訴你,我對這東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戀愛方麵,全鎮沒人可以和我,啊,那個詞叫什麽,‘比美’是吧?”

    林雨翔嚴肅糾正道:“是媲美。”心裏舒服了很多。

    “管他,總之,老子第一!”

    “是嗎,你說說看!我可要拜你為師呢!”

    梁梓君常用這些話來鎮人,可惜被鎮的人極少,以往每每說起,別人都不屑地說:“這又不會考試,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別人收他為師,這次行騙有了成果,忙不迭道:“一句話,女人最喜歡兩種男人,一種有財,一種有才。”

    林雨翔信服地點頭。

    梁梓君再苦苦醞釀下一個哲理,無奈牛也不是一下子能吹出來的,哲理的生成過程好似十月懷胎。梁梓君硬是加快速度,終於有了臨產的感覺,卻不幸生下一個怪胎:“我告訴你,這年頭的妞眼裏沒有男人,隻有鈔票。其實欣賞什麽‘才華’,假的!她們隻欣賞能換錢的才華,歸根結底,是要錢!”

    “唔。”林雨翔的舊觀念被衝擊得搖搖欲墜。

    “喏,以後,你在這種事情上有什麽不懂,盡管來問我好了!我給你指點。”

    “謝謝謝謝。”林雨翔涉世極淺,被哄得對梁梓君加倍感激。

    梁梓君儼然道:“其實呢,這個說難也不難,隻要膽大心細,多撒些謊,多擺些酷,理論結合實踐。衣服多注意更換,一天一個樣,三天大變樣。還要,多一些甜言蜜語,多一些哄。女人其實最像動物了,多哄幾下,多摸幾下頭,就乖了!”

    “哦,是啊。”林雨翔獲益匪淺,想父親真是不枉費金錢,讓兒子補到這麽深刻的課,終生受用。

    梁梓君又侃侃而談,不去當老師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說,你最主要的呢,還是寫情書。女的最喜歡那玩意兒,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嗎?”

    “屁話,當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麽唐詩宋詞,女人最喜歡!”梁梓君鏗鏘道。

    “哦,那該怎麽寫呢?”

    “告訴你,其實女人第一眼喜歡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會有本錢,然後呢,要發展,等到兩個人親熱得男人叫她作‘寶貝’了,她就把‘寶’字留著,而那個‘貝’呢,送給你的‘才’,她就愛‘財’了。”說完自己也驚奇不已。《說文解字》擺在梁梓君麵前,真是相形見絀了。但他解字有功,卻沒迴答林雨翔的問題。沒當老師的梁梓君竟已染上天底下大多數老師的毛病。

    林雨翔歎服得自己問了什麽都忘了,直誇:“說得有道理!”

    梁梓君這時才想起,說:“噢,你剛才問我怎麽寫是吧?這太簡單了。我告訴你,最主要呢要體現文才,多用些什麽‘春花秋月風花雪月’的,寫得浪漫一些,人家自然喜歡!”

    上完理論課,梁梓君攤開筆記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麵淨是些情詩。古今協作中美合璧:

    mylove: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我凝視你的眼,見到一種異常的美。there'sasummercewhereitmayrainofstorm.there'renogloomyskywhenseenthroughtheeyesoftherewhoareblessedwithloveandthesweetsecretofasummerceisthatit'sanywhere.悠悠愛恨之間,我心永遠不變,縱使滄海桑田,追逐你到天邊。我不在乎昨天,我無所謂明天,拋開世間一切,唯獨對你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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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翔覺得這詩比他表哥的“退思忘紅豆”好多了,淺顯易懂,奉承說:“這詩好!通俗!”

