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學期第一次組會後,徐磊就單獨留了夏鏡談話。


    “今年就要準備畢設開題了,留你就是問問,有想法了沒有?”徐磊在沙發上坐了,笑微微地伸手一指:“來,坐下說。雖然你平常沒有參與咱們實驗室的課題,但我是你的導師,你的畢設我是很關心的,也是會輔導的。你在畢設上有什麽想法,盡管和我討論,可不要不好意思啊。”


    一番話下來,夏鏡覺得自己幾乎一張口就該道謝。


    想了想,他如實迴答:“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思路。”


    徐磊立刻“哎”了一聲,語調介於關懷和提醒之間:“現在就該考慮起來了。雖然說著急也不著急,但早點做準備,免得中途出什麽岔子,你說是不是?”


    夏鏡點頭。


    徐磊便道:“剛才組會上也說了,實驗室有了新課題,我想著,你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從這個課題入手來準備畢設,你覺得呢?”


    夏鏡覺得不好。


    要說理由,他有很多。


    他早就打算做杜長聞的課題了,也跟著賈依然熟悉了許久,犯不上做一個陌生的課題,再說,他在杜長聞實驗室待的時間遠超過徐磊這邊,畢設做實驗,大概率也是在杜長聞的地方做,用別人的儀器和資源替徐磊做課題,他覺得不合適。如果迴來用徐磊的資源做畢設,又多少不便。


    徐磊是他的導師,但不能默認他就要做徐磊安排的課題。


    “不著急。”見夏鏡不說話,徐磊倒是笑了:“不著急啊,我就是給你提供一個選擇,你可以先想想。”


    夏鏡是打定主意要跟著杜長聞的課題做畢設的,隻是不知道如何對徐磊說,徐磊讓他想想,他也就答了“好”。


    徐磊沒再說這件事,轉而問道:“你在杜老師那邊,做些什麽工作?”


    “編程,處理數據,也幫忙做些實驗。”


    其實還有一些別的雜活,例如負責實驗室咖啡的采購——這件事在他來之前是朱晴負責,自從有一次杜長聞發現咖啡日期不夠新鮮後,夏鏡就主動攬下了這個活。


    徐磊笑道:“挺忙的吧?撐不撐得住?”


    夏鏡笑了笑,迴答道:“還好,不是特別忙。”


    “那就好。”徐磊也沒打算細問:“畢設選題要盡快定下來,有什麽想法就來跟我說。不然以後忙起來,你顧不過來的。”


    夏鏡接受了這個說法:“嗯,我知道了。謝謝徐老師。”


    夏鏡自己也希望盡快開題,所以這天之後,就開始思考畢設的選題。不過看文獻和實際做研究是兩迴事,別人已經做出來的研究,看著總是清晰流暢,好像很順利似的,而自己從頭開始構建時間假設的時候,才明白有多難。


    更讓夏鏡感到無措的是,杜長聞的嚴苛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個多月的時間,單是選題報告夏鏡就調整了六次。


    每一次都被杜長聞挑出錯漏。


    他像精準的尺子那樣打量夏鏡所寫的每一個細節,從過往文獻綜述的爬梳,到研究假設的建立,再到選題的創新價值。有時候夏鏡心裏也會升起怒氣,將杜長聞的嚴厲視為挑刺,而又在下一秒承認杜長聞並沒有錯。


    有時他又想,杜長聞竟然有耐心反複指導,也不知道兩個人之間到底誰更痛苦。這份理解又會在下一次被杜長聞否定時變成埋怨——為什麽要有這麽高的要求,隻要能畢業不就好了?


    但是這話夏鏡說不出口。


    他的身體在圖書館和實驗室之間來迴奔波,理智在憤怒與挫敗之間來迴騰挪。


    時間仿佛被撥快了的指針,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這座城市的冬天本來就短,像個虛晃一槍的手勢,冷是冷過了,卻來不及帶走陽光和綠葉,就被匆匆趕來的春天取代。


    這天上午,夏鏡在實驗室等待。


    臨近中午的時候,杜長聞才到實驗室。


    乍暖還寒的時節,他在襯衫外套了薄呢子大衣。夏鏡想起過年那天晚上,他也穿了件厚厚的長款大衣,自己穿著羽絨服都覺得冷,他倒是不怕。據說不怕冷的人火氣重,脾氣不好,他當時不覺得。


    夏鏡跟他打了招唿,又提出想再討論一下最新的畢設想法。


    杜長聞一手按著辦公室的門把手,扭頭看向他:“才幾天,你已經想好了?”


