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這一點,夏鏡無聲地歎了口氣。


    第二天沒有課,夏鏡是被徐磊的電話吵醒的。


    “我和杜老師聯係過了,今天晚上七點,你有沒有空?”徐磊在電話那頭道:“到儷大見見杜老師。”


    夏鏡此刻非常慶幸昨晚的挑燈夜讀,連忙答複有空。


    “哲學樓203實驗室。好好表現啊,杜老師要求很高,你要是過不了麵試,我也說不上話。”


    “好的,謝謝徐老師——”


    夏鏡猶豫了一秒,還想說些什麽,對方已經掛斷了。


    他其實想問,如果問到他為什麽來應聘,應該怎麽說?還有另一個不重要的疑惑,心理學係,為什麽在哲學樓?


    無論心存什麽疑問,這天的黃昏時分,他還是準時穿過儷大校園,找到哲學樓203室。


    門關著,夏鏡敲了兩下都沒人開門,裏麵也沒動靜。他拿不準杜長聞在不在裏麵,猶豫片刻,又敲了幾下,這迴故意多用了幾分力氣,總算聽見裏麵響起腳步聲。腳步聲很快近了,有人從裏麵打開門。


    夏鏡見到杜長聞時,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那張照片果然是很早以前的。


    眼前的人和照片裏有著微妙的區別,年齡隻是其中最顯而易見的一項,夏鏡一時辨識不出餘下的區別在哪裏,但至少從麵貌來看,比想象中還要好看一些。


    “夏鏡,是嗎?”


    “是的,杜老師,我來麵試。”


    杜長聞掃了他一眼,側身讓了讓,指著一張椅子:“坐下說。”


    說完這句,他卻轉身往更裏麵那間屋走去。


    夏鏡這才發現,實驗室分裏外兩間,剛才杜長聞應該是待在裏麵那間,才沒聽見敲門聲。夏鏡腳下這間屋子布置得很隨和,幾張木桌拚成的會議桌占據了主要空間,四周圍著一圈椅子,靠牆還有兩張小桌和一排書櫃。這些家具都有明顯的使用痕跡,各式書籍和資料堆放其間,淩亂而又奇異地分出區域,看樣子有不同的使用者。


    杜長聞很快走出來,手裏端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他穿著t恤長褲,身材頎長而不顯得瘦弱,這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但他和夏鏡斜對著在會議桌旁坐下後,因為距離很近,夏鏡還是注意到他眼角的細紋。目光一觸而過,夏鏡沒敢盯著看。落日餘暉從夏鏡身後的窗戶湧入,在杜長聞頭發上刷了層淺淡的金色,杜長聞的表情籠罩在這樣的光線裏,倒是比夏鏡想象中更柔和。


    然而,夏鏡發覺自己還是很緊張。


    尤其此刻,杜長聞輕輕將電腦轉向他:“本科是學編程的?”


    “啊,是的。”


    “實驗設計在第一份文檔,數據在第二份文檔,你處理好數據,告訴我實驗結論。”


    夏鏡沒料到是這樣的麵試,準備好的一番自我介紹全無用武之地:“好,好的。”


    大概是他的反應太過明顯,杜長聞在走進裏麵那間辦公室前,還說了一句:“不要急,慢慢來。”不過與這句話相比,杜長聞離開的舉動才真正讓他鬆了口氣。


    看完文檔裏的實驗假設和實驗流程後,夏鏡就真的放鬆下來——這是杜長聞以前做過的研究,昨晚剛看過。


    熟悉感讓他感到鎮定,繼而沉下心,開始處理數據。數據是原始數據,也就是說,要先清洗和提煉,根據實驗假設找到合適的算法,然後才涉及到具體的跑數據的流程。夏鏡做事情容易投入,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實驗室內空無一人,隻有鼠標和鍵盤的聲音,更顯得安靜。窗外偶爾有鳴笛或人聲,也傳不進他的耳朵裏。


    前麵的進程都非常順利,直到數據結果跑出來,夏鏡皺了眉。


    這個數據結果,和他記憶裏的不一致。


    中間任何一個過程出了偏差,都可能導致結果錯誤。夏鏡不得不從頭開始檢查。這又花費了不少時間,然而檢查一遍後,依舊是沒找出哪裏出了錯。這就沒有辦法了,夏鏡把當前的數據結果保存下來,記錄好結論,然後再次打開原始數據,從頭開始清洗數據。


    杜長聞的聲音就是這時候在他耳邊響起來的。


    “為什麽要重算?”


    夏鏡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啊,杜老師。”


    他根本不知道杜長聞是什麽時候走到自己身後的。


    杜長聞靠在牆邊的小桌前,語氣很平淡,又問了一遍:“為什麽要重算?”