    “什麽呀!這是落伍的,最好的詩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嗎?”梁梓君的觀點基本雷同於雨翔表哥,可見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唔,原來這樣!是誰教你的,那——你會有崇拜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隻崇拜我。”梁梓君氣憤得恨不得跟在尼采後麵大喊“打倒偶像”,聲音猛提一階,說:“老子沒有要敬佩的人,老子有的是錢。”

    這話聲音太響,化學老師為自己的話汗顏,終於加力說:“同學們不要吵!”這句話像從天而降,嚇得四周一片寂靜。然後他又低聲埋頭講化學。四個學生稍認真地聽著,聽得出來,這化學老師一定是文人出身,說話尤廢,仿佛奧匈帝國扔的炸彈,雖多卻無一擊中要害,淨聽他在說什麽“化學的大家門捷列夫的學習化學方法”,無邊無垠的卻掃了四人的興,又各顧著談話。

    梁梓君又問:“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個呢?”

    “唔——沒有沒有——”林雨翔說這話的本意是要讓梁梓君好奇地追問,好讓自己有夠大的麵子說心事,不料語氣過分逼真。

    梁梓君擺手說:“算了,我不問你了。”

    “其實——也——我也算了!”雨翔說。

    梁梓君自豪地說:“你啊,我看你這麽羞澀,這事你苦了!我給你挑吧。”

    雨翔以為梁梓君果然信望卓著,親自遴選,理當不勝感激,然而目標已有一個,中途更換,自會有罪惡感,他忍痛推辭道:“不必,不必了。”

    梁梓君聽到這話,心裏暗暗噓一口氣,想大幸林雨翔這小子害羞得不要,否則要害苦自己了。說出來的話也釋掉了重負,輕裝如遠征軍隊,幽幽在小房間裏飄蕩:“也好!自己挑好!”

    化學老師拋棄門捷列夫,瞪他一眼,又舍不得地重拾起來再講。

    待到九點,四個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懨然欲睡。化學老師完成任務,卷起書往腋窩裏一夾,頭也不迴走了。白胖高進來問:“效果怎麽樣?”

    “好——”四人起哄。

    “好就好,我請的老師都是水平一流的。這個禮拜五再來補英語,是個大學的研究生,英語八級。”

    兩個女生跳起來問:“帥不帥?哇,很有才華吧?”

    白胖高懂得連續劇裏每集最後要留個懸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說:“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了!”那兩隻跳蚤高興地拍手說:“我一定要來!”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連結起來。最遠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隻好把妥善保存的複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大力士卻也不見得耐寒。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迴告訴肉體跳不得。

    權衡以後,雨翔決定在床上寫。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若能又在床上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唿應。

    給一個人寫第一封情書的感覺好比小孩子捉田雞,遠遠聽見此起彼伏的叫聲,走近一看,要麽沒有了,要麽都撲通跳到水裏。好不容易看見有隻伏在路邊,剛要拍下去,那田雞竟有聖人的先知,刹那間逃掉了。雨翔動筆前覺得靈感糾結,話多得寫不完,真要動筆了,又決定不了哪幾句話做先頭部隊,哪幾句話起過渡作用,患得患失。靈感捉也捉不住,調皮地逃遁著。

    咬筆苦思,想應該試用“文學的多樣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還是詩,含蓄不露才是美。這時他想到了表哥寄來的詩詞,忙下床去翻,終於找出《少年遊》、《蘇幕遮》,體會一下意境,想這兩首詞太淒悲,留著待到分手時才能派上大用場。而趙傳的《那年你決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當初就該愛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後,覺得第三首尚有發展潛力,便提煉出來改造。幾個詞一動,居然意境大變,夠得上情詩的資格:

    是否你將要向北遠行

    那我便放棄向南的決定

    你將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終究抱著跟隨的心

    時光這樣飛逝

    我們也許沒有相聚的日子

    我願深埋這一份情

    直到迴憶化成灰燼

    願和我一起走嗎

    走過會了卻心中無際的牽掛

    把世上恩怨都拋下

    世事無常中漸漸長大

    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要讓思緒在冷風裏掙紮

    跟隨我吧你不會害怕

    一起營造那溫馨的家

    區區十六行,雨翔寫了一個多鍾頭,中途換了三個韻腳,終於湊成。這首小詩耗盡了他的才氣。他感到,寫詩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難怪曆代詩人大多都瘦得骨皮相連。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醜。雨翔對這詩越看越喜歡。其實這詩裏的確有一個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第一節是要跟隨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時普遍的謊話;到第四節,掩飾不住,本性露了出來,變成“跟隨我吧”,才是真正的誠實。

