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約在市中心一家新開的烤肉店,夏鏡到的時候,楊斌已經在了。他和楊斌一聊起來,才知道楊斌上個月已經博士後期滿出站,很快就要去儷大附近一所高校當講師。那所學校不如儷大,甚至不如城大,但如今在高校任教的資格是越來越難了,對楊斌而言已經算是不錯的工作。


    博士後在站時間不一定幾年,夏鏡沒有專程去算,加上當初楊斌就在儷大念博士,日子久了,夏鏡總有一種他會永遠待在儷大的錯覺。


    夏鏡有點過意不去,語氣裏滿是歉意:“我竟然才知道,真是……”


    楊斌一擺手:“我也沒跟你說,這哪能提前知道。”


    夏鏡笑道:“難怪說要慶祝。”


    楊斌笑了笑,“其實……”他似乎有點不知道怎麽說的意思,“我是想問問你……”


    說到這裏,包間門打開,他話音一頓,就見賈依然笑盈盈地走進來,一邊落座一邊道歉:“哎呀不好意思啊,來晚了,路上堵車,你們點菜了沒有?”


    楊斌笑道:“師姐不來我們不敢點啊。”


    說著將手邊的菜單推過去,剛才沒說完的話也就暫時擱置了。


    有賈依然這個妙語連珠的人在,再加上什麽話都能接的楊斌,三個人不知不覺又聊到很晚。這樣煙火氣的生活夏鏡而言是久違了的,所以任憑話題時不時被帶到天邊去,也都興興頭頭地聊下去。


    後來避不可避地,說到最尋常的那些話題。


    楊斌灌下一口啤酒,隨口問:“上迴我都沒來得及問,你在北京,沒談個女朋友嗎?”


    夏鏡迴答:“沒有。”


    楊斌一聽,立刻道:“既然決定在這裏定居,是不是該趕緊找個女朋友?”


    夏鏡有點尷尬:“這種事怎麽趕緊……”


    楊斌喝得麵紅耳赤,不等他找完借口,已經開始出謀劃策:“你這都工作四年了,還沒談個女朋友,這還不應該抓緊啊?”


    “在北京工作的人大多都優先事業發展,哪有這麽容易找,何況我自己也沒定下來。”


    “那現在定下來了,要不我給你介紹幾個?”


    楊斌大概是聊到興頭上,完全看不見賈依然遞過來的“適可而止”的眼神,興致勃勃地非要繼續說,像是很替夏鏡著急似的:“我們也不算外人吧?我就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啊,這事兒不能不急,得像職業發展一樣規劃起來,多見幾個人,多吃幾頓飯……”


    話到一半,賈依然插嘴道:“你怎麽這麽煩人,要不我也給你介紹幾個?”


    這話是笑著說的,不過楊斌聽者有意,臉上立刻一僵,很快又無事人一般笑開,說的卻是:“我這不是替他著想嗎,人家夏鏡都沒說什麽,你倒有意見。”


    兩人說的都是玩笑話,但到這個份上,氣氛裏微妙的尷尬還是掩飾不住了。


    夏鏡這才福至心靈地意識到,自己和賈依然走得很近,現在又突然換工作跑迴來,楊斌恐怕是誤會什麽了。


    “我不是不想找,是找不了。”他平靜地開口:“其實我——”


    賈依然拍了他手臂一下,試圖阻攔,夏鏡轉頭衝她笑了笑,還是對楊斌繼續說道:“我不喜歡女孩子,沒辦法。”


    楊斌一愣:“什麽意思?”


    夏鏡好脾氣地解釋道:“師兄,我是同性戀。”


    說來奇怪,有些言行越是忌諱,人們就越不清楚說出來會有什麽後果,到後來連為什麽需要忌諱,也漸漸不重要了。人們任憑所謂的社會規範來引導想象,進而約束言行,甚至自發懲戒與眾不同的人,盡管他們並沒有做什麽罪大惡極的事。


    夏鏡迴想起當初在儷大發生過的事,也想起當日的自己是如何充滿顧慮和擔憂,為自己,也為杜長聞。可這些年他漸漸明白過來,阻撓他們在一起的絕非這些看似不可抵擋的力量,世人如何,其實與己無關。


    這場突如其來的出櫃,顯然在楊斌的意料之外。


    “這……真的假的……這真是……”他看著夏鏡再次對自己點頭,又愣了愣,才歎了口氣:“我就說,你這麽優秀的人,怎麽一直也沒找個女朋友,原來是這樣……這才說得通嘛。”說到後來自己也笑了,倒是有些感歎的意味。


    他這麽快轉過勁來,夏鏡反倒覺得有些抱歉。


    “對不起啊師兄,不是故意瞞著你,呃,當初念書的時候是故意瞞著,怕惹出什麽事情影響……學業,現在我其實沒所謂了,隻是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你說。”


    楊斌顯然不是一點都不介意,但頓了頓,還是表示理解:“沒事,現在說也一樣。”


    這個話題原本應該就此過去了,可楊斌迴過味來,又問:“那你這些年,有沒有……呃,男朋友?”


