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鏡轉過身,恰好楊斌正喊著去吃火鍋,算是年前的聚餐。


    “難得這年是冷冬,吃火鍋最合適了。夏鏡你也來吧?”


    往常這種活動夏鏡都是找借口拒絕,這天卻忽然覺得和大家一起也不錯。幾個人就此出了儷大,往夏鏡宿舍的方向走,那裏有幾條小街遍布美食,自然也有各式火鍋。


    迎著冷風走過去,再談笑著吃一頓冒著熱氣的火鍋,夏鏡愈發覺得此類活動並不如想象中無趣。尤其研究生的日子轉眼即逝,真正稱得上有交情的,也不過是實驗室朝夕相處的這幾個人。


    直到抱著愉快的心情吃完這頓飯,散步迴宿舍,夏鏡才發覺自己好像感冒了。


    連打幾個噴嚏後,他漸漸開始有了頭暈和發熱的跡象。


    感冒這種事可大可小,他洗了個熱水澡,感覺身體和頭腦一起舒暢起來,似乎並不嚴重。原本計劃去找杜長聞,這會兒倒不知道該不該去了。


    正是猶豫不決,忽然收到杜長聞的消息。


    ——你什麽時候來。


    夏鏡心裏的秤立刻往“去”的那頭墜下去。


    捧著手機反複看了好幾遍,又無聲地笑了一會兒,他按下通話鍵打給杜長聞。結果杜長聞一聽說他感冒,似乎想也沒想就說:“那就別過來了。”


    夏鏡沒接上話,杜長聞又補了句:“不要吹風。”


    夏鏡“哦”了一聲,看似轉換話題道:“我們宿舍太老了,陽台門關了也等於沒關,風還是擠著縫往裏吹,夜裏連月光都擋不住,我們都說住城大宿舍等於露營。”


    這話說完,杜長聞那邊安靜了幾秒,然後問:“你知道你隨時都可以來吧?”


    夏鏡又“哦”了一聲,隻是語氣大不相同了:“隨時嗎?”


    杜長聞平靜地迴答:“嗯。來和我一起過年也可以。”


    直到放下電話,夏鏡才忽然迴過味來。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在杜長聞麵前留過痕跡,又或許是去年的年夜裏,酒吧偶遇那次露了餡。杜長聞從來沒問過他為什麽過年不迴家,如今卻自然地邀請他一起過年,看來當初並非沒有留意。


    這天半夜,夏鏡果然開始發燒。


    真正發燒的病人不會覺得熱,反而是冷,夏鏡懷疑自己是被凍醒的,然後才感知到四肢酸痛頭腦昏脹,於是徹底睡不踏實了,隻好裹著被子瑟瑟發抖。捱到後來,醒一陣睡一陣,也不知道夜晚走到幾時幾刻了。


    再後來,他迷迷糊糊地,發現自己迴到了家。


    說起來許久不見父母,但真正見到,連最細微之處都與往常如出一轍。那些皺眉的表情,冰冷的眼神,斥責的語氣,竟是絲毫沒有改變,與熟悉感一齊蜂擁而上的還有緊繃的氣氛。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還敢說喜歡男人?”


    滿臉怒意的男人站在他麵前,厲聲指責還嫌不夠,躍躍欲試地揚起拳頭,試圖讓夏鏡道歉:“你再敢說一遍?親戚鄰居要是知道你這種癖好,我還怎麽做人?我怎麽養出你這麽個不孝的東西!”


    周小美在旁邊露出沉重的表情,不過保養良好的臉上,愁也愁得有限。她是攔不住什麽的,所以勸了幾句“好好說”也就算盡到了責任,任憑男人發泄情緒。


    夏鏡好像一分為二,成了兩個人。一個站在男人麵前憤怒地迴看過去,這個神情激得對方再一次“桀驁不馴”“不孝子”的謾罵起來。另一個夏鏡也皺著眉,卻不是對著謾罵不已的男人,他在受罵的自己身邊說著:“不要激怒他……不要在意這些話……你沒有錯……”


    可無論怎樣焦急和憤怒,似乎都傳達不到另一個自己耳中。


    幾句話後,男人揚起的拳頭終於怒不可遏地落下來,打向夏鏡。


    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夏鏡從夢中驚醒。


    瀟瀟長夜正是濃黑如墨,似乎永遠也不會過去。他躺在床上想,夢這種東西果然做不得數,那些情形與對話並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甚至根本沒發生過,怎麽在夢裏都混淆在一塊兒了。


    暴力與自私從來不需要用同性戀做借口。


    事實上,父母從來不知道他是同性戀。


    與媒體熱搜所報道的新聞不同,他的經曆沒那麽戲劇性,也沒那麽聳人聽聞。當初一次次爭吵挨打的理由,遠比同性戀來得細微和不重要。一句話不合,或者在工作裏不受重視,或者在別處受了氣,都可以成為拿孩子發泄的借口。身上的傷痕也早已不可查了,遠沒有新聞熱點事件裏那種觸目驚心的效果。


