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那天,夏鏡在杜長聞實驗室。


    徐磊那邊他隻在組會的時候去,目前還沒做畢設,基本沒什麽事情,隻參與日常文獻分享。其餘時間,他通常都去杜長聞實驗室,為的是和賈依然討論實驗設計。楊斌偶爾也來,但經常待在走廊盡頭那間小屋裏,那是專門用來做腦電實驗的地方。至於另兩位研究生,一般隻在組會上出現。


    除去偶爾的急性子和暴脾氣之外,賈依然是很出色的博士生,思維敏捷,邏輯縝密,有時候三言兩語就讓夏鏡茅塞頓開。不知道是因為她天生聰明,還是受益於杜長聞的嚴苛,或許二者皆有。


    杜長聞也時常出現,不過隻待在自己那間辦公室內,除了進出時打個招唿,和夏鏡依舊沒有多餘的話說。


    這天夏鏡和賈依然討論完,賈依然先走,夏鏡晚了一步,外麵就落雨了。


    他想了想,幹脆留下來,從書櫃裏抽了本書看。外麵小雨如酥,隔了層窗戶就更模糊不清,成了柔和的背景音,襯得屋內更靜。這樣的環境很適合看書,夏鏡不知不覺看得入神。不知過了多久,杜長聞端著咖啡杯走出來。夏鏡聽見動靜,沒抬頭,然後又聽見腳步聲走到咖啡機的位置,接著是按鍵聲,磨豆的響聲讓他看了杜長聞一樣,後者側對著他,沒察覺。


    很快,咖啡咕嚕嚕流進杯子裏,屋內恢複安靜,雨聲還是輕得聽不真切。


    這時杜長聞走到夏鏡身邊,很隨意地說:“你最近總是在。”


    夏鏡抬頭,在咖啡的香氣裏笑了笑:“最近和師姐討論得比較多。”


    “嗯,有困難嗎?”


    “困難談不上,隻是我總覺得,比起我能提供的幫助,倒是她教我更多。”夏鏡有點不好意思:“隻好勤勉一點。”


    “想走學術路線?”


    夏鏡幾乎嚇了一跳:“啊,沒有。隻是盡量多學一些,也好為畢設做準備。像我這樣沒有學術天分的人,努力比天賦可靠些吧。”稍加猶豫後,他試探著說:“如果可以的話,我的畢設,也想做消費決策領域的研究。”


    杜長聞沒同意,也沒拒絕:“具體做什麽,有想法了嗎?”


    夏鏡也知道杜長聞沒有義務讓自己借課題資源做畢設,至少杜長聞沒拒絕,他也就不覺得失望:“現在隻看了數不清的文獻……”


    杜長聞喝了口咖啡,看著夏鏡,像是要等他繼續說。


    於是夏鏡又往後說道:“有的文章,我總覺得寫得不太清晰,部分實驗和數據被省略或者弱化了,雖然結論看上去更‘漂亮’,但對我而言,看起來就沒那麽清晰明了,不像你的文章,數據呈現得很全麵,很——”


    他想了想合適的詞匯:“很坦誠”


    這番話說完,他在杜長聞微微含笑的目光下,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大言不慚地點評老板的文章,立刻臉就熱了,也不敢再看杜長聞,垂下目光,視線內是杜長聞按在桌麵的手,於是他再次移開目光。


    好在短暫的靜默後,杜長聞看著他麵前的書,問:“在看弗洛伊德?”


    夏鏡鬆了口氣,十分感激他轉移話題:“嗯,沒想到這裏還放著臨床方向的書。”


    杜長聞真像是有了閑談的餘裕,又問:“感覺怎麽樣?”


    “嗯……我考研的時候隻管背理論,其實沒仔細讀他的書,也不了解他的生平。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挺有意思的,他研究了那麽多童年經曆和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也是六個孩子的父親,可是他的女兒安娜卻有很多精神上的困擾,二十三歲就陷入噩夢糾纏,斷斷續續接受父親多年的精神分析,連研究白日夢患者都是以自己為案例。他的畢生研究似乎對安娜並沒有很大幫助。”


    書裏還有一些細節,比如有資料說,弗洛伊德特別排斥安娜的追求者,直接告訴對方安娜“沒有性的感受”。這樣對待女兒,夏鏡覺得很怪異。


    杜長聞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的眼睛和抿嘴的動作,共同營造出類似固執的神態


    “父母承擔不了這麽大的責任,人應該對自己負責。”


    夏鏡原本隻是隨口講一講書裏看到的內容,聽了這句話,卻露出不讚同的神色,認真反駁道:“我不是指弗洛伊德應該對安娜的精神狀況負責,隻是因為他是精神分析師,才想到這一點。而且我認為,對任何人來說,父母的影響都不可避免,相應的,為人父母也是需要承擔責任的。”