    夏鏡猶豫了幾秒,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這個數據結果,和我記憶裏的不一致。我是說,我看過這篇文章。嗯,來這裏之前,我專門找了你的所有文章。”


    隨著夏鏡說出最後那句話,杜長聞似乎微笑了一下:“還挺誠實。”


    天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暗下去,實驗室的燈發出白光,杜長聞的五官在明亮的燈光下清晰得過分,以至於他雖然露了點笑,夏鏡還是不敢與他對視太久,隻將目光遊移著看向地麵,同時發覺自己又開始緊張了。


    好在杜長聞很快打破沉默,繼續問他掌握哪些統計和編程手段。


    這些常規麵試問題夏鏡早就準備過,逐一迴答,沒出什麽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杜長聞說,他的語調始終沒有變化:“為什麽來應聘?”


    夏鏡走出哲學樓的時候,是晚上九點多。


    儷大是有名的老校,沿路種植著高大的鳳凰木,不知道多少年了,葳蕤蓬勃,在夜色裏更是頗為壯觀,路燈半隱在繁茂枝葉間,發出橙黃的燈光,打在路麵磚石上卻淡得像水影。不認路的人走在其間,很容易失去方向。夏鏡實在無法將夜裏的景象與來時對照起來,索性挑了最寬的那條路,踩著路燈,慢慢走。


    還是太誠實了,他邊走邊想。


    “是出了點誤會——”


    他當時是這麽迴答杜長聞的:“白宇,他叫白宇,是我的同學,說我……是同性戀,騷擾他。”可能怕杜長聞沒有聽懂,他甚至補充了一句:“我們在一個實驗室。”


    如他所料,聽完這句話,杜長聞沉默了幾秒。


    “你騷擾他了嗎?”


    過於直接的提問讓夏鏡忍不住朝杜長聞看過去,但他沒能從杜長聞的眼裏得到任何信息,反而在對方坦然看過來的目光下,莫名想為自己辯解。這一點衝動很快被他按下,畢竟這種事情在多數人眼裏無關對錯,隻要涉及其中,總是讓人厭惡,至少會想遠離。


    最終他隻是簡短地迴答:“沒有。”頓了頓,又說:“但我是同性戀。”


    為什麽要說最後這句話呢?他在無人的夜色裏剖析內心,猜想自己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委屈,才會在這樣不恰當的時機說出不恰當的話。好像叛逆的小孩,用毫無裨益的堅持表現抗爭。可是人們欣賞但不一定喜歡誠實,夏鏡想。


    迴答完這個問題後,杜長聞告訴夏鏡麵試結束,迴去等消息。


    想到這裏,夏鏡忽然意識到,杜長聞沒有告訴他數據算沒算對。或許這就是對麵試結果的暗示,杜長聞可能也不想惹這個麻煩吧。


    繞了一點路,夏鏡總算走出儷大。


    沿著濱海路直走,很快迴到公寓。打開房門,就見魏澤坐在書桌前,扭過頭來看向自己。好像專程在等他迴來。


    “白宇來找過你。”


    夏鏡關上門,“嗯”了一聲。


    直到他在椅子上坐下,擰開桌麵的台燈,打開筆記本電腦,才聽見魏澤繼續說道:“你申請到實驗室了嗎?要不……我去問下老張實驗室?”


    夏鏡覺得有點難以忍受,幹脆扭頭看著他:“魏澤。你不用這樣。”


    這話多少有些語焉不詳,但魏澤顯然理解了,沉默地看著他。


    “不管你是出於善意還是愧疚,都不用這樣。”夏鏡盡量平淡地說道:“我能理解,但是,我們沒必要成為朋友。”


    畢竟是年輕人,受了這樣直白的冷待,魏澤臉色立時就不大好看,雖然沒有翻臉,也不肯再主動搭話了。


    而夏鏡轉過頭,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自己在麵對杜長聞的時候,怎麽就是一臉蠢相,不能言辭聰明點兒呢?