    夏鏡不敢說已經想好了,這麽一猶豫,麵上的神情就落在杜長聞眼裏。


    杜長聞走向他,問:“還有半年才確定開題,你在急什麽?”


    沒料到他會這麽問,夏鏡頓了頓才迴答,語氣帶了些窘迫:“不是著急,隻是之前的方案,你說沒有考慮到測量範式的符合程度,我就去找了別的範式。”


    “找了別的範式?”


    夏鏡話說到一半被打斷,見杜長聞鬆開門把手,朝他走過來的時候還皺了皺眉,心裏立刻就是一緊。果然,杜長聞接下來的話並不動聽。


    “舊的範式有什麽問題?之前的設計方案為什麽沒有考慮到?如果你認為換一個範式就能來找我碰運氣,那是在浪費彼此的時間。”


    夏鏡心裏滾過一連串反駁的話。


    選擇新的範式是思考後的結果,並不是碰運氣,他也沒想浪費杜長聞的時間。但現在,他不知道杜長聞是否已經認為這是在浪費時間了。


    “我隻是希望能做得更好一些。”焦躁感漸漸冒出了頭,但他盡量不讓自己聽上去是在抱怨:“現在還隻是選題,就已經改了好幾次……”


    他還在斟酌措辭,而杜長聞顯然沒有這麽多等待的耐心。


    “做研究就是這樣,我以為你天天圍著賈依然轉,多少能學到一點東西,看來你跟她學到的是急功近利。”


    夏鏡頓時覺得心髒像被一隻鞭子抽了一下。


    當初賈依然的研究方案確實反複修改了無數次,彼時夏鏡作為旁觀者,感悟並不深刻,現在經杜長聞一提醒才發覺其中波折。對比之下,他的這點困擾似乎根本不算什麽,而杜長聞話中的諷刺讓他這些日子積攢的挫敗感變得愈加強烈,抿了下嘴唇,他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話來:“我沒有……”


    “那就沉下心來思考,想明白了再找我討論。”


    遲鈍如夏鏡也終於在這一刻意識到不對。


    杜長聞在工作中向來嚴苛,用平淡無奇地語氣把人質問得麵紅耳赤也算常事,但杜長聞自己的言辭卻一向客觀,幾乎是一種不近人情的態度,讓人恨都恨不起來,隻能怪自己不夠聰明。但剛才這些話的語氣不一樣,仔細一想,多少帶有不愉快的情緒。


    夏鏡看出杜長聞心情不好了。


    “我知道了。”他有意控製著語氣,看向杜長聞:“我會再仔細想一想,我們另約一個時間吧?”


    退讓的意思很明顯,以至於杜長聞與他對視的時間略微長了那麽一點,才說:“這周組會之後。”


    夏鏡點頭:“好。”


    杜長聞轉身進了辦公室。


    夏鏡等著組會後約定的時間和杜長聞討論。然而就在這周組會上,夏鏡似乎明白了杜長聞心情不好的原因。


    匯報每個人手頭工作進展的時候,賈依然直接說了一個詞:“沒有。”


    聽到“沒有”兩個字的時候,夏鏡一愣,下意識看向賈依然,從他的角度卻隻能看見賈依然臉頰邊垂下的黑發。她的頭發比以前長了些,依舊垂順得像綢緞,遮住了大部分側臉。


    其他人的反應和夏鏡差不多,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秒。


    全場最鎮定的人是賈依然和杜長聞。


    沒有在意大家互相交換的眼色,杜長聞似乎早有預料,說:“下一個。”


    下一個是楊斌,沒想到這麽快輪到自己,手忙腳亂地點開ppt。而在這短暫的空隙裏,杜長聞又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個月沒有進展的,默認退出課題組。”


    他沒有看賈依然,但誰都知道這是對誰說的。


    楊斌打開了ppt,組會在安靜又詭異地氛圍裏繼續推進。


    夏鏡滿腦子都是疑惑。


    他這段時間一直忙著調整畢設選題,正好賈依然之前的實驗也告一段落,他們這個月以來的交流還不如往常幾天的交流多。所以直到這時候,夏鏡才意識到賈依然的異常——她最近都不常來實驗室,前幾次組會上匯報課題進展,她也明顯講得少了。


    這些跡象頂多算是異常,但賈依然今天的言行,根本是將問題擺到了台麵上。


    他不明白賈依然和杜長聞怎麽會鬧到這個地步。


    散會後,夏鏡看了眼走進辦公室的杜長聞,又看了眼收拾東西的賈依然。這時楊斌湊過來,悄聲問他:“怎麽迴事,你知道嗎?”