    寫完詩,時間已逾十二點,雨翔幾乎要衝出去投遞掉。心事已經了卻,睡意也不請自到。這一覺睡得出奇的甜,夢一個連一個,仿佛以後幾天的夢都被今夜的快樂透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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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雨翔貪睡,林母正好歸家,把兒子叫醒。雨翔醒來後先找情詩,再穿好衣服,迴想昨夜的夢,可夢境全無。做了夢卻迴憶不起來的確是一種遺憾,好比文章發表了收不到稿費。

    他匆忙趕到學校,正好susan在走道上背英語,倆人相視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驚慌了,昨夜的勇氣消失無蹤。怏怏走進教室,奇怪怎麽勇氣的壽命這麽短,天下最大的勇氣都仿佛是曇花,隻在夜裏短暫地開放。思索了好久,還是不敢送,放在書包裏,以觀後效。由於睡眠不足,林雨翔上課都在睡覺。被英語老師發現一次,問個題目為難他,雨翔爽朗的一個“pardon(再說一遍)”,硬把英語老師的問題給悶了迴去——那英語老師最近也在進修,睡得也晚,沒來得及備課,問題都是隨機問的,問出口自己也不記得了,隻好連連對雨翔說:“nothing,nothing,sitdown,please,sitdown,don'tsleep.(沒什麽,沒什麽,坐,請坐,別睡了。)”雨翔沒聽到他的“don'tsleep”就犯了困,又埋頭睡了。

    文學社那裏沒有大動靜,征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馬德保癡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騙得一幫隻具備作家文筆而尚沒練就作家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周的課也上得乏味。馬德保講課隻會拖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沒課可上,隻好介紹作家的生平事跡,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派的《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裏行間給大作家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麽“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產糧食幾萬斤’的惡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意是要外國人記住。還有:“卡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癡,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變形記》裏格裏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後怎麽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著自己覺得不妥,不敢再念。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癡;不喜歡馬裏內蒂(未來主義創始人),你是笨蛋;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馬德保不認識墨索裏尼鍾愛的馬裏內蒂,對他當然也沒了好感,往下讀到第三條,嚇得發怵,以為自己老得沒藥可救了。不過“老”確是無藥可救的。

    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規的《中國作家傳》,給前幾個人平反,但是先入為主,學生的思想頑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講郭沫若是壞蛋,卡夫卡是白癡,幸虧現在更多的學生沒聽說過這倆人的名字。

    這天馬德保講許地山的散文,並把自己的散文也奉獻出來做比較,好讓許地山文章裏不成熟的地方現身。學生毫無興趣,自幹自的。馬德保最後自豪地說他的上冊散文集已經銷售罄盡,即將再印。學生單純,不會想到其實是贈送罄盡,都放下手裏的活向馬老師祝賀。馬德保說他將出版第二本個人散文集,暫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說這是帶了濃厚的學術氣息的。學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湧上了許多引證用的書名號——連書名都是借了動力火車的。學生對馬德保這本“大後天”的書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補英語。林雨翔英語差,和英國人交流起來隻能問人家的姓名和性別,其他均不夠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語,在給兒子的十年規劃裏,林雨翔將在七年後出國,目標極多,但他堅信,最後耶魯、哈佛、東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劍橋、倫敦、巴黎、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莫斯科這十三所世界知名大學裏,終有一所會有幸接納他兒子。最近林父的涉獵目標也在減少——俄國太冷,拿破侖和希特勒的兵敗,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國人而在俄國冷。兒子在溫帶長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況且俄國似乎無論是什麽主義,都和窮擺脫不了幹係,所以已經很窮的一些社會主義小國家不敢學俄國學得更窮,都在向中國取經。可見去莫斯科大學還不如上北大複旦。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個目標後,繼續減員。日本死剩的軍國主義者常叫囂南京那麽多人不是他們殺的,弄得林父對整個日本也沒了好感。兩所日本大學也失去魅力。兒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學也不適合,於是隻剩下九所。這九所大學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語,所以林父在逼兒子念古文時也逼他學英語。雨翔觸及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國情愫濃得化不開,對英語產生了排斥,英語成績一直落在後麵,補習尤是急需。

