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鏡將課題的事暫時拋之腦後,專心籌備講座。


    作為助手,他要負責資料匯總,講稿的ppt製作,課後問題的收集整理,以及講座聽後感——也就是這門課的期中作業——的評分登記。


    與此同時,他也是這門課的學生之一。


    講座前一天,夏鏡早早到實驗室,為講座資料做最後的檢查。


    “我這算不算利益相關者?”他把最終版的ppt拿給杜長聞看時,問道:“這些內容我都快背下來了,算不算漏題。”


    “沒關係。”杜長聞滿不在乎:“觀後感和你有沒有背下講座內容沒有必然聯係,我也不會徇私給你提高分數。”


    夏鏡在心裏重複了“徇私”兩個字,故作鬱悶地迴答:“這我知道。”臉上卻忍不住笑起來。


    這天杜長聞沒在實驗室待多久,下午就走了。


    夏鏡待在實驗室,卻是見到了許久沒來的賈依然。


    當她問起夏鏡最近的安排,以及有沒有空參與接下來的研究時,夏鏡才知道她轉碩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杜長聞沒有同意,賈依然也接受了。


    夏鏡露出錯愕的表情。


    除了當初組會上賈依然那句話,他沒有看到任何劍拔弩張的對峙,後來賈依然擺出退讓的態度繼續推進課題,他還以為兩人有可能好好談一談。


    “我確實找他談了談。”賈依然告訴夏鏡:“他說,無論我以碩士還是博士身份畢業,都不影響我嚐試可能的工作和生活,轉碩不僅對他的課題造成損失,也對我的畢設含金量造成損失,反過來,我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念完博士,做出優秀的研究成果,以後可選擇的路會更廣,除非我沒有順利博士畢業的自信。”


    說到這裏她笑了笑:“激將法,但我認。”


    賈依然講述這些的態度很平靜,看著毫無芥蒂。


    “可是如果要工作,博士畢業,會比同齡人晚一步。”


    “是的,任何選擇都有利弊,不過我想了想,還是同意他的觀點。讀博是過期不候的鍍金手段,而比其他人晚兩年進入職場,是我可以接受的成本。而且,我也有更多的時間再思考一下未來的路。”


    夏鏡頓了頓,問:“你是真的這麽想?”


    賈依然一挑眉:“不然呢?”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他有時候太過於有說服力了。”


    賈依然樂了:“聽上去你也是被他說服的人?”


    夏鏡猶豫片刻,還是簡短地給賈依然講了選課題時發生的事。


    賈依然嗤笑一聲:“杜老板就是這樣的行事風格,尤其可恨的是,多數時候他的判斷沒有錯。不過,他對你還真是夠好的。”


    夏鏡“嗯”了一聲:“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麽,大概就是太好奇他是怎麽想的。”


    “夏小鏡。”賈依然忽然問:“你老琢磨他做什麽?”


    “啊?”


    賈依然開玩笑:“說起來,杜老板這款是不是你們年少gay男最愛?你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夏鏡怔了怔,誇張地笑起來:“師姐,話不能亂講啊,傳出去可不好收場。”


    賈依然跟著笑了笑,似乎隻是隨口開了句玩笑。


    第二天是杜長聞的講座。


    夏鏡坐在台下,聽他講自己早已熟悉的內容。杜長聞穿著襯衫,卻不將下擺掖進西褲,袖子也挽到肘際,露出修長的手臂,是很悠閑的姿態。手裏握著激光指示筆,有條不紊地一頁頁講下去。


    但他的語速略快,以至於所有人都聚精會神才能跟得上。


    夏鏡發現他講課的口吻和平時組會時不大一樣,更風趣精辟,讓人情不自禁就聽進去了。和私下說話時也不大一樣,講課的風趣精辟源自知識的廣博與深度,源自對所講內容的篤定與熟悉,但私下說話的時候,他不加演練,情緒與喜好都更坦誠地表現出來。


    或許不是他表現出來的,夏鏡又想,或許是自己刻意辨識的結果。


    走神的刹那,耳邊仿佛響起賈依然那句話。


    “你老琢磨他做什麽?”


