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聞抽了張紙巾,低著頭擦手,隨後將用完的紙巾攥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才看向夏鏡:“好,你來幫個手。”


    水流聲和切菜聲漸次響起,兩個人肩並肩處理食材,一時沉默下來。


    屋裏有空調,並不算冷,但水管裏流出的水還是帶著清列的氣息,新鮮食材被洗淨、削皮、切塊,也各自散發出某種淺淡的味道。這些氣味和衣袖觸碰時發出的微弱聲音一起交織在空氣裏,夏鏡莫名又變得安心。


    再次偏過頭看一眼杜長聞正在切土豆的手,夏鏡停下動作,等杜長聞將切好的土豆裝進碗裏,去取還沒洗淨的香菇時,他伸手蓋住杜長聞的手。


    冰冷濕潤的觸感貼在掌心,夏鏡忍不住握了握:“我來洗吧,水太冷了。”


    杜長聞平時不愛做飯,這座城市冬天又短,所以延續了前一任主人的作風,水槽這頭連熱水也沒接。


    夏鏡說完就放開手,去搶那盒香菇,杜長聞一揚手輕易躲開:“你洗就不冷了?”


    夏鏡抬頭,對上杜長聞含笑的眼神,就也笑了,麵不改色地撒謊:“我不怕冷。”


    但杜長聞到底沒讓他得逞,轉身擰開水龍頭說:“你要是閑得慌,幫我切個辣椒。”


    無論語氣還是神情,與之前是大不相同了。


    夏鏡切著辣椒,還不肯閉嘴,一麵說話一麵扭頭去看杜長聞:“你平時真不做飯啊,食堂吃多了不膩麽,自己磨煉一下廚藝多好。”


    杜長聞背對他迴答:“我對吃不講究,單是處理這堆食材就這麽費時,不如用來做別的事。”


    “真是沒有生活情趣。”


    “看著你的刀,小心切到手。”


    夏鏡一聽這話,更得意了:“我可是從小踩著凳子做飯練出來的技能,閉著眼都能切。”


    對話一旦開啟,就像見不到頭的旅程,一路聊了下去。做飯的人餓得快,食材準備就緒正好接著開席,兩個人圍著一鍋熱氣騰騰足夠三四個人吃的火鍋,吃吃停停,居然吃得差不多見底。到了最後,幾乎隻是圍著鍋喝酒聊天。


    喝酒後的反應人各有異,夏鏡有意觀察,隻覺得杜長聞越喝越像是不會醉,一派淡定自若,不像自己,心裏的情緒和臉上的表情都放大呈現出來,而且止不住想要微笑。


    就是意識和身體已經不太同步的當下,聽見杜長聞隨口問了一句:“過年又不迴家?”


    這個“又”字讓夏鏡真的笑起來了:“是啊。我還在想你怎麽不問。”


    “你想說嗎?”杜長聞開口。


    夏鏡略顯刻意地擺擺手:“你別搞得像我經曆過什麽重大創傷一樣。”


    杜長聞沒說話。


    “其實真沒什麽。”夏鏡喝完最後一口酒,將杯子倒過來看了看,確認一滴也不剩了,才勉為其難地放下,盯著空杯繼續說下去,“我爸是個暴虐自私的混蛋,在外總要裝孫子,憋著一口氣迴家,就愛跟我找茬……其實很常見吧,據我媽和我家大部分親戚說,所有家庭都是這樣的,”說到一半,他又輕笑一聲,“畢竟罵一罵打一打也不會死人,不值得大驚小怪,如果我有意見,是我不孝。”


    說到這裏他還是閉了嘴,咬著唇垂下頭。


    杜長聞看在眼裏,說:“當然不是。”


    “管他是不是呢!”夏鏡又笑起來,是很無所謂的神情:“反正我還活得好好的,馬上就能畢業工作了,他們也拿我沒辦法了。都說經營關係最好的方式是找一個共同的敵人,不知道他們以後會不會悵然若失,從此沒了我這個維係婚姻快樂的助力。”


    雖然他竭力說得輕飄飄,好似在談論別人,杜長聞還是沉默片刻才接上話:“以後也不迴去了?”


    “我今年特意沒打電話,他們也沒問,大概是雙方都認清形勢,默認一拍兩散了吧。”


    “嗯。”


    夏鏡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我不想要那個家了。”說完像是在等杜長聞迴答,動也不動凝視著對方。


    杜長聞與他對視片刻,看他的眼睛在客廳燈光下亮得一點兒也不像醉鬼,頓了頓,卻是說的另一件事:“我很難在這件事上給你公允的意見。”


    “嗯?”


