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依然倒是拉著夏鏡說:“之前那株盆栽,你不是說喜曬嗎?我就放到陽台上去了,今天早上一看,好像還長高了點,你還真說對了。”


    夏鏡隻好嗬嗬地笑:“那……那就好。”並且衷心慶幸現在是冬天。


    第10章


    迴宿舍的路上,夏鏡接到周小美電話,問他過年要不要迴家。


    夏鏡原本還有些猶豫,可周小美沒說幾句話又舊事重提,無非是讓他認錯。她像是一個健忘又好脾氣的人,自作主張地忘記了上次的爭吵。


    一陣海風迎麵吹來,夏鏡冷得打了個寒顫。


    “不迴去。”他說。


    “也好,學業忙就算了。”周小美幾乎是客氣又果斷地接受了,甚至在夏鏡說出理由前就替他找好了借口,繼而又是那些老話:“但是這都過年了,以往什麽恩怨都過去了,你迴頭認個錯,不要讓一家人過不好年。”


    說來奇怪,自從夏鏡隱瞞家裏報了城大,和父母大吵一架,遠遠逃開之後,他才逐漸明白了周小美。以前他不理解周小美為什麽顛倒黑白指責自己,這幾個月聽得多了,反而知道這不過是她最擅長的自保手段,畢竟指責他是最容易也最不會帶來損失的事情。


    掛掉電話,夏鏡攏了攏外套,繼續往前走。


    此後這些天,他一個人待在宿舍。魏澤走得早,他家在外地,放假當天就迫不及待飛迴去了。宿舍樓冷清下來,而樓下美食巷的鋪麵也逐漸關門,晚上沒有喧囂人聲和煙火氣遙遙傳來,宿舍裏就更靜了。


    安靜不是問題,夏鏡原本也不是喜歡吵鬧的人,但宿舍太冷了。


    他沒料到這座城市的冬天會這麽冷。從陽台望出去,天色有時晴有時陰,晴的時候,太陽依舊散發著白晃晃的光線,照在依舊蔥綠的樹枝上,營造出明媚可喜的假象,其實空氣冷得透骨,似乎穿多少層衣服都不抵用。


    夏鏡裹著羽絨服坐在椅子前,隻覺得觸手碰到的鼠標、桌麵、空氣,都是冷的,隻好時時灌幾口熱水下肚,借以取暖。


    說是放假,其實他一點也不清閑。


    下學期就可以考慮畢設開題了,他很清楚一個跨專業的專碩研究生與杜長聞的要求之間差距有多大,所以早就計劃好,趁著假期多讀些文獻。消費決策領域除了賈依然之前涉及到的,還有無數龐雜的分支研究,他需要多了解一些,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題目。


    這就足夠夏鏡過得充實了,何況,他接了點私活。


    很多考研的學生,包括在職考研的人,都會找輔導機構約一位老師幫忙。這些老師都是各所名校裏相關專業的研究生或博士,熟悉專業知識,也熟悉考點。夏鏡這個寒假期間,就通過輔導機構約了兩個學生。


    每天都要上兩小時課,梳理專業課內容和考點,夏鏡和輔導機構各自拿一部分輔導費用。算下來,輔導這兩個學生,可以攢下一萬塊錢。


    現在讀書和日常生活的費用,來自他以前積攢下來的存款,周小美會打給他一些錢,但他隻當沒有,放著不動。杜長聞這邊,雖然當初徐磊說不保證,但學期末的時候,杜長聞按當初開的招聘條件給夏鏡發了工資。


    夏鏡不想再用周小美的錢了,所以生活中的一切費用,都要靠自己。


    在寒冷與忙碌的共同夾擊下,他的春節過得比平時還規律。每天上午和下午用來學習,三餐走到濱海路上一家沒關門的麵館裏吃,晚上給學生輔導,再看看小說或電影,一天就過去了。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夏鏡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


    驟然放鬆下來,反而覺得無所事事,他窩在椅子裏看了一天電影,從科波拉看到維斯康蒂,最後發覺缺少過年氣氛,又點開一部經典的賀歲港片。直到黃昏時分,他不經意轉頭看見陽台外那片天空——白牆與綠欄杆之外,遙遙望去是灑滿金光的天幕,酡雲如醉,一團團如同嫣紅的海浪蕩在空中。