    大概這一晚上夏鏡也喝得夠多了,沒有敷衍這個問題的意思,點點頭,說:“不算有,但我一直喜歡一個人,這次迴來,也是為他。”


    他沒敢提杜長聞,話裏話外也隻提自己的心意,聽著像是單純追求某個人似的,惹得楊斌露出訝然的表情:“喲,真的啊?這麽有魄力!哪路神仙啊,算了你說名字我們也不認識,有沒有照片看看?”


    見他兩眼放光,夏鏡又隱隱有些後悔,幹笑兩聲,與賈依然對視一眼,說:“以後吧,要是我們進展順利,再找機會見麵。”


    至於到時候他又會受到怎樣的驚嚇,就另說了。


    夏鏡把話說到這裏,賈依然也在旁邊揶揄說“你怎麽這麽八卦?”是以楊斌雖然好奇,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這頓飯經曆了些許波折後,算是賓主盡歡。


    尤其楊斌,解決了盤踞心頭的猜疑之後,對夏鏡的性向接受得極快。不過夏鏡心裏清楚,自己從來不是他和賈依然之間的障礙,隻是有些話,再好的朋友之間也不好點明。


    迴去的時候,他還是搭賈依然的便車,楊斌不順路,自己打了車走。


    中途說到他這通出櫃,賈依然還心有餘悸:“你呀,含糊過去也就行了,非要跟他說。”


    夏鏡笑道:“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今天這頓飯的來由,恐怕就是為了這個。我總不能一直讓人誤會下去。”


    賈依然搖了搖頭,又輕聲歎了口氣。


    夏鏡扭頭看向她,想了想,還是直接問出口:“人家殷勤這麽久了,你真不考慮考慮?”


    賈依然顯然也有些無奈:“你以為我沒考慮過嗎?可是這種事,不是考慮就能改變結果的。其實我明裏暗裏也表過態了,總不能讓人下不來台,他大概還是沒想通吧,隻能往後走一步看一步了,畢竟這麽些年的朋友。”


    夏鏡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想到自己和杜長聞,心想愛情其實是世上最容易確認的東西了,因為愛與不愛,往往一開始就已經注定,很難被人力和外力扭轉。


    第二天是周六。


    夏鏡上午出門采購了一些生活用品,下午迴家洗了個澡,又算好時間前往海濱路,在生鮮超市買好食材,再次敲開杜長聞的家門。


    借口是現成的:“我找到了合適的工作,現在算是正式定居下來了。一起吃個飯?”


    杜長聞皺著眉問他:“你來之前就不能先打個電話問一問?”


    話問得冷硬,但夏鏡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內容後,不由得愣住了。


    隨即他又懷疑是自己想多了:“你有別的事?那沒關係,我可以改天——”


    “不是這個意思。”杜長聞打斷他,頓了頓卻沒再說什麽:“算了,進來吧。”


    夏鏡進門後才說:“我是怕問了你,你會不讓我來。”


    “你問就是了,要是我有事出門,白跑一趟很有意思嗎?”


    夏鏡將手裏的食材往旁邊櫃子上一放,扭頭朝他一笑:“知道了。”


    吃飯的時候,夏鏡告訴杜長聞在楊斌麵前出櫃的事。


    “哦,他知道了?”杜長聞這麽問,神色倒是很鎮定。


    “我隻告訴他我是同性戀,別的沒說。”


    “不擔心嗎?”


    夏鏡反問:“擔心什麽?”


    杜長聞看他一眼,將他的意圖猜了個七八分,但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說:“擔心和主流的價值觀不符,成為多數人眼中的異類,大至輿論非議,小至排擠疏離。這些都是你當年就知道顧慮的,現在反倒不擔心了?”