    “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都在國外,我們沒什麽來往。”


    看著夏鏡露出驚訝的神色,杜長聞輕輕搖了搖頭:“這都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不提也罷。我隻是想告訴你,至少在我看來,人這一輩子得先讓自己活好了,才顧得上別的。大眾認可的道德禮儀,世俗規範……天大的真理,也大不過一個具體的人。所以,反抗和遠離那些讓你痛苦的人,無論如何都算不上錯。”


    夏鏡臉色強裝出來的談笑神情一點點褪去,在杜長聞說完後,沉默良久,又一點點重新笑起來,說:“嗯。”


    隨即他低下頭,用幾乎不可聞的音量繼續道:“我們可以誰都不要,隻要彼此就夠了。”


    杜長聞看著他,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夏鏡很快被露台外忽然響起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


    他一轉頭,恰好見一簇巨大的金色煙花在半空綻放,遙遙點亮了已然十分濃重的夜色。等下一朵赤紅如火的煙花緊接著炸開時,他幹脆起身去拉杜長聞的手臂,興衝衝地要去露台看。


    “外麵風大……”杜長聞的話隻說了個開頭就咽下話音,看了看明顯醉了並且興奮起來的夏鏡,改為一句:“好歹穿件衣服。”


    最終杜長聞去衣櫃裏取了兩件羽絨服,兩人各自裹緊了,連拉鏈也來不及拉,環抱著衣服肩靠肩站在露台上,在撲麵而來的海風裏看煙花。


    夜空像巨幅的幕布,遙遙放映著絢爛光采,風唿哧唿哧吹響了衣帽,鼓動著耳膜。


    夏鏡感覺杜長聞對自己說了什麽,但當他轉過頭大聲問“什麽?”,杜長聞隻是替他把帽子扣在頭上。


    風聲夾著浪聲籠罩了他們,如同電影背景音在空蕩的影院裏響起,他們就也如同虔誠的觀眾那樣,靜靜看著遠方,誰也沒有再說話。


    第36章


    等最後一道餘燼消散在半空,他們才推開門返迴客廳。


    夏鏡見兩人都是凍壞了的模樣,全然忘記罪魁禍首是自己,縮著脖子一麵發抖一麵笑:“真是奇怪了,在外麵還不覺得,一進來接觸到熱氣,才覺得冷得受不了。你是不是從來沒做過這種傻事?”


    杜長聞也凍得手指發僵,進屋後也沒立刻脫掉羽絨服,接了兩杯熱水,遞給夏鏡一杯,才說:“傻事當然做過,這樣的,的確沒有。”


    這話說出來兩個人都笑了。


    喝了水身上暖和起來,夏鏡放下杯子,脫掉羽絨服,並且伸出手去要替杜長聞脫。


    杜長聞由他動作,直到羽絨服被扔到一邊,夏鏡的手卻不肯離開,得寸進尺地沿著衣服下擺伸進去,他才開口:“又要做什麽?”


    夏鏡不說話,隻是笑著看他一眼,然後湊近了去吻他。


    杜長聞的迴應並不算熱烈,但夏鏡的唿吸急促起來,終於在他越來越不安分的時刻,杜長聞微微偏過頭。幅度不大,但避開的意思很明顯。


    唇齒相依時錯亂的唿吸聲似乎還殘留著,但空氣有短暫的凝滯,然而很快,夏鏡輕笑一聲:“你總是這樣。”


    杜長聞在他麵前總是有一種克製的態度,有時幾乎要顯出拒絕的意味。可越是如此,夏鏡越是常常感到不安,好像現在擁有的一切隻是短暫飄忽的幻覺,隨時可能打破。越是這麽想,越是忍不住就要做出種種主動的行為,例如索吻。


    大概剛才的氣氛實在太好,他這句話裏,感歎多於不忿。


    風聲浪聲和夜色一起隔絕在玻璃門外,室內燈光也暖,空氣也靜,夏鏡看進杜長聞眼裏,忽然覺得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足夠滿足了。但人總是貪心的。


    他輕輕向前一探,在杜長聞嘴角落下一個吻——距離太近了,他算準杜長聞躲不掉,所以這一吻送得格外輕巧,羽毛似的,幾乎不能算做一個吻了。


    笑眯眯地後退半步,他再次看向杜長聞。


    可是迎上杜長聞的目光,辨識出其中幾乎含痛的意味後,夏鏡立刻愣住了。這樣的目光深處沒有譴責,但夏鏡感到前所未有的銳利,直直劈開他唿之欲出的那點情欲。


    有一瞬間,他分不清自己的懼意是為了杜長聞,還是為了他們避而不談的未來。


    好在杜長聞很快恢複了柔和的神色,連語氣也是夏鏡預料中的,無奈而縱容:“鬧了一晚上,還沒夠?”