    林父在兒子臨去前塞給他一支派克筆,囑他把筆交給白胖高,讓白胖高重點照顧雨翔。這次補課不在老板酒吧,遊擊到了鎮政府裏。才五點三刻,雨翔到時,政府機關大門敞開,裏麵卻空無一人。這鎮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幹什麽事都慢,唯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五點半的鈴仿佛是空襲警報,可以讓一機關浩浩蕩蕩的人在十分鍾裏撤退幹淨,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陸軍將領眼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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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關很大,造得十分典雅,還有仿古建築。補課地點有幸設在仿古建築裏。這幢樓編號是五,掩映在樹林裏。據說,設計者乃是這小鎮鼎鼎有名的大家。當然,那人不會住在鎮上,早去了上海的“羅馬花園”洋房裏定居。他初中畢業後,神奇地考進了市重點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開大學,再神奇地去劍橋名揚天下的建築專業讀了一年。劍橋大學不愧是“在裏麵睡覺人也會變聰明”的神奇學府,那小子在裏麵睡了一年的覺,出來後神氣地迴國,神氣地成為上海建築界的一顆新星,神氣地接受故土的邀請,設計出了這幢神氣的樓房。

    這可是鎮長書記住的地方,美如宮廷,羅馬風味十分足。白胖高在會客室裏等人,身邊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說得多的生理特征。他一定會讓那兩個女生失望不小。

    梁梓君最後趕到。補課隨即開始。大學生用英語介紹自己,完了等學生反應,恨不得代替學生對自己說:“i'veoftenheardaboutyou(久仰大名)!”失望後開始上課,見學生不用功,說:“youarewanker(你們是不認真的人)!”

    學生不懂,他讓學生查詞典,說學英語就要多查生詞,多用生僻詞。滿以為學生會叫:“原來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學生都在暗笑,兩個女生都麵紅耳赤。他發師威道:“笑什麽!”

    梁梓君苦笑說:“我們不是——”

    “怎麽不是?你英語好還是我英語好?”大學生慍怒道。

    梁梓君把詞典遞過去。大學生一把拿過,從後掃起,見“wanker”的釋義第二條就是“做事不認真者”的解釋,理直氣壯地想訓人,不想無意間看見第一條竟是“手淫者”的意思,一下子也麵紅耳赤,怨自己的大學教授隻講延伸義而不講本義,況且那教授逢調皮學生就罵“wanker”,那大學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當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個英語八級。

    梁梓君大笑,說:“wearenot那個。”林雨翔也跟著笑。

    大學生猛站起來,手抬起來想摔書而走,轉念想書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寧可不要效果,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意識到大門是公家的,彌補性地摔一下門。四個學生愣著奇怪“天之驕子”的脾氣,門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聲。大學生故意大聲說,意在讓門裏的人也聽清楚:“我教不了這些學生,你另請高明吧。nuts(混蛋)!我補了十分鍾,給十塊!”大學生伸手要錢。

    “你沒補完,怎麽能——”白胖高為難道。

    “younuts,too!”大學生氣憤地甩頭即走,走之餘不忘再摔一扇門。

    白胖高進來,忍住火發下一摞試卷說:“你們好,把老師氣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聯係!”

    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兩個女生對那男老師交口稱讚,說喜歡這種性格叛逆的男孩子,恨那男孩腳力無限,一會兒就走得不見人影,不然要拖迴來。

    梁梓君重操舊業,說:“你迴去有點感悟吧?”