    唯一相同的,是從幼年到兒童,從小學到初高中,從十幾歲到二十來歲,這些漫長的歲月。駭人新聞裏的人是一天天捱過去的,他也是。


    時間很公平,除去讓看客瞠目的某些瞬間,真正需要熬過去的日子,大家都一樣。


    那些日子裏,周小美試圖起到某些幫助。例如在他被拖在地上打的時候會適時勸阻幾句,有時打得狠了,傷口流血不好看,她也會及時替夏鏡上藥止血,以免讓親戚看出端倪。更多時候,她也會勸夏鏡,勸他認錯、服軟、示好,做個體貼的孝子。


    夏鏡又迴到了那間屋裏。


    周小美進屋來給他上藥,關了門勸他認錯。


    燈光照不亮整個房間,昏黃的光線裏,傷口上撒了藥,成了扭曲的泛著青色的爬蟲。夏鏡心裏憋悶得好像無法唿吸:“我沒錯……”


    “你該認錯就認錯,哪有和父母頂嘴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是一家之主,你聽話些,哪有那麽多事兒呢?”


    夏鏡不知道自己怎麽迴事,好像說一句要費勁全身力氣,他想要大喊,但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我沒錯……”


    周小美像是聽不到他的話,自顧自說著:“誰家不是和和美美的,隻有我們家這樣,我真是造了什麽孽要受這份苦。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你怎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呢?要不我們去看看心理醫生,別的孩子都能理解父母,體貼父母,你怎麽學不會呢?”


    夏鏡覺得自己有理講不清,心理又是急又是氣:“不是,不是的……”


    “你爸爸隻是控製不住脾氣,他每次打了你也很不好受的,你知不知道?”


    受不住這種質問,他終於再一次醒了過來。


    在他還小的時候,這些話多聽幾迴,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錯。


    有時候親戚知道了家裏的衝突,父母都用“管教孩子”蓋以論之,夏鏡疑心自己真的需要“管教”,但又始終不明白為什麽。


    這種疑惑和譴責糾纏了他很多個日夜,比起身體上的那點痛,這才是不解的噩夢。


    後來有一次,兩個人劇烈爭吵過後,夏鏡跑出家門躲避,迴來後發現自己養的小狗被男人打得瘸了腿。周小美隨口敷衍,教育寵物而已,不小心打重了。


    夏鏡當然知道不是這麽迴事。


    說來奇怪,他自己挨打的細節很多已經模糊了,但那天夜裏他迴到家,小狗一瘸一拐走過來,伸出爪子放在他手裏的情形,始終鮮明得好像昨日才發生。


    自那以後,他才放下對自己的懷疑。


    夏鏡煩躁地在被子裏翻了個身,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比起夢中或真或假的片段本身,那種辯解不出的急迫和委屈來得更洶湧,以至於分明醒了,情緒還縈繞不去,讓人心煩意亂。腦袋裏昏昏沉沉,像是要裂開似的泛著疼,他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反複幾次,腦海裏殘留著不肯褪去的迴憶才漸漸變淡。


    夏鏡強迫自己轉念去想別的人和事,想來想去,思緒還是落到杜長聞身上。


    也沒力氣思索什麽大事,無非是他某天穿了什麽衣服,說過什麽話,用怎樣的神情看向自己,語氣裏的細微變化。放任自己沉溺於瑣碎無意義的迴憶,心緒終於漸漸平和下來,這迴就真的沉沉睡去,再無亂夢了。


    這場病來得快,去得卻慢。


    先是發燒了兩天,隨後轉變為輕微的發熱和持續的咳嗽,遲遲不見好。


    期間杜長聞向夏鏡提議:“我來看看你?”


    夏鏡對這個提議很心動,可是下意識擔憂:“還是算了,宿舍人來人往的,讓人看見怎麽說?”


    他這樣問,杜長聞也就不再提了。


    等他徹底好轉,已經是年前最後一天。


    當初杜長聞那句“一起過年”說得像個似是而非的邀請,夏鏡不知出於什麽心態,這幾天也閉口不談此事,倒像是忘了。


    第35章


    到了那天下午三點多,夏鏡在宿舍盤算良久,估摸著有什麽瑣事家務也該做得差不多了,於是像模像樣地穿戴好,走出很遠才找到一家超市,采購了足足兩大包食材。排隊付款時,看見旁邊鋪陳開一大片朱紅碎金的春聯福字,喜氣惹眼,順手也拿了一套。


    當他拎著大包小包敲開杜長聞的門時,杜長聞最初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的。但就在夏鏡以為自己會錯意時,杜長聞已經笑道:“這都是拿了些什麽?”