    第3章


    麵試完的第二天,夏鏡還是心懷僥幸的,但接連幾天過去,依舊沒有接到任何消息,他就有了模糊的預感。


    不知怎麽,也不覺得意外,好像原本就該是這樣。他開始考慮接受徐磊之前的方案,找係主任安排導師。如果忽略他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和想要逃離的願望,這個方案才是最簡單有效的。


    這天,心不在焉地上完課,夏鏡去找徐磊。


    實驗室的門沒有鎖。夏鏡推開門走進去,看清屋裏的人之後,腳步立刻一頓。徐磊沒在,但白宇和魏澤在,看情形是順道來取什麽東西。


    夏鏡一時沒說話,倒是魏澤叫了一聲“夏鏡”,而後又滿臉欲言又止,不知道說什麽。


    就這麽幾秒間,夏鏡已經轉過身,伸手去拉門把手。


    “夏鏡。”這迴出聲的是白宇:“你等一等。”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夏鏡身邊,語氣裏有種刻意的輕鬆友好:“上次的誤會。我還沒向你道歉,給你惹麻煩了。其實前幾天我到宿舍找過你,但你沒在……”


    白宇的五官很淡,細眉小眼,嘴唇幹癟,是一副無害的麵孔。這樣的臉上掛著笑就會很明顯,像蛋殼上的手工畫,刻意又直白。


    “道歉?”夏鏡問:“為什麽?因為你誣蔑我了嗎?”


    “這個……我們當初不是說清楚了,可能是我誤解你了。”白宇微笑著,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抱歉,不如說是尷尬。說辭應當是早就預備好了,即使夏鏡不再迴應,也能繼續往下說:“徐老師建議你換實驗室吧?我聽說了,現在各個實驗室名額都滿了,恐怕不容易。要不我們一起找徐老師聊聊,誤會解開就好了,隻要我們沒有嫌隙,沒必要換實驗室。你說呢?”


    夏鏡微愣。他是真的想幫忙?


    白宇把話說得十分體麵,如同演講或談判:“一點小誤會,沒必要鬧大,沒有好處的。”


    夏鏡就也明白過來。道歉,提供幫助,接下來就要化幹戈為玉帛,抹去舊事了。


    “那個選題給你了?”夏鏡問。


    白宇沒有迴答,但神情是默認的。


    夏鏡直視他:“那就別來騷擾我了。”


    白宇被他嗆了這一句,眼神閃爍不定,笑意還沒來得及退,又重新掛迴了臉上:“總之,我願意幫忙,你考慮考慮吧,就算換了別的實驗室,也不好選課題了。”話裏話外都很寬宏友善,是體麵人遇上不知好歹的刺頭,怪為難的。


    說完這句,白宇點了點頭,率先走出實驗室。


    白宇一走,夏鏡就不著急走了。往前幾步坐在椅子上,他緊繃著的臉並沒有放鬆,目光移向魏澤:“你不走?”


    魏澤從剛才起就很尷尬。他和白宇都是本校保送讀研的,彼此熟悉,關係也不錯——白宇這樣的人,別人願不願意,都要跟他關係不錯的——所以今天約著吃飯,順便陪他來實驗室拿點東西。魏澤性格隨和,原本跟誰都能混到一塊兒去,但讓夏鏡看見他和白宇有交集,還是覺得尷尬。


    但魏澤還是故意留下來,虛掩住門,轉身看向夏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院長的兒子,沒必要跟他鬧僵。”


    “哦,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現在換實驗室不容易,你也試過了。就算換去別的實驗室,還要重新熟悉課題,我們方向就這麽幾個導師,除去不收研究生的,隻剩老徐和老張,老張那邊需要神經學基礎,你也不搭啊。”魏澤抓了把頭發,似乎頗為煩惱,走到夏鏡旁邊坐下來,又勸:“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既然說了是誤會……就當是誤會,他也願意幫忙,你為什麽不選對自己最有利的選項?”


    “幫忙?今天是怎麽了——”夏鏡冷笑:“一個個的,都這麽樂於助人。”


    “我隻是希望這件事趕緊過去。”魏澤的聲音有點收不住,到底不如白宇沉得住氣:“你諷刺我有什麽用?現在找不到實驗室的是你。”


    夏鏡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黑了臉。


    接連幾日,麵試失敗的念頭就像一股邪火,翻來覆去炙烤著他,而白宇真是抓的好時機,在他最焦慮的時候遞來橄欖枝,遲鈍如他也明白魏澤說得對,跟白宇和解就是最佳的辦法。意識到這一點,憤怒的情緒就更加難以控製了。


    “你說得對。”夏鏡知道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說出口的話卻冰冷而鎮定:“現在遇到問題的是我,所以我才需要忍受他。”


    “什麽意思?”


    “你不是希望這件事趕緊過去嗎?我也這麽希望。你可以告訴白宇,如果這件事過不去,他如何‘錯怪’我的,我也如數奉還,我不介意讓全校師生都來看看熱鬧。”


    “你也太……”魏澤擰著眉毛看他:“沒那麽嚴重,總是能解決的,你不要這麽偏激。”


    夏鏡已經耐心告罄,不願意再與他交談,站起身往門邊走:“跟你無關。