    夏鏡不肯深想,立刻迴過神來聽課。即使所有內容都熟悉,從杜長聞口中講出來,總是能發掘之前看材料時沒有關注到的要點。一旦專注進去,也就無心去想別的了。


    這堂講座過後一周,上課的人交齊聽後感。


    夏鏡錄入分數時,發現自己拿了很好的分數。他對杜長聞開玩笑,問他真的沒有徇私嗎,杜長聞先是告訴他“你應該對自己多一點信心”,隨即又在他浮起笑容時補充了一句“不過作為助教,是會加一點辛苦分”,讓夏鏡笑出聲來。


    賈依然轉碩的插曲過去後,和杜長聞的關係恢複如初。


    如她所說的那樣,杜長聞並沒有因為這個插曲對她與以往不同,而她也氣派儼然地恢複了實驗室一姐的身份,火速推進課題,竟然趕在楊斌之前開啟了第二輪實驗。


    夏鏡見此情形,心想如果換作自己,其實很難做到毫無嫌隙,這兩人在待人接物上倒是異曲同工。


    楊斌之前攛掇夏鏡去關心賈依然,此後知曉一點內情,也勸過賈依然不要放棄讀博,然而這時見了賈依然的勁頭就叫苦不迭,直道自己失策,並且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賈依然“不要脫離人民群眾的大部隊”,可惜賈依然並不悔改。


    於是楊斌在同輩壓力下也加快了速度。


    夏鏡不得不兩邊幫忙。這時也顧不得跟著人家學什麽了,兩頭都要做編程跑數據,頓時忙碌起來。而他自己的畢設選題也初步通過了,這意味著他要一頭紮進文獻的汪洋大海,遨遊到脫層皮為止。


    春天就這樣以蓬勃的姿態奔向未來,早早就進入雨季。


    雨水卻從早下到晚。


    夏鏡和魏澤買了一堆除濕劑放在宿舍,每隔兩天就得換一批。樓道牆麵,瓷磚上沾著水汽,伸手一摸就是滿指濕潤,走在路上,枝葉繁茂,翠綠欲滴,細看就是水洗過的亮,連唿吸間嗅到的空氣也潤潤的,天地共此纏綿。


    即使落雨,夏鏡還是有空就去實驗室。


    如果杜長聞也來,他就自動負責兩個人的咖啡,然後互不幹擾地各自工作學習。碰到畢設和課程內容有疑問時,他也並不猶豫,敲開杜長聞辦公室的門,讓杜長聞答疑解惑。好在杜長聞並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麵對杜長聞時,夏鏡偶爾還會想到賈依然那句話。


    但他盡量不讓自己想。


    第18章


    這天,直到下午依舊是斜風細雨,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芒的水霧。


    夏鏡撐著傘到了實驗室,清洗了咖啡機,還擦了擦桌子,坐下來對著課件學了會兒,杜長聞還是沒來。


    這時候沒來,估計今天就不會來了。


    自從那場講座過後,夏鏡在實驗室麵對杜長聞時,總是下意識避免去琢磨他。人在眼前,反倒是一種提醒和警示,別去想,別去琢磨,像繃著一根弦,不要碰。現在人不在眼前,夏鏡對著課件上密密麻麻的字,卻是看不進去。


    後來索性放棄了,他走進杜長聞辦公室,去看書櫃裏的書。


    杜長聞說過,這些書他如果感興趣,可以隨時借閱。


    俯下身,他在那堆雜書裏搜尋,隨後抽出一本講電影劇作的理論書籍。書抽到一半,才發現它和旁邊的書之間還夾著一本薄而小的冊子,因為抽書的動作而失去支撐,斜斜向前,倒了下來。