    夏鏡被這副景色吸引了,決定冒著海風出門走一走。


    濱海路上幾乎沒有人,天色還沒暗下去,長街兩邊的路燈已經亮了,遠處樓宇裏淡燈搖曳,海麵則顯得晦暗幽深,折射出幽光。


    眾人都愛夏日明朗的陽光碧海,夏鏡其實更愛秋冬的海邊,雲翳光影變幻而曖昧,像老電影裏的場景。


    漫無目的地沿著長街往下走,夕陽之餘一點微光的時候,夏鏡看見街邊有一家餐廳,橙黃的燈光在漸漸變黑的天色裏顯得十分誘人。


    他決定去吃晚餐。


    餐廳門麵很小,在幾節低矮的台階之上。旁邊的空地上零星擺了兩張小桌,和幾盆高大的植株。夏鏡走到門口才看見窄窄的木門上掛著門匾,上書“on the road”,與此同時,也看清了門邊手寫板上羅列的一串雞尾酒名字。


    顯然,這是一間酒吧,並且沒有晚餐。


    還是迴宿舍煮泡麵吧,夏鏡想。


    然而就在他將視線從小黑板上移開時,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人。


    他沉默地靠窗站著,穿著大衣,環抱雙臂望著天際或海麵的方向,手上夾著一支煙。酒吧內的燈光從他身後的落地玻璃窗透出來,讓他的臉一半映著橙黃的暖光,一半籠罩在晦暗的夜色裏,幾乎失真。


    夏鏡下意識要逃,然而杜長聞已經向他看過來。


    “夏鏡。”杜長聞沒有動,但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是你。”


    四周很安靜,夏鏡聽到遠處的海麵傳來有規律的浪聲,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什麽不該看到的場麵,但也明知這個想法十分荒謬。這根本是一場尋常的偶遇,他並沒有踏足不該踏足的地方,也沒有理由手足無措。


    他不想表現得像一個蠢笨的孩子,於是盡量自若地迴答:“是我,杜老師。”


    他沒有問“你怎麽在這裏”,並且迅速意識到,自己才是更容易引來這個疑問的人,於是搶在杜長聞說話前,又說:“我正好路過,本來想來吃飯的,才發現是酒吧。”


    杜長聞“嗯”了一聲。


    “那,我迴去了。”


    夏鏡沒等杜長聞迴答,他來不及檢討自己的應對,轉身往台階下走。


    可是幾秒鍾後,杜長聞又叫了他一聲:“夏鏡。”


    他轉過半個身子看過去,看見杜長聞撚滅煙頭,然後問他:“你沒吃飯?”


    第11章


    相較於有酒吧在年三十晚上徹夜開張,更奇怪的,是杜長聞讓夏鏡等一等,他要去酒吧看看能不能點餐。進去之前,甚至還問夏鏡有沒有忌口。


    “不吃香菜”和“不吃蔥”在舌尖冒了個頭,夏鏡迴答:“沒有。”


    然後他就睜大眼珠子,看杜長聞推門走進這間酒吧。


    夏鏡坐在植株掩映著的鐵藝小桌邊,在起伏的海浪聲中等待,幾分鍾後,杜長聞推開門,背對著一室燈光對他說:“進來吧。”


    酒吧內十分寂靜,隻在最深處坐了一對情侶,吧台內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裏。杜長聞用下巴點了點靠窗的位置,帶著夏鏡走過去。


    夏鏡幾乎是一落座就開了口,頗有點沒話找話說的急迫:“這裏居然還賣晚餐。”


    “不賣。”杜長聞脫掉大衣,隨意搭在椅背上,對夏鏡勾起一點笑容:“不過老板是我朋友。”


    說完,他轉身去吧台翻出兩個玻璃杯,又熟稔地找到水壺,往杯裏倒檸檬水。


    夏鏡看了杜長聞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脫掉自己身上的羽絨服。然後再次眼看著杜長聞走過來,把一杯檸檬水放在自己眼前,握著杯身的手指骨節分明,被蕩漾的水光襯得發白。


    他感到自己還帶著室外的冷氣,但也知感覺到了室內的溫暖,冷暖交替在血液裏,心裏也像一鍋將沸不沸的水,小氣泡似的冒出密密的疑問,從“為什麽站在酒吧外抽煙”到“為什麽會認識老板”,再到“為什麽改主意留我吃飯”。


    最後他問:“點了什麽菜?”


    杜長聞說:“不讓點菜,隻問了忌口,讓我們等著。”


    “哦。”


    夏鏡一如既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好別過頭,裝作看窗外的夜景。玻璃窗上映著酒吧內的景象,其實也印著杜長聞。杜長聞的影子喝了口水,也學他看向窗外。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的男人從吧台側邊的通道走出來,手裏端著兩個盤子,直直走向他們這桌。夏鏡扭頭看著他,他就一麵走近,一麵對夏鏡露出笑容,好像已經提前認識過一樣。


    走到桌前,他放下盤子,卻是對著杜長聞開了口:“大過年的又來擾人清閑,將就吃吧。”


