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杜長聞而言,這幾乎有著某種“歸家”的含義,而夏鏡雖然去哪裏都無所謂,但如今再走進“on the road”,所扮演的角色到底和從前不同了。


    除夕夜,整條海濱路空無一人,連風聲海浪聲都變得清晰,仿佛瞬間就吹到了耳邊,甚至帶著某種迴響。昏暗而空寂的夜裏,亮著橙色燈光的酒吧格外顯眼,夏鏡走上門前那幾節階梯時,透過玻璃門窗看了眼,酒吧內冷冷清清,也是沒有人的。


    他莫名生出一個不知道是否荒謬的念頭——祁羽每年開著這家酒吧過除夕,倒像是專門為了等杜長聞來。


    念頭一閃而過,他跟著杜長聞推門而入。


    視野裏一個人也沒有。


    夏鏡驚訝地看了眼杜長聞,後者十分鎮定地往裏走,撩開門簾走入小門內。夏鏡腳步頓了頓,還是沒跟上去。不過很快裏麵響起幾句交談聲,隨後簾子掀開,是祁羽端著一杯酒率先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個皺眉的杜長聞。


    夏鏡迴來半年,還是頭一次見到祁羽,乍見之下,根本沒忍住眼中的驚訝。


    祁羽約莫是瘦了點,衣著和從前相似,但頭發幾乎花白——夏鏡一瞬間懷疑是光影帶來的錯覺,但仔細再瞧,又的確是如此。這讓祁羽整個人顯得衰老而銳利,尤其在他們來之前不知道已經喝了多少酒,眼睛和耳垂上的鑽石一樣,亮得像釘子。


    但下一刻,祁羽就朝夏鏡露出一個明顯的笑容,扭頭對身後的杜長聞說:“哦,你說要帶人來,我還以為是誰,還是那個小朋友啊。”


    說完又衝夏鏡一挑眉,問:“酒量有長進了嗎,我隻備了烈酒,不能喝就要餓肚子了。”


    夏鏡壓根不知道他的年紀,聽了這句“小朋友”也隻好當沒聽見。


    另一邊杜長聞已經走上前,帶著夏鏡找張桌子坐下,才對祁羽說:“誰靠喝酒喝飽肚子的?我們都吃過了,你也不要倚老賣老,一起來喝點。你之前喝了多少,還能不能喝?”


    祁羽跳過前一個問題,很大方地笑:“我有什麽不能喝的。”


    於是三個人果真圍著滿滿一桌威士忌、朗姆、白蘭地和各式花裏胡哨的雞尾酒坐下來聊天,一時間夏鏡覺得單是唿吸都快讓人醉了。


    但他到底沒醉,尚且可以這杯倒一點,那杯嚐一口,細細分辯這些酒的香氣和口味,同時聽杜長聞和祁羽聊天,偶爾也插幾句話,漸漸地,連自己喝下去多少也忘記了。


    酒精和氣氛都讓人遲鈍,以至於耳邊響起祁羽的話時,他還沒意識到是在說什麽。


    “他上個月來過這裏,是為你來的。”


    杜長聞顯然也愣了半秒:“嗯?”


    “看樣子混得不錯,應該是創業當老板了,”祁羽瞥了夏鏡一眼,才對杜長聞笑道:“不知道發什麽瘋,非要我幫忙約你跟他見一麵。”


    杜長聞不解:“見麵做什麽?”


    祁羽不看夏鏡了,大笑著迴答:“還能做什麽,幡然悔悟痛心疾首,說不定還想再續前緣。可惜給你打電話也得不到迴音,”說著,語氣裏幸災樂禍的意味越來越不加掩飾,“不然他怎麽肯拉下臉來求我?”


    夏鏡一直低頭喝酒,聽到這裏也知道談話裏涉及的人物是誰了,於是偷偷看了眼杜長聞,恰好後者也看過來,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他就又挑了另一杯酒嚐味道去了。


    杜長聞問祁羽:“那你怎麽說?”


    “我說啊,你不是知道他在哪裏上班嘛,去學校找啊,杜長聞不見你,你就守到他院係門口去,再找不到,去他們係裏發尋人啟事也行啊,說完我的杯子都被他砸了,嘖!”


    杜長聞皺眉:“你別惹他,不行我就跟他見一麵。”


    祁羽誇張地笑起來:“我當年對付他的次數還少了?敢鬧到我的地方來,我還治不了他?”


    這話大概讓杜長聞想到了某些久遠的迴憶,冷硬的神情頓時緩和不少,眼裏也浮起笑意:“這不是怕給你惹麻煩。”


    祁羽不耐煩地擺擺手,耳釘和眼睛裏的光芒在燈光下愈發明顯:“你這句話多年前不說,現在說也不嫌晚?”


    杜長聞笑了笑,果然不再說什麽。


    酒吧裏陡然安靜下來,夏鏡伸手去夠杜長聞麵前的那杯沒有動過的雞尾酒,剛碰到酒杯,就讓杜長聞抓住手腕:“我怎麽不知道你的新年誌向是做酒鬼?”