    雨翔緘口不語。

    梁梓君眉飛色舞道:“告訴你吧,這種東西需要膽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換一個。”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塗,林雨翔心頭的陰雲頓時被撥開。

    “噢,原來是這樣!來來來,你幫我看看,我這情詩寫得怎麽樣?”雨翔從書包裏翻出一張飽經滄桑的紙。那紙古色古香,考古學家看了會流口水。

    梁梓君接過古物,細看一遍,大力讚歎,說:“好,好,好詩!有味道!有味道!”說著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開心地低頭赧笑。

    梁梓君說:“你的文才還不錯——我——我差點當你文盲了。這樣的詩一定會打動人的!兄弟,你大有前途,怎麽不送出去呢?”

    “我——還沒有想好。”

    “你這個白癡,告訴你,這東西一定會打動那個的!你不信算了!隻是,你的紙好像太——太古老了吧!”

    “我隻有——”

    “沒關係,我有!你記著,隨身必帶信紙!要淡雅,不要太土!像我這張——”梁梓君抽出他的信紙,一襲天藍,背景是海。梁梓君說這種信紙不用寫字,光寄一張就會十拿九穩地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無法言語,所以索性連謝也免了。他照梁梓君說的謄寫一遍。林雨翔的“書法”像髒孩子,平時其貌不揚,但打掃一下,還是領得出門的。以前軟綿綿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務,好比美國軍隊聽到有仗可打,都振奮不已。

    林雨翔見自己的字一掃頹靡,也滿心喜歡。謄完一遍,迴首羅天誠的“裸體字”,不過爾爾!

    梁梓君看過,又誇林雨翔的字有人樣,然後猛地把信紙一撕為二。林雨翔挽救已晚,以為是梁梓君嫉妒,無奈地說:“你——你這又是——”

    梁梓君拿出透明膠,小心地把信紙補好,說:“我教給你吧,你這樣,人家女孩子可以看出,你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撕了信又補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種衝動地見一個愛一個的,這樣可以顯示你用情的深、內心的矛盾、性格的穩重,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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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雨翔佩服得又無法言語,把信裝入信封,怕泄露機密,沒寫姓名。

    這天八點就下了課。梁梓君約林雨翔去舞廳。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獻醜,撒個謊推辭掉,躲在街角寫地址和貼郵票,趁勇氣開放的時候,寄掉再說,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處理。

    這一夜無夢,睡眠安穩得仿佛航行在被麥哲倫冠名時的太平洋上。一早準時上岸,這一覺睡得舒服得了無牽掛,昨夜的事似乎變得模糊不真切,像在夢裏。

    徹底想起來時驚得一身冷汗,直拍腦袋,後悔怎麽把信給寄了。上課時心思渙散,全在擔心那信下場如何。他料想中國郵政事業快不到哪裏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門衛間時見到他的信筆直地躺在susan班級的信箱裏,他又打不開,心裏幹著急,兩眼瞪著那信百感交集,一副探獄時的表情。

    無奈探獄是允許的——隻可以看看那信的樣子,飽眼饞,要把信保釋或劫獄出去要麽須待時日要麽斷無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飯匆忙趕迴門衛間探望,見那信已刑滿釋放,林雨翔麵對空蕩蕩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心裏叫“怎麽辦,怎麽辦”!