    夏鏡將它也抽出來看。


    書有些泛黃,像是什麽舊版書籍,封麵是一片模糊的街燈車流,呈現出黃白紅藍的光斑,上方寫著英文書名。


    翻開一看,是本詩集。


    夏鏡對詩這種東西向來沒有興趣,不過聯想到書的擁有者,忍不住看了幾頁,零零散散看了些句子在眼裏,並沒有什麽感觸,隻猜想這大概是杜長聞年輕時的讀物。


    暗自笑了笑,正想把它放迴書櫃,手中翻到的這頁裏,出現了一張小小的照片。


    動作僵了許久,他最終還是輕輕捏著照片一角,將它取出來看。


    夏鏡看過院係網站裏杜長聞那張照片,所以立刻就認出了手中這張照片裏,年紀相仿的杜長聞。年輕,意氣風發,即使微笑著,目光也亮得帶了懾人的意味。


    照片中兩個人姿態親密地緊靠著對方,那人比杜長聞略矮一些,被杜長聞攬著肩,沒有看向鏡頭,似乎在拍下照片的那一刻看向了杜長聞,堪稱漂亮的眉眼滿是笑意與毫無保留的情感,被照片誠實地捕捉下來。


    夏鏡捏著照片,僵若木雕。


    幾秒,可能幾十秒之後,他把照片放迴書裏,手一壓,書合攏了。


    捏著那本薄薄的書,他又靜止了幾秒,站起身,拿著書走出辦公室。


    遊魂似的走到會議桌前坐下,麵前是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和水杯,他將書放在桌上,頓了頓,再次找到翻頁時手感異常的那一頁。


    照片又出現在眼前。


    死死盯著照片裏兩個人的笑容和姿態,他的臉色漸漸沉下去。


    怎麽會是這樣……


    無數個念頭在心裏盤根錯節,交纏不清,他的感知變得遲鈍,分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激烈而急促,卻辨識不出是因為何種情緒。


    原來竟是這樣……


    一些長久以來渺若煙雲的心事終於露出端倪,過去那些緊張、喜悅、擔憂和舉棋不定的時刻,到了這時,紛紛呈現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麵貌。


    不知過了多久,他合上書,意識到今天的自習是不可能繼續了。


    迴宿舍的路上,夕陽還剩最後一絲餘暉,黛藍天幕中剛剛擦了點夜色,正是曖昧不明的時刻。夏鏡在海濱路上走著走著,忽然扭頭,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再次站在酒吧門口,他下意識往樹木掩映的落地窗前看了一眼,那裏沒有人。


    推開門,夏鏡走進酒吧。


    這條路上遊客與學生成群,故而時辰雖早,酒吧裏已經有不少人了,與過年那天先比,熱鬧得不像同一個地方。夏鏡混在角落的人群裏,腦子比行動慢上許多步,尚在思索自己究竟想做什麽,夾雜著愉悅和酒香的迴憶讓思索進行得很不順利。


    視線略過很多張臉,吧台前圍著幾個人,正端著酒杯談笑,夏鏡忽然看見一點微小的閃光,仔細辨認,是耳釘發射的光芒。


    再一瞧,是熟悉的臉。


    對方站在吧台內正說著什麽,一抬頭,與不遠處投來的視線相對,隨即挑眉,與身邊人說了句什麽,從吧台內繞出來,越是走近,臉上的笑容越是玩味。


    “好久不見啊。”這人毫不見外,站在夏鏡麵前,語氣熟稔:“一個人來的?”


    夏鏡剛點了下頭,對方已經追問:“怎麽一個人來,那誰呢?”


    “誰?”


    “哎呀怎麽還裝傻,好說我也一把年紀了,你這點小表情……”


    說著話,他已經攬上了夏鏡的肩,把他往吧台的方向帶:“別傻站著了,別人還以為你迷路了呢,我請你喝一杯吧!”


    夏鏡沒躲開他的手,被他一陣風似的胡亂卷到了吧台前。


    “我叫祁羽,是這裏的老板。”他果真親自給夏鏡調起酒來,一麵動作一麵閑聊,比之杜長聞調酒的動作更加敏捷精準,像有節奏的韻律,張揚恣意。


    “我知道。”


    “哦?”


    “杜老師跟我說的。”


    “杜老師?”祁羽的神色有了點微妙的變化,但藏在笑容裏,並不明顯,“你不會是他的學生吧?”


    夏鏡頓了頓,迴答:“不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不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活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活捉並收藏從不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