    夏鏡低低地笑了兩聲,抬眼看向杜長聞的眼裏有溫潤的光澤,語調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柔和了幾分:“我一直希望當年的我能更有勇氣一些,可惜過去已經無法改變,但至少現在,我是不怕這些的。不是不擔心,隻是不怕了。”


    第45章


    吃飯時兩人一直在聊天,但除了上迴臨走前那一番剖白,夏鏡再沒有提到最要緊的話題。


    工作機遇、生活瑣事、同事朋友,他想到什麽說什麽,杜長聞多數時候隻是聽,可每當他以為話題太過無聊時,杜長聞又會接幾句話,讓聊天能繼續下去,不至於冷場。他也就挑挑揀揀地說下去。


    洗了碗,夏鏡主動告別,甚至沒有等一等,看杜長聞會不會留他喝杯茶再走。


    無論如何,從這番姿態看來,是給彼此留足餘地了。


    但他們都清楚得很,沒有人希望淪落成友人,能像如今這樣相處,無非是默契地維係著一種並不穩固的局麵,等待未來的宣判。


    夏鏡並不為此感到焦慮,隻是再一次走出杜長聞家時,還是覺得相處的時間太過短暫。


    步行迴到公寓,進門後往沙發上一坐,他就已經開始想念那間充滿食物香氣和閑談聲音的屋子了。當初在北京時,住的地方比這裏更破更小,但那時不覺得難捱,現在有了對比,才真正有了屋裏很冷清的感覺。


    這種情緒很快被一通電話打斷。


    夏鏡看向手機上的來電人姓名,訝然幾秒才接起來。


    “陳哥?”


    “夏鏡,好久不見。”陳鈞在那頭笑道:“前段時間實在太忙了,沒來得及聯係你,怎麽樣,現在應該安頓下來了吧?”


    “好久不見,”夏鏡答道:“算是安頓下來了,找了份新工作……沒有,小公司,和聚樂肯定不能比……”


    他沒想到陳鈞會聯係自己。倒不是兩人有了隔閡,隻是平時偶爾留個信息寒暄幾句,和直接來電聯係是兩碼事。陳鈞又是最周全的人,待人姿態向來親近又不親密,維持在一個可以彼此共贏的分寸。


    冒然打電話來,不像他做的事。


    不過人家畢竟是好意。夏鏡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拎著杯子給自己接了杯水,然後坐迴沙發,與陳鈞聊了些近日的生活。


    後來他問及陳鈞的情況,後者頓了頓,說:“你還不知道吧,聚樂又做了一次組織架構調整,優化了一大批人。”


    其實兩年前,聚樂的營收就一直在緩慢地走下坡路,當時那一波組織架構調整就是來源於此。後來陳鈞空降這個部門,算是穩住他們這艘小船,沒想到兩年後還是舊事重演,夏鏡先一步離開,倒是正巧躲過這場風波。


    “那你……”


    “我自己倒是沒事兒,但派了五個硬性指標下來。”陳鈞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們部門人本來就不多,要說裁人,有孩子的要養孩子,畢業沒幾年的等著買房,誰都不容易。再說人都給我弄沒了,我這部門還不是等著讓人吞掉……我想來想去,幹脆也辭了。”


    夏鏡微怔,沒想到陳鈞會主動離開,但再一想,又覺得像他會做出來的事。


    陳鈞向來懂得審時度勢,也不乏魄力。


    念頭轉到這裏,安慰的話也說出口:“其實能輝煌十年以上的公司能有幾家,聚樂隻是下坡路走得快了些,也是常事。倒是陳哥你,現在應該有不少公司搶著想見你了吧?趁機找找更好的發展機會,未必不是好事。”


    陳鈞在那頭笑了笑,卻隻是說:“那就承你吉言了。”


    聽出他有些心灰意冷,夏鏡也替他唏噓。


    對陳鈞這樣的人來說,難受的不是一次裁員風波,而是自己的苦心經營化為泡影。個人努力在大勢麵前顯得微不足道,這種真相,對熱衷事業的人而言才是真正的打擊。


    心裏這麽想,夏鏡還是刻意找些輕鬆的話,又含蓄安慰陳鈞幾句,才掛了電話。


    轉眼又到周末。


    周六下午,夏鏡像在身體裏定了鬧鍾,再次準時出現在儷大,敲開杜長聞家的門。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他還是不肯提前打電話,似乎有意想要驗證杜長聞會不會在家裏等他。至於是不是真的在等他,這是無從驗證的,但杜長聞打開門,顯然也不意外了,甚至在他開口前半認真半揶揄地搶了個先:“這次又要慶祝什麽?”


    夏鏡讓他說得臉熱,但想象力告罄,又沒有提前編造出什麽像樣的理由,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坦誠地迴答:“哪有什麽要慶祝的,我就是想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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