    林雨翔垂頭喪氣地走到susan的教室門口時,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頭垂得恨不能嵌到胸腔裏。寒冬裏隻感覺身上滾燙,刺麻了皮膚。

    下午的課林雨翔心裏反而平靜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無能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殺要剮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終。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沒見到,這也好,省心省事。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嚴寒裏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睡懶覺,雨翔就一覺睡到近中午。在被窩裏什麽都不想,倦得枕頭上沾滿口水,略微清醒,和他表哥一樣,就有佳句來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攤口水向東流。自娛了幾遍,還原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突發奇想,何不沿著日落橋下的河水一直走,看會走到哪去。

    天時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訪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贅述。打點行裝,換上旅遊鞋。到了河邊,是泥土的芳香。冬遊不比春遊,可以“春風拂麵”,冬風絕對沒有拂麵的義務,隻負責逼人後退。雨翔拋掉了大疊試卷換取的郊遊不過一個小時,但卻輕鬆不少。迴到家裏再做卷子的效果也勝過服用再多的補品。

    周一上課像又掉在俗人市儈裏,昏昏沉沉地想睡。沈溪兒興衝衝進來,說:“林雨翔,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兒命令。

    “我沒空,我要睡覺了!”林雨翔一擺手,埋頭下去睡覺。

    “是susan的信!”

    “什麽!”林雨翔驚得連幾秒鍾前惦記著的睡覺都忘記了。

    “沒空算了,不給你了!”

    “別,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實交待,你對我朋友幹了什麽,susan她可沒有寫信的習慣哦!”

    林雨翔聽了自豪地說:“我的本領!把信給我!”

    “不給不給!”

    林雨翔要飛身去搶。沈溪兒逗雨翔玩了一會兒,膩掉了,把信一扔說:“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哦!”

    “我沒,我隻是——”林雨翔低頭要拆信。

    “還說沒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講了!”沈溪兒撅嘴道。

    “什麽!”林雨翔又驚得連幾秒鍾前惦記的拆信都忘記了。

    “那,你聽仔細了,我對susan說林雨翔這小子有追你的傾向呢!”

    “你怎麽——怎麽可以胡說八道呢!”林雨翔一臉害羞,再輕聲追問,“那她說什麽?”

    “十個字!”

    “十個字?”林雨翔心裏拚命湊十字句。

    “我告訴你吧!”

    “她說哪十個字?”

    “你別跳樓哦!”

    “不會不會,我樂觀開朗活潑,對新生活充滿向往,哪會呢!”

    “那,我告訴你嘍!”

    “嗯。”

    “聽著——別自殺哦!”

    “你快說!”

    “她說啊——她說——”

    “她說什麽?”

    “她說——”沈溪兒咳一聲,折磨夠了林雨翔的身心,說,“她說——‘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雨翔渾身涼徹。這次打擊重大,沒有十年八載的怕是恢複不了。但既然susan開口送話給他了,不論好壞,也聊勝於無,好比人餓極了,連觀音土也會去吃。

    “你是不是很悲傷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個頭!她說這些話關我什麽事?”

    “哦?”沈溪兒這個疑問詞發得詳略有當迴轉無窮,引得雨翔自卑。

    “沒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尋死,你死了,我會很心痛的——因為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林雨翔活了這麽多年,價值相當一頓飯,氣憤道:“沒你事了。”

    “好了,你一個人靜靜吧!想開點,排隊都還輪不上你呢!”沈溪兒轉身就走。

    雨翔低頭擺弄信,想這裏麵不會是好話了,不忍心二度悲傷。班主任進門在發卷子,嚇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這班主任愛拆信遠近聞名,凡視野裏有學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見玩具,拆掉才罷休。

    待了幾分鍾,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經有六七成熟,隻消再加辣醬油和番茄醬,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溫度烤成的牛扒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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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翔終於下決心拆開了“牛扒餐”。裏麵是張粉紅的信紙,寫了一些字,理論上正好夠拒絕一個人的數目而不到接受一個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決心,睜眼看信。看完後大舒一口氣,因為這信態度極不明確。

    雨翔:

    展信快樂。

    說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隨嗎?我會去考清華。希望四年後在那裏見到你。一切清華園再說。

    雨翔驚異於susan的長遠計議。林雨翔還不知道四天後的生活,susan的藍圖卻已經畫到四年後。清華之夢,遙不可及,而追求的願望卻急不可搖,如今畢業將到,大限將至,此時不加緊攻勢,更待何時?