    說著從夏鏡手裏接過東西,換到一隻手拎著,另一隻手拉住夏鏡胳膊輕輕往裏帶:“愣著做什麽,進來。”


    倒是夏鏡,之前隻是一味興奮,直到見了麵,羞澀才姍姍來遲。


    杜長聞穿著乳灰色的絨線衫,脖頸和手腕處露出襯衫的領子和袖口,領子沒整理好,兩邊略有點高低不一,配了白色長褲和同色絨拖鞋。


    夏鏡見了這樣家常的裝束,感到一種親近的快樂。


    故作鎮定地笑了笑,他一麵看杜長聞翻檢袋子裏的食材,一麵說出自己的打算:“都是些吃的,難得這麽冷,我想著晚上可以下火鍋。”


    “病才剛好,就難得這麽冷了?”杜長聞把食材分門別類,往料理台或冰箱裏放,同時慢悠悠地打趣:“一晚上可吃不完,這些夠吃完整個年節的。”


    夏鏡站在旁邊插不上手,但視線鎖在杜長聞身上,腳步也跟著來來迴迴,於是迴答的聲音始終響在杜長聞身後:“都不容易放壞,你可以慢慢吃。”


    “哦,我以為你……”杜長聞說到一半,忽然轉身,手裏拿著卷得規規整整的春聯和福字:“還買了這個?要貼門口?”


    “啊……”夏鏡來的時候特意看過門口,什麽也沒貼,猜想杜長聞是沒有這個習慣,這時讓他一問,迴答就變得不肯定起來:“在超市結賬的時候順手帶的,貼不貼都行。”


    “現在貼是不是有點晚。”杜長聞將東西遞給夏鏡,“你來貼,我去拿膠水。”


    夏鏡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杜長聞已經去了書房,很快找出一小支固體膠,攤開手給夏鏡看:“隻有這個,平時貼發票用的。應該也行。”


    門上沒有可以作為度量指標的直線,夏鏡比比劃劃半天,還是不敢下手,忍不住用力向後仰頭,試圖拉遠視線:“右邊是不是高了?”


    杜長聞站在後側方陪他折騰許久,現在不搭理這個問題了,隻伸手虛虛托住他的後背:“這樣就可以,你別再閃了腰。”


    夏鏡扭頭衝他笑:“哪兒能這麽容易就閃了腰。”


    杜長聞心知他笑得這麽開心,多少是帶些炫耀,就放下手,後退一步靠在樓梯扶手上,環抱雙臂打量他,同時加深了笑容:“嗯,年輕人,身體柔韌。”


    夏鏡被他點破反而不說了,迴過頭嘟囔著“好像正了”,耳尖卻悄悄變紅。


    將將貼好,對麵的門哢的一聲打開,有人走出來,夏鏡還沒迴頭就聽見一句“杜老師新年好啊!”聲音是上了年紀的男聲。


    夏鏡的手還按著春聯一角,動作立刻僵住,可維持這個姿勢顯然更不可取,隻好在杜長聞從容不迫的寒暄裏轉過身來,勉強掛出笑容看向對方。


    一看之下,三魂差點沒丟了兩魄,對方竟然是與杜長聞同院的一位老教授。


    雖然夏鏡與老教授從無交集,可在院係樓裏進進出出,夏鏡是認識對方的。


    老教授似乎要下樓,看了眼夏鏡,腳步一頓,又或者視線隻是短暫地掠過他,很快看向那幅春聯,笑眯眯地念出來:“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哎喲這春聯挑的,真喜慶!”


    夏鏡僵著一張臉陪笑,笑淺了怕露出怯意,笑深了怕惹人注目,頭腦和心裏齊齊空白,杜長聞接下來與對方說了什麽——似乎是“大俗大雅”之類的揶揄——他是全然沒聽進去。


    直到杜長聞結束寒暄,拍拍他的背:“貼好了嗎?好了就進屋。”


    彼時老教授才下了幾級樓梯而已,夏鏡含糊應了一聲,走進屋去。


    隨著關門聲響起來,他才長長出來口氣,肩膀因為放鬆而塌下來。察覺到杜長聞的視線,他笑了笑,感歎道:“你也太鎮定了,我總擔心他認出我來。”


    杜長聞關了門沒急著動,站在玄關處問夏鏡:“認出來你準備怎麽辦?”


    “應該……沒有吧。”夏鏡定了定神,“我是嚇呆了,你都和他聊了這麽多,怎麽也沒含蓄地解釋幾句。”


    “解釋幾句?”


    “比如說我是什麽遠方親戚啊,或者幹脆講我是你的學生,來拜年的,反正這也算是事實,就算他認出來也沒關係……”


    杜長聞先還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等他說到中途,竟是一言不發,直接往廚房走,擰開水龍頭洗手去了。


    夏鏡後知後覺住了口。


    雖然從杜長聞臉上的神情根本看不出痕跡,但他也看出這個話題並不討喜了。若無其事地跟上前,夏鏡指著料理台上的東西,再一次開口:“這些東西要不要先處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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