    這人年紀應該不小,鬢發間有明顯的白發,不過打扮得隨意磊落,近看才發現耳垂上有一枚閃亮的耳釘,倒像個年輕人。


    夏鏡還在琢磨那個“又”字,杜長聞已經笑道:“怕你冷清才來的。”


    “你倒是不冷清。”對方迴答,撩著眼皮瞥了夏鏡一眼,笑容中似乎有夏鏡看不懂的深意:“慢用吧,沒事兒別喊我。”說完就返身走掉了。


    夏鏡見狀,覺得很新鮮,心想這兩人大概是很親近的朋友,因為沒見過誰對杜長聞這樣講話。


    兩人都餓了,各自食而不言。


    兩份都是芝士小牛肉意麵,裏麵是烤過的薄牛肉片,裹著帕爾瑪火腿,意麵上澆了混合芝士,吃著並不甜膩,有味鹹清甜的口感。夏鏡吃了幾口,有點不肯定地告訴杜長聞:“我好像嚐到了葡萄酒的味道。”


    “他喜歡往芝士裏放白葡萄酒。”杜長聞說,又問:“你能喝酒嗎?”


    夏鏡點了點頭:“能。”


    “那我們吃完可以喝一點。”


    夏鏡無端地為這個提議感到愉快,並且毫無異議:“好啊。”


    沒想到杜長聞所謂的喝酒,是自己調酒。夏鏡端著吃完的空盤送去後廚,然後出來靠在牆邊觀看。和他印象中的調酒師迥異,杜長聞沒有炫技的動作和外露的誘惑,整個人挺拔地站在那裏,調和的動作也克製有度。


    夏鏡在旁邊看著,甚至生出一種錯覺,好像杜長聞不是在調酒,而是在講台上指點課堂。隨後又因為這個想法暗自發笑,覺得自己是學傻了。


    夏鏡不懂酒,但這並不妨礙他看熱鬧。


    杜長聞將紅葡萄酒和別的幾種酒混在一起,倒入醒酒器裏,又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個器具,將上麵長長的管子伸進醒酒器裏,摩擦點燃木屑,煙霧在醒酒器裏彌漫而出,飄在空中,很快被杜長聞用酒塞堵住。隨後他拿出一盞細莖的雞尾酒杯,將酒液伴隨著輕煙一起倒入杯中。


    這一切都不真實,杜長聞怎麽會站在這裏給他調酒?


    他還沒想明白,杜長聞已經調好了第二杯酒——這杯看上去就樸素很多了,夏鏡甚至因為走神而錯過了調酒的過程。再看時,琥珀色的酒液已經盛在古典杯中,冰塊隱隱閃著細光,上麵浸了一塊橙皮。


    “迴去吧。”杜長聞轉身示意他。


    兩人迴到座位上,杜長聞將那杯石榴紅一般豔麗的酒推給他,另一杯留給自己。


    夏鏡夢遊一般端起酒杯,嚐了一口,隨即被濃鬱的酒香吸引住,又喝了一大口。


    “慢點喝。”杜長聞的聲音響起。


    他抬起頭,看見杜長聞唇邊隱約的笑意,覺得自己又在犯蠢了,但五髒六腑裏都流淌著快樂。酒精讓他的思維變得遲鈍,話卻止不住變得多起來。


    “沒想到這裏的冬天這麽冷,我前幾天還硬撐著,後來發覺不對勁,老老實實穿了羽絨服,可是宿舍沒有暖氣沒有空調,陽台門還漏風,裹著羽絨服也很冷,隻好不停喝熱水。”


    說完後他才覺得這話過於無聊,但杜長聞還是接了話:“往年沒有這麽冷。”


    “往年是什麽樣啊?”


    “十度左右吧,最低大概也在零上幾度。”


    “那沒有下過雪?”


    “這幾年沒有。”


    夏鏡帶著連自己也看不清的模糊意圖,繼續對本地的氣候表示好奇:“以前呢?”


    杜長聞微微抬眼看向他,就在夏鏡認為自己要被這樣的目光看透時,聽見杜長聞笑了一聲:“以前也沒有。至少我在的那幾年沒有。”


    夏鏡呐呐地說:“哦,這樣,我是記得你念書的時候也在儷大。”


    杜長聞的目光深了一點:“你知道?”


    夏鏡避開他的目光:“院係網站上有寫。”


    “是麽。”杜長聞笑了笑,因為垂下眼喝酒的動作,眼角一點紋路落在夏鏡眼裏,像無聲的鉤子,在夏鏡心裏輕輕留下一道痕跡。杜長聞喝完最後一口酒,又問:“除了天氣,還想知道什麽?”


    夏鏡覺得自己大概有點醉了,才會覺得杜長聞這句話是某種邀請。於是他又問:“這間酒吧那時候就在嗎?”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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