    周三時,雨翔又在神氣的樓房裏補作文——本來不想去補,隻是有事要請教梁梓君。作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遐邇,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拋棄不用,自起爐灶,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紀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麽“東日”、“一波”、“豪月”來掩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得升級到打。兩個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個頭,打架時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杯上奧特加用腦袋頂範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牛炯放言不收馬德保的學生,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鬆口答應。

    牛炯這人兇悍得很,兩道劍眉專門為動怒而生。林雨翔壓抑著心裏的話,認真聽課。牛炯說寫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簡單,今天先講小作文。然後給學生幾個例子,莫不過“居裏夫人”、“瓦特”、“愛迪生”、“張海迪”。最近學生覺得寫張海迪寫煩了,盯住前三個做文章,勤奮學習的加上愛因斯坦,不怕失敗的是愛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裏夫人,廢寢忘食的是牛頓,助人為樂的是雷鋒,兢兢業業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劉胡蘭,鞠躬盡瘁的是周恩來,等等。就是這些定死的例子,光榮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國這麽多考試和比賽裏的作文高手,更可見文學的厲害。一個人無論是搞科研的還是從政的,其實都在為文學奉獻。

    牛炯要學生牢記這些例子,並要運用自如;再套幾句評論,高分矣!

    學生第一次聽到這麽開竅的話。以前隻聽老師說現在寫作文為弘揚中國文化,現在若按牛老師的作文公式,學生隻負責弘揚分數就可以了。

    稍過些時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梓君切磋。林雨翔說:“我把信寄了。”

    “結果呢?”

    “有迴信!”

    “我就說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來給梁梓君看,梁梓君誇“好字”!

    林雨翔心裏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讚一個男人的鍾愛者,那男人會為她自豪,等到進一步發展了,才會因她自卑。由此見得林雨翔對susan隻在愛慕追求階段。

    梁梓君看完信說:“好!小弟,你有希望!”

    林雨翔激動道:“真的?”

    梁梓君:“屁話!當然是真的。你有沒有看出信裏那種委婉的感覺呢?”

    “沒有!”

    “你這人腦子是不是抽筋了!這麽明顯都感覺不出來啊!”梁梓君的心敏感得能測微震。

    “她不過是說——”

    “笨蛋!你真不開竅!如果她要拒絕你,她早拒絕你了。她之所以這麽寫,是因為她——那成語叫什麽——欲休還——”

    “欲說還休。”

    “是啊,就是這種感覺。要表達卻不好意思,要扔掉又舍不得的感覺。小子,她對你有意思啊!”梁梓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內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個空間讓他大笑來抒發喜悅。

    梁梓君誨人不倦,繼續咬文嚼字:“信裏說清華。清華是什麽地方?”

    林雨翔當他大智若愚了,說:“清華是所大學。”

    “多少錢可以進去?”梁梓君輕巧地問。他的腦子裏隻有華東師範大學,因為師範大學裏都是女子,相對競爭少些,今天聽到個清華大學,研究興趣大起,向林雨翔打聽。林雨翔捍衛清華裏不多的女生,把梁梓君引薦去了北師大。梁梓君有了歸宿,專心致誌給林雨翔指點。

    “她這意思不可能是迴避,而是要你好好讀狗屁書,進個好學校。博大啊!下一步你再寫信,而且要顯露你另一方麵的才華,你還有什麽特長?”梁梓君不幸誤以為林雨翔是個晦跡韜光的人,當林雨翔還有才華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見自己的新才華,到記憶深處去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雖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給她寫信!對了,外麵有你倆的謠言嗎?”

    “沒有。”

    “你也做得太隱蔽了!這樣不好!要轟轟烈烈!你就假設外麵謠言很多,你去平息,這樣女孩子會感動!”梁梓君妙理迭出。

    “這樣行嗎?”

    “no問題啊!”

    “那怎麽寫?”

    “就這麽寫了,說你和那叫清——華大學的教授通信多了,習慣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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