    “責怪父母可能是最好用的借口。”杜長聞緩緩說道:“但是,人不是由原始衝動欲望堆砌的個體,也並非由文化環境所操縱的木偶,這是弗洛姆說的,你應該知道。心理學界公認的說法,人不是基因和環境的受害者,一個人可以選擇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盡管杜長聞的話聽上去十分客觀,夏鏡還是從中感到一絲不舒服。


    他下意識地把這種感受歸結於杜長聞一貫的說話方式,而他自己也因為這個話題有了些情緒。再開口時,語氣就明顯變得生硬和負氣:“這樣說未免太高高在上了,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能力和運氣。”


    杜長聞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鏡一眼,一時沒說話。


    四周再次靜下來,夏鏡立刻後悔了。剛才一番衝動言語的對向是可以視為自己老板的人,而他竟然賭氣一樣非要反駁。雖然隻是幾秒的沉默,夏鏡在尷尬之下,還是覺得氣氛變得僵硬。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杜長聞卻是笑了笑,似乎認同了夏鏡的解釋,或是“到此為止”的意思。端著咖啡作勢要離開,他告訴夏鏡:“你繼續看書吧。”


    夏鏡應了一聲,說:“我這就迴宿舍了。”


    “那你等一下。”


    杜長聞說完這句就迴到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把傘。


    將傘遞給夏鏡,他沒再說什麽。


    這天過後,接連又落了好幾天的雨,這座城市才陡然轉涼。雨停的那天,半陰半晴,長風從海麵吹來,漫過礁石沙灘,漫過濱海路上行人的鬢發衣角,再灌入廣闊的校園,空氣裏就彌漫著濕潤的涼氣,提醒人添衣了。


    夏鏡也穿了件薄外套,沿著濱海路走進儷大。


    和賈依然約好在實驗室見麵,時間還早,想到這時去實驗室可能獨自麵對杜長聞,夏鏡有點打怵,決定在學校裏逛一逛。經由湖區,裏麵常年養著兩隻黑天鵝,因為懶惰和遊客的投喂而日益癡肥,形如野鴨,浮在水裏動也不動,卻有不少人圍觀。夏鏡討厭看熱鬧,正想著要不還是去實驗室,就接到賈依然來電。


    “今天來不了了。”她的聲音有明顯的鼻音:“感冒了,頭疼,不好意思啊。”


    夏鏡當然說“沒事”,又叮囑她好好休息。


    賈依然又問:“你是不是已經到了啊?”


    “嗯,我在學校裏。”


    “如果杜老師來,你就把我們上次說的設計給他看一眼吧。”


    夏鏡頓了頓,說:“好。”又開玩笑:“生病了還醉心學術,其誌可嘉啊師姐。”


    賈依然大概在電話那頭撇了撇嘴:“要是實驗設計能過杜老板法眼,我不吃藥都能好。”


    掛了電話,夏鏡往人少的地方走。


    儷大有些建築已有幾十年曆史,白石紅磚,坡頂細瓦,又隨坡傍山而建,掩映在繁茂參天的樹木間,走在其中像在訪古。那紅磚讓雨澆了幾日,像浸水的胭脂,愈加柔媚。夏鏡踩著零落碎葉慢慢走,隻覺得紅是濕的,綠也是濕的。


    沒走多遠,電話又來了。


    夏鏡以為是賈依然遺漏了什麽話,可是一看來電人,是周小美。


    原本還算輕鬆的神色立刻消失殆盡。來電提示又閃爍了一會兒,他才按了接聽。


    “喂。”電話放在耳邊,他說:“媽。”


    對方的聲音低沉和藹,但分外清晰:“小鏡。已經幾個月了,打個電話給你爸。”夏鏡沒說話,於是周小美在短暫的停頓後又道:“都是一家人,吵過就算了。”


    夏鏡這才迴答:“我不會打的。如果你要說這個,我就掛了。”


    周小美在那頭輕聲歎了口氣,沒有強迫他,轉而問了些閑話。


    對話沒能持續多久就結束了。掛掉電話,夏鏡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想起前幾日看到的那本書。如果連著名的心理學家都不能為“父母”這種角色給出一個標準答案,或許杜長聞才是對的,討論父母的責任是一個永遠得不到答案的無解的問題,不如放低期望,自己為自己負責。