    方才短暫的一瞬,就像幻覺一樣過去了。


    “你總以為我什麽都不懂……”夏鏡說完這句,卻是率先跳過這個話題,轉而伸出手抱住杜長聞,是什麽意圖也沒有的抱法。


    杜長聞垂下眼,不聲不響地任他抱著。


    夏鏡留戀著不肯撒手,良久才看了看時鍾:“原來十二點早就過了,我還等著給你說新年快樂呢。”


    杜長聞看向夏鏡,後者的額發有些淩亂,不知是燈光還是星月的光輝落在他的眼裏,讓眼中蘊藏的笑意也幾乎顫著光芒。


    他像是被這樣的夏鏡打動了,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新年快樂。”


    夏鏡堅持要和杜長聞睡在一張床上。


    沒等杜長聞迴答,他又拿出誠懇的表情,半是申訴半是保證:“我又不做什麽。”


    然而當真的如願以償後,他又興奮得睡不著了。


    最後杜長聞也不知是沒睡著還是被他吵醒了,問他是不是認床。夏鏡其實是舍不得睡,但沒好意思說,見杜長聞醒著,索性開了夜燈,拉著他聊天,反正這一晚上的荒唐事也不止這一件了,杜長聞也由他。


    後來說到海濱路上那間酒吧。


    “去年在那裏碰見你的時候……”夏鏡迴憶起來,自己先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當時很緊張的,要是你晚一秒出聲,我就要走了。而且……我總覺得……”


    說著他自己也遲疑起來:“要是換成別人,你會叫住他吃飯嗎?”


    杜長聞輕聲迴答:“或許不會。”


    夏鏡忍不住又笑了,笑完還是有點不肯定,問:“那個時候,你就……”


    杜長聞沒有再迴答,但沉默已經是一種迴答。


    夏鏡歎了口氣,語氣裏又帶了忍不住的歡喜:“我真沒發現,那時候,我隻顧著高興了。可你也沒給我任何暗示啊……”


    杜長聞啞然許久,才繼續說道:“我原本也沒想讓你知道……隻是,人總有不夠理智的時候。”


    這話讓夏鏡得意起來,扭頭看向杜長聞的方向,他問了個讓他疑惑很久的問題:“你當時在那兒做什麽?”


    說完疑心自己問得太直接,又找補了一句:“能說嗎?”


    “有什麽不能說。”杜長聞的語氣很隨意:“你覺得是為什麽?”


    “一般來講,不是舊情難忘,就是睹物思人。”


    “這是同一迴事。”


    夏鏡笑了兩聲,問:“那我說對了嗎?”


    “說對一半。當初我總去那間酒吧消磨時間。喝酒,交朋友,談戀愛,就連熬夜改劇本也去那兒,有段時間,酒吧樓上的閣樓就是我的住處。對我來說,那裏算是最類似‘家’的地方。”


    夏鏡心裏小小的一刺,想起杜長聞之前說過的話。


    但他沒來得及說什麽,杜長聞已經滿不在乎地做了總結:“所以每次過年都習慣迴去一次,舊情的確有,也的確在那裏發生,但不是我迴去的理由。”


    “哦,那昨天怎麽沒有去?”


    “你說呢?”


    解釋到這裏夏鏡已經覺得太多,側過身抱住杜長聞,他想了想才說:“我很羨慕那些和你的過去有關的人,因為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我們在那時候遇見,你或許可以多相信我一點,可是那時候的你,應該隻會覺得我一無是處吧。”


    “這種猜測沒有意義,過去發生和沒有發生的事,現在都已經是我們的一部分了。”


    夏鏡沒太聽懂這句話:“我隻是很想看看那時候的你。”


    杜長聞沉默了一秒,說:“想看年輕人,你照鏡子就好了。何況過去顯得美好,大多是迴憶帶來的偏見。”


    這句話讓略有些低沉的氣氛緩和起來,夏鏡笑得胸膛都在顫:“嗯,你現在也很好。”


    其實有些話杜長聞沒法說出口。


    年輕時怎樣孤注一擲都可以算是愛得純粹,多數人即使不讚同也要稱一聲年少輕狂。過了那個年紀,再不顧後果就隻會顯得不合時宜,以及欠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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