    夏鏡撇撇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事兒多著,不奇怪。”


    話音落下,祁羽撲哧一聲就笑出來,是毫無遮掩的笑法。


    夏鏡頓時覺得耳後根都發熱了,從杜長聞手中抽出手來,還是去夠那杯酒:“這杯我還沒喝過,讓我嚐一口。”


    杜長聞沒攔他,等他喝下去了才不緊不慢地湊過去,吻住他的嘴唇,順帶在舌尖上吮吸一口,才主動退開。


    祁羽在旁還是笑,倒是沒說什麽,隻是談話再開啟時,話題就換了。


    午夜時分,兩人才從酒吧出來。


    夏鏡覺得自己喝得不多——種類多,但量少——不過走下階梯時還是腳步晃了晃。


    杜長聞清醒得像是滴酒未沾,動作敏捷地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穩卻也不放,手順著落下去牽住他。夏鏡掙了掙沒掙開,還引來杜長聞一句:“怎麽了?”


    冷風將屋裏坐了幾個小時積攢的暖意一股腦吹散了,夏鏡忍不住往杜長聞身邊貼緊了些,才說:“什麽怎麽了?”


    杜長聞的輕笑聲就順著海風吹過來:“不高興了啊?”


    “不高興也算不上,隻是……你們認識這麽久,有些話我也插不上嘴。”


    其實閑聊的話題換了無數個,隻有談及舊事是他不了解的。杜長聞當然也明白他在說什麽,頓時笑了:“我還以為你介意的另有他人,怎麽倒是因為祁羽?”


    夏鏡疑心祁羽對自己有點微妙的敵意,但這種感受很莫名,近乎直覺,不好說。


    他搖了搖頭,開了個玩笑:“大概是因為嫉妒,他陪你經曆了所有的過去。”


    “適當的嫉妒讓愛情保鮮,”杜長聞也接了句玩笑,但說完這句,他勾起嘴角,露出一種隱秘的高興的神氣,竟像是有些羞澀了:“但時間並不決定感情,否則你也不會迴來了。”


    這句話似乎具有某種奇異的效用,前幾個小時積攢的疑慮頓時變得輕薄如煙,很快消散。


    夏鏡抿著嘴忍笑:“哦,杜老師懂得真多。”


    他們緩步走迴家,誰都沒有再說起之前在場和不在場的另外兩人。


    杜長聞幾乎是沒有“過年”這個概念的,但夏鏡還惦記著多年前在露台上看煙花的事,大概帶著一種重溫舊夢的心態,試圖重複當年的傻事。


    杜長聞十分尊重他的儀式感,好脾氣地陪他吹著風看了場煙花,又迴屋守到十二點,直到夏鏡對他說完“新年快樂”又提議“我們要不要守歲”時,才麵色一沉,發出不讚同的意見:“無不無聊?”


    “胡說八道。”夏鏡學他的口吻說話,但沒說完就笑起來,因為興奮或者快樂,臉上幾乎帶著某種光彩:“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嗯,真正意義上的,總之你重視一點。”


    杜長聞眉心緊蹙:“要守到什麽時候?”


    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就等於同意了,夏鏡湊過去抱住他,在他嘴角親了一下,笑眯眯地迴答:“隨便,我隻是還不想睡。”


    最後變成了杜長聞坐在沙發上,夏鏡躺在他腿上,兩個人借著尚未消退的酒意發散思維,想到什麽聊什麽,居然也一直有話講。做情侶到一定地步,能不停歇地交談其實是件難得的事情,但他們一直閑話到深夜。


    後來還是夏鏡先撐不住,畢竟他是一直躺著的那個,說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了兩秒,迷迷糊糊問杜長聞:“剛才我在說什麽來著?”


    杜長聞被他氣笑了,說了句“去睡覺”就拉他起來。


    這時候夏鏡也不再堅持,隨杜長聞往臥室走。


    然而從客廳到臥室的幾步路又讓他清醒了幾分,躺在床上後他一翻身,順勢就抱住了還沒來得及躺下來的杜長聞。頭抵在杜長聞的背上,觸感是硬的,但有溫熱的體溫傳來,讓他感到慰藉,以及快樂,這下子,環在杜長聞腰腹上的手也不安分起來了,


    杜長聞簡直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氣:“怎麽,又不睡了?”


