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確是說過,但僅限於直接簡單地表明自己沒有騷擾對方,繼而承認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要說事情的來龍去脈,還真沒解釋過。


    “你怎麽稀裏糊塗的。”賈依然笑著搖頭,話裏有提點的意味:“最好是說過。”


    賈依然迴到座位整理資料,夏鏡盯著自己的電腦,忽然發現被自己忽略的問題——一個正常人,會如何看待,如何麵對惹出過騷擾指控的同性戀?


    或許這才是杜長聞善心大發收留自己,但從不與自己過多交流的原因?


    僅有的一次交談,還淪為了爭執。


    臨近開會的時間,其餘人也陸續到齊。杜長聞進門時,夏鏡正好從門前經過。見到杜長聞,剛才冒出來的疑問又湧上心頭,夏鏡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是個略顯誇張的避讓姿態。


    杜長聞沒說什麽,從夏鏡麵前走過,告訴大家:“不好意思今天來晚了,我們抓緊時間開始。”


    夏鏡抬手看了下表,隻晚了一分鍾。


    組會後,杜長聞讓夏鏡留一下。楊斌還有課題的事找杜長聞,夏鏡就在一旁等待,同時琢磨著杜長聞留下自己的意圖。後來周圍安靜下來,杜長聞叫了他一聲:“夏鏡。”


    他一抬眼,才發現其他人已經離開。


    “你今天總是走神。”杜長聞輕聲說。


    盡管夏鏡沒有從這句話中找到任何指責的意圖,還是覺得應該給出解釋,但他張了張嘴,實在找不出理由。總不能說我在思考你會怎麽看我,以及你是不是恐同。


    杜長聞沒等他編造出借口,已經改了話題:“賈依然的實驗,你掌握得怎麽樣?”


    夏鏡以為杜長聞留他是為了問這個,於是認真說起來,文獻綜述都看過了,相關研究也通讀一遍,實驗假設裏的各類變量都和師姐討論過,目前看是沒有遺漏的,今天組會上說的實驗設計,有一部分數據處理方法,是他負責的部分,已經想好了方案……


    杜長聞站在距離他一米遠的地方,一言不發地聽他講。


    這間實驗室的日光燈總是很亮,燈光打在額發眉眼上,讓麵目略有失真,眼神卻顯得極亮。以至於夏鏡認為杜長聞看自己的目光專注得讓人不能直視。


    然而他正在對杜長聞講話,是應該看著對方的。他隻能努力壓平自己的語氣。


    幸而終於講完一個段落,杜長聞問:“你剛才說哪裏沒懂,給我看看。”


    夏鏡打開電腦,調出文件,杜長聞也走到他的身邊去看。筆記本電腦小小一隻,屏幕上的字密密麻麻,離遠了不容易看清。夏鏡彎了一點腰,移動鼠標,指給杜長聞看。


    杜長聞與他並肩站著,微微側向他,一隻手撐在桌麵,低頭去看夏鏡的指尖所在的地方。


    隨著這個動作,他的右臂輕輕擦過夏鏡的左臂。


    “兩種方案都沒有錯,但要看實驗目的是什麽。如果實驗一已經驗證了這個變量沒有效用,實驗二就可以……”


    杜長聞穿著長袖襯衫,大概毫無意識,而夏鏡在室內脫掉了外套,裏麵穿著短袖t恤,因而手臂立刻感知到了棉質布料的觸感,柔軟得像雨天的一縷水汽,輕而緩地拂過皮膚。夏鏡像是陷入某種錯覺,覺得自己對全世界的感知都集中在那一處了。


    但某一刻,杜長聞忽然收了話音,偏過頭看他。


    在夏鏡極力掩飾的心虛目光中,杜長聞退了半步,問:“我離你太近了?”


    夏鏡一驚,下意識地搖頭。


    “你總是在緊張。”杜長聞說,語氣裏帶了點似是而非的笑意:“如果你覺得冒犯,可以說出來。”


    夏鏡怔怔地看著他。


    杜長聞用講課件一般的語氣補充道:“我希望你在我麵前自在一點。”


    沒人對夏鏡提過這種要求。他不太知道該怎麽迴答,但想了想,說:“好。”


    這天離開實驗室的時候,夏鏡忘了還傘。


    第7章


    夏鏡沒有機會向杜長聞解釋當初那件事的始末,但漸漸的,覺得不解釋也沒關係。他迴顧杜長聞最初招他進實驗室,以及後來說的這些話,開始懷疑自己能成功得到這個助手的崗位,根本不是因為能力,而是憑借杜長聞基於同情而產生的好意。