    夏鏡搖搖頭。


    楊斌不敢大聲說話,吐氣如蘭地質問:“你怎麽這麽不關心師姐?”


    夏鏡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猶豫片刻,還是迅速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收緊背包,追著賈依然走出去了。


    跑出走廊的同時,夏鏡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杜長聞忘記他們今天有約的事。


    就算不去關心賈依然,他其實也不敢往槍口上撞。


    第14章


    夏鏡在哲學樓門前追上了賈依然。


    賈依然倒是不躲他,或許也是憋著話想說,讓夏鏡陪她到湖區走一圈。


    路上,她用很平靜地語氣告訴夏鏡:“我不換課題了,但我想轉碩。”


    夏鏡第一次沒聽明白,直到賈依然又重複一遍,才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他原本以為賈依然還是為了換課題和杜長聞產生矛盾,沒想到她釜底抽薪,連博士都不願意讀下去。


    夏鏡跟著賈依然做實驗這麽久,耳聞目睹,知道她有多聰明多優秀,也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放棄讀博這件事連他聽著都覺得荒謬,可想而知杜長聞會是什麽反應。


    “為什麽啊?”夏鏡問。


    賈依然環抱雙手,一麵走一麵迴答:“我男朋友跟我求婚了。”


    夏鏡瞠目結舌,腦子裏勾畫出的生活完全不能與賈依然聯係起來,於是隻能呆呆地看向她,發出一聲:“啊?”


    “你這是什麽表情?”賈依然用手肘給了他一下,怒道:“我還沒說完呢!”


    夏鏡不敢反抗:“哦,那你說。”


    “我跟他才認識多久啊,這求婚求的,就跟完成任務一樣。我原本就覺得他這人有點……怎麽說呢,是個模板式的人,往自己身上貼了一堆標簽,善良友好體貼溫柔,都像跟著教材學出來的,讀mba,是為了證明他事業有成,結婚呢,是為了證明他家庭美滿,反正社會認可什麽,他就做什麽。你明白吧?”


    “嗯,和大多數人不一樣,是最危險的。”夏鏡說:“我明白。”


    “迎合主流也不算錯,頂多算活得無趣罷了。可是,我既然知道他為什麽求婚,當然也會搞清楚他對未來有什麽規劃。這就讓我給問出來了,你知道他看上我什麽了?看上我是個博士,以後可以留校當老師,最好還是個輕鬆的教職,工作穩定,適合相夫教子。”賈依然說到最後依舊不見怒意,隻諷刺地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古董還了魂。”


    “那,你因為這個就不願意讀博,是不是也……”


    賈依然樂了:“那當然不是,我能拿自己前途開玩笑嗎?”


    “那是為什麽?”


    “就因為這件事,我才真正開始思考,我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生活。這種婚姻和這種男人我當然不要,讀博這條路,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的。現在學術圈也不好混,整天耗在文獻和實驗裏,對我,對身邊的人,並沒有什麽真正的益處。而且我不想一輩子困在學校裏,困在一個接一個課題裏,就像……”


    她沒說下去,但夏鏡知道她的意思——就像杜長聞一樣。


    “你看杜老板,活得又規律又冷清,”直到這時候,賈依然語氣裏的客觀冷靜才顯出裂痕,流露出一種既厭惡又難過的情緒:“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忍受的,也不知道以前的我是怎麽忍受的,可人總有頓悟的時刻,就像現在,我忽然就受不了這種生活了。”


    夏鏡一時沒有答話,跟著賈依然走到湖區邊,兩人停下腳步,望著湖裏的黑天鵝。


    作為與大眾群體天然就有隔閡的人,他其實很能理解賈依然,人的幸福感並不來源於膚淺的快樂和成就感,而是來源於意義感。


    人活一世,最有意義的,無非是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師姐。如果不讀博,你想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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