    站了一會兒,他沒去實驗室,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第6章


    這晚,夏鏡在宿舍看書,隻是心不在焉地看了半天,字飄在眼前,還是看不進腦子裏。


    自從那天和杜長聞爭論過後,因為下雨和賈依然感冒的緣故,他這幾天都沒再去實驗室。宿舍臨街,外麵隱隱有人聲傳來,不如實驗室安靜,擾得人心神不寧。夏鏡的目光從陽台收迴來,落在書桌下的那把傘上。


    還沒來得及還。


    傘是普普通通的傘,藏藍色傘麵已經不新了,細看有點水痕,帶來舊物特有的親近感。這把傘好像比手上的書更能吸引夏鏡的注意力,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將傘起來,開門往外走。


    一開門,正碰上魏澤從外麵迴來。


    “哎,夏鏡,你急著幹嘛去?”魏澤看了眼夏鏡,又看了眼他手裏的傘,生出疑惑:“外麵兒沒下雨啊。”


    “還別人的傘。”夏鏡解釋。


    魏澤更驚訝了:“這個點?”


    時間已經很晚,誰莫名其妙在這個時候給人送傘。夏鏡自嘲地笑了笑:“忘記時間了。”說完迴身進屋,將傘放迴桌下。


    魏澤莫名其妙地跟著他進屋,關上門,又有了話說:“周末我們約了去霽島,你要不要一起來?”


    “嗯?”


    “我們實驗室的人,額,還有白宇,他是本地人嘛,來當向導。”


    說這話的時候他斜靠在夏鏡的衣櫃上,是很熟稔的姿態。夏鏡覺得魏澤這個人很值得學習,既不容易與人有爭執,就算有,也懂得恢複關係。


    他知道魏澤的邀請是出於好意,但還是迴答:“我有別的事,就不去了。”


    魏澤沒好強迫,見他真的不願意,也就作罷。


    到了開組會的日子,夏鏡將那把傘仔細折好,揣在包裏出了門。


    他來得早,其他人還沒到,坐在位置上等了幾分鍾,賈依然也到了。她身旁還跟著一個陌生男人,穿著西裝,看上去不像學生,倒像寫字樓裏的白領。賈依然感冒未愈,甕聲甕氣地催他走:“好了,你迴去吧。”


    那人掛著有分寸的笑容,還是堅持替她把保溫杯接滿水,又囑咐了一句“按時吃藥”,才在賈依然萬分不自在地表情裏離開。


    夏鏡坐在會議桌旁,裝作看電腦,其實一直在偷瞥。看這兩人互動,一望而知,尚在追求期。正饒有興致地想著,關上門的賈依然忽然迴過頭瞪他一眼,佯怒:“看什麽看!”


    夏鏡大笑:“看看酸腐的愛情。”


    賈依然也無奈地笑開,笑完卻是捧著水杯走到夏鏡身邊,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隨口問道:“夏小鏡,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我哪有——”夏鏡一麵迴答一麵抬頭,待看清賈依然眼裏閃爍的神情時,隱約明白過來,不由得在心裏苦笑,嘴上的話也趕緊拐了個彎:“我不喜歡女生的。”


    賈依然駭笑:“啊?什麽叫不喜歡女生?”


    夏鏡和賈依然相處這麽些時日,對她很有好感,知道她雖然嚴厲,實際為人卻是大氣和善,所以話趕話的,就說了實情。


    見她這樣驚訝,夏鏡不由得問:“師姐,你不知道我是怎麽來的杜老師實驗室啊?”


    “怎麽來的?”賈依然沒聽懂。


    “我是同性戀。”


    賈依然瞪著眼睛看他半天,忽然問:“什麽意思,你是同性戀,所以進了杜老師實驗室?”


    夏鏡原本還有些緊張,沒想到賈依然問出這麽有創意的話,趕緊製止她往下聯想:“打住打住!不是這個意思。”


    趁著別人都沒來,夏鏡簡明扼要地給她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所以,我就來應聘這個助手的工作了,大家離得遠些,彼此都省心。”


    “真的假的?”賈依然還有點不信:“不是專門騙我的吧?”


    夏鏡怕她再說出些什麽,忙道:“真的。不信你問杜老師。”


    賈依然露出不明顯的遺憾神情,但很快又搖搖頭笑起來:“也是,誰拿這種事情撒謊,我病糊塗了,你別在意。”


    夏鏡不知道說什麽,隻好賠笑。


    他這人幾乎沒有朋友,賈依然待他親近,他口中稱師姐,心裏其實已經拿她當朋友。有些事情憋了太久,遇見一個契機,也會不由自主吐露出來。賈依然的反應,多少也給了他一點安慰。


    “那,杜老師知道那人是瞎說的嗎?”


    “知道——”夏鏡答到一半,語氣變得不肯定:“知道的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不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活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活捉並收藏從不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