    他覺得這樣也好,至少杜長聞不是討厭他,同情就同情吧。


    第二天,他把傘還給杜長聞,對他說:“謝謝。”


    這座城市的秋天並不冷,仿佛隻是溫和版的夏日,等海風真的帶上涼意時,就快入冬了。


    這日早晨沒有課,他一大早就出了宿舍往儷大走。賈依然的實驗已經啟動,他要幫忙招募被試和準備材料,同時楊斌那邊也有需要編程的任務。所以現在一旦不需要上課,他就往實驗室跑。


    來得太早了,又是個陰天,天光泛著青灰,學校裏的樹木呈現出橄欖綠的暗色調。哲學樓老舊低矮,牆麵的白磚也在霧靄下籠罩著一層淺淺的灰色。樓前的立柱遮擋了光線,踏進門廳,就更暗了。夏鏡走上樓,一個人也沒遇見。


    他習慣了這樣的場景,並且摸清了規律——樓裏總要到中午前後,人才會多起來,但杜長聞更多是上午來,下午和晚上,反而可能有事要走。


    在實驗室看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課件,杜長聞果然來了。


    兩個人打過招唿,夏鏡拿著自己的水杯走到咖啡機麵前,按下按鍵,同時在杜長聞將將踏進辦公室的時候,扭頭問:“杜老師,幫你接杯咖啡嗎?”


    他連著來了幾天,已經知道杜長聞上午工作前都會喝咖啡。


    咖啡機製造出的背景音中,杜長聞扭頭看了他一眼,說:“好。”


    夏鏡跟著杜長聞走進辦公室。這間屋比外麵那間小很多,隻有一張l型木桌,一把電腦椅,外加一麵牆的書櫃,餘下的空間就隻放得下一套小茶幾,可憐兮兮地擠在窗戶下。


    杜長聞的咖啡杯放在桌麵,夏鏡走過去拿,杜長聞就站在電腦椅前,脫下他的薄呢大衣。那是件深棕色的切斯特大衣,杜長聞將它搭在椅背上,它就以一種柔軟的姿態垂下去。


    夏鏡拿起杯子,抬了抬眼,視線掃過杜長聞的手,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修長的手指按在深色大衣上,因為鬆開大衣的動作,從麵料上一劃而過。


    收迴目光,他轉身走出去。


    很快,他將接好的咖啡送迴來,杜長聞已經坐在電腦前準備工作。夏鏡沒再打擾他,放下咖啡後離開,在外麵看課件。


    到了中午,杜長聞才從辦公室走出來,大衣又穿迴他身上。夏鏡聽見動靜微微抬眼,看見大衣後麵的領子豎起來,柔軟地貼著杜長聞的發根。杜長聞腳步不停,同時收著下頜整理衣領。夏鏡沒說話。


    快要出門時,杜長聞忽然停住,看向貼牆放置的小桌。上麵放了一株小小的盆栽。


    “誰放的盆栽?”杜長聞轉過頭問夏鏡。


    夏鏡抬頭迴答他:“師姐放的。”


    前兩天賈依然帶來的。她在學校禮堂廣場上遇到社團活動,是為貧困女童上學的募捐,捐款有機會抽獎。她捐了一筆,恰好還抽中這個盆栽,順手就帶到實驗室來放著。


    “之前有人養了一株盆栽,不知道什麽品種,招來不少小蟲子。”杜長聞說。


    “我們樓層低,蚊蟲多。”夏鏡說:“我之後問問師姐,這個招不招蟲。”


    杜長聞說“好”,走出實驗室。


    夏鏡在他走後專程拿起手機查了下盆栽品種和習性,看了半天,沒看出來招不招蟲,於是放下手機,吃飯去了。


    下午他又迴到實驗室。這幾天他一直在看統計學的課件,其實基礎知識還好,多少都有基礎在,但儷大心理學係的統計課考試會結合案例來考察,需要針對具體案例的數據情況當場分析。期末已經臨近,夏鏡不敢懈怠,這些天一直在對照著課件資料裏的案例數據,一個個練習。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