    夏鏡感受著對方說話時身體的輕微起伏,不知道怎麽迴事,他對杜長聞的腰總是格外偏愛,環抱或是愛撫這裏幾乎成了兩人之間心知肚明的暗示。此時此刻他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口中毫無誠意地狡辯:“換個睡法。”


    杜長聞果然順著他手中的力道俯下身,吻住了他。


    於是這一晚,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確是守歲了。


    第54章 (正文完)


    兩個人的作息從新年頭一天就宣告失敗,並且延續了整個春節,好在無論是夏鏡還是杜長聞都沒有異議,大概一切壞習慣隻要有人陪同,就會顯得不那麽壞,甚至當時間顛倒混亂之後,反而顯出充盈的錯覺。譬如賴在床上廝混一個下午沉沉睡去後再次醒來,竟然有整個晚上的時光等著消磨,實在讓人愉快。


    這樣放縱的後果就是,春節後兩人返崗工作,都經曆了不短的痛苦才稍稍適應正常作息,那已經是上班一周之後的事情了。


    又過了幾天,時間流入三月。


    杜長聞再次提及某個人時,夏鏡幾乎愣了下才迴想起來有那麽件事。


    “還是去見一麵”杜長聞按捺著神情,但語氣還是泄露出不耐煩:“據說上次在酒吧差點和祁羽打起來,我就告訴祁羽別管了,我去見他,看看到底有什麽話非要當麵講。”


    夏鏡伸手撫平他的額頭,然後笑道:“那就去吧,說不定人家真像祁羽說的,幡然悔悟痛心疾首,還有什麽來著?哦,再續前緣。”


    杜長聞也忍不住勾起嘴角,卻不是為了這句玩笑話:“記得這麽清楚?看來當時聽得很認真。”


    夏鏡原本等著看笑話,哪知被反將一軍,隻好別開目光,當沒聽見,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對杜長聞那位多年以前的舊情人,夏鏡的印象停留在那張老照片裏明豔年輕的麵孔,但歲月和世事從不饒人,想必現在看見真人,他也未必能和照片裏的那個年輕人聯係起來。


    何況他也沒這個打算。


    倒是杜長聞想了想,提議說:“約在下午,你和我一起去吧,結束正好去那家麵館,你不是想吃筍油麵?”


    “啊?我也去?”


    “你要是不想進去,就在車裏等我。幾分鍾的事。”


    夏鏡莫名就被慫恿了,稍微琢磨了一下“幾分鍾”這個詞到底是實指還是虛指,就點頭說:“行啊。”


    這天是個陰天,空中盤踞著大片青灰色的雲朵,風也大。


    車停在酒吧斜對麵一片空地上,杜長聞打開車門走下去,關上門前又確認了一次:“真的不去?”


    夏鏡看了眼天色,先說了句“不會要下雨吧?”才搖頭笑道:“不去不去,這種事麻煩得很,我才不想摻和。”


    “那好。”杜長聞就也微微一笑,如前幾日那樣說道:“等我幾分鍾。”


    夏鏡看著杜長聞走到街對麵,推開酒吧那扇小小的玻璃門,門一合上,裏麵身影晃動,就什麽也看不清楚了。收迴目光,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搖下半截車窗吹風,心想隻要雨下得不大,也還是可以去吃麵。


    微腥的海風卷著清涼的空氣吹進車裏,有一種刺激性的舒適,夏鏡聽著不遠處的浪聲,忽然發現自己和杜長聞在一起已經這麽久了,多年前走在這條路上的自己,何曾想過能有今天?而哪怕到了今天,那種喜悅和安寧依舊如新。


    這些沒來由的念頭沒有持續太久,餘光中酒吧的門一開,杜長聞走了出來。


    相關的另一個人卻沒露麵。


    夏鏡心想原來幾分鍾真的是指幾分鍾,也不知道杜長聞說了什麽有這樣立竿見影的效果,能讓對方一步也沒追上來。


    也就是這麽兩秒間,祁羽也走出來,與杜長聞在酒吧門口站定。


    夏鏡看見祁羽用手臂碰了下杜長聞,說了句話,杜長聞就微微搖了搖頭,接著似乎簡單迴答了幾個字,祁羽就笑起來。他倚著門,身體朝向杜長聞,是很閑適的聊天姿態,說話的時候會稍微湊近一點。


    夏鏡忽然發現,遠距離看一個人的肢體語言,原來可以看得很明白的。


    幾句話後,祁羽像是感知到什麽,一抬頭,朝街對麵看過來。


    夏鏡索性將車窗全部搖下去,衝對麵準確看向自己的祁羽點了下頭。杜長聞最後說了句什麽,也從對麵走過來,祁羽依舊閑閑地靠在那裏,沒有過來寒暄的意思,看了夏鏡幾秒,他忽然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唿,然後毫不留戀地轉身走進酒吧。


    這一瞬間,夏鏡就什麽都明白了,連同杜長聞之前未說全的,平時不來這間酒吧的緣故,也一並明白了。


    “在想什麽?”杜長聞打開副駕駛的門坐上來。


    夏鏡收迴目光,扭頭看向杜長聞:“在想這個天氣,真像是要下雨。”


    “那迴家吃?”


    “還是去吧,後備箱裏是不是有把傘?”夏鏡說:“其實下雨也不要緊。”


    “後備箱裏的傘是壞的,扔掉了。”杜長聞先迴答了前一個問題,又說:“那就去吧。”


    車緩緩駛出,將過去的時光和天邊的陰雲都留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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