    夏鏡看得頭昏眼花,但一看手機,“周小美”三個字在屏幕上閃爍著,就覺得課件也沒那麽難堪。按了按額頭,夏鏡還是接了電話。


    周小美先還寒暄了幾句,在做什麽,生活習不習慣,諸如此類。但夏鏡的迴答總是很簡的幾個字,周小美並不擅長延續話題,又或許是對這些無意義的對話失去了耐心,終於放棄這種無關痛癢的關心,說到這通來電的最終目的:“你記得給你爸打個電話。”


    發現夏鏡沒有應答的意思,她繼續說道:“就算他怎麽錯,也是你爸,你總要顧忌他的麵子。他也承認自己脾氣急,嘴上不說,心裏是知道的,你打個電話,服個軟,和和美美的才像一家人。”


    夏鏡輕笑了一聲:“服軟?”


    “是啊,難道你還等他給你服軟嗎?他本來工作就不順心,在家難免脾氣不好,都是一家人,你也要體諒體諒你爸,不能這麽狠心。”


    “是麽。”


    “你是不能這樣啊。”周小美有點著急:“你也不是小孩了,怎麽不懂呢?搞得一家人不愉快,你沒有錯嗎?”


    “是嗎?原來搞得一家人不愉快的是我。”


    “你這孩子怎麽能這麽記仇呢?”周小美似乎努力壓抑著怒氣,語調就顯出一種怪異地低沉,聽上去更讓人疲憊,仿佛埋在深水裏,無盡地要往下沉。


    夏鏡沒說話,周小美的指責就一句接一句。


    “夏鏡,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何況他也知道後悔了,你服個軟,他也就不生氣了。”


    “他脾氣不好,你難道就好嗎?一聲不吭跑到外地念書,你和我們商量過嗎?”


    “我們把你養大,是希望有個孝順的孩子,有個和睦的家庭,你怎麽說跑就跑。”


    “你不能這麽沒有良心。”


    夏鏡看了眼窗外,天陰沉著,像是風雨欲來,可總也等不到的那種不痛快。


    “媽。”夏鏡最後說道:“既然我犯了這麽大錯——”


    他正說著,實驗室的門打開,杜長聞走進來。


    兩人對視一眼,杜長聞見他在接電話,隻是點了下頭,往辦公室走去。


    夏鏡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對杜長聞笑一下,他看著杜長聞打開門,往裏走,身影被緩緩關閉的門遮擋住,然後對著電話補全了後半句話:“那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吧。”


    門輕輕關上了,夏鏡說完最後這句話,也掛掉了電話。


    室外的沉悶似乎彌漫到了室內,夏鏡開了點窗,但一絲風也沒有。或許是天氣的影響,或許是其它,夏鏡覺得自己像是感冒或宿醉,太陽穴一跳一疼。


    重新打開課件,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海裏翻來覆去,都是周小美的指責。


    用雙手蓋住臉,夏鏡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想人真的是很情緒化的動物,有些道理其實隻要心硬,是很容易想明白的,但無論想得多明白,還是會受他人影響,而周圍人的看法永遠來得輕易又絕對: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杜長聞從辦公室走出來時,夏鏡還維持著這樣的姿態。


    聽見開門聲,他立刻抬起頭來。


    杜長聞還是來時的打扮,隻是手裏多了個文件袋,應該隻是過來取東西的。看了眼夏鏡,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問:“最近很忙?我看你一天到晚在。”


    夏鏡心知自己看上去大概有些疲態,搖了搖頭:“還好,就是提前複習好期末考試,這樣萬一後續實驗室有工作,不會太慌亂。”


    “忙不過來要跟我說。”


    夏鏡笑了笑:“好。”


    第8章


    夏鏡因為頭疼沒有睡好,第二天上午又有課,隻好睡眼朦朧地起床上課。


    好容易挨完上午的課,準備迴宿舍休息一會兒,忽然又想起這天晚上七點,賈依然約了第一組的實驗被試,這意味著他要在那之前把需要打印的試驗資料備齊,還要去銀行兌換十元一張的紙幣,用作實驗報酬。迎著冷風在打印店和銀行排了許久的隊,他終於在下午五點到達實驗室。


    賈依然和杜長聞都在。


    夏鏡開門進去的時候,兩人正對著筆記本電腦上的ppt討論,賈依然背對著門,杜長聞麵向她靠在牆邊的桌上,距她有一臂距離,正嚴肅地說些什麽。


    一抬眼皮見到夏鏡急急忙忙進門的樣子,杜長聞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


    “基礎實驗還需要他幫忙?”這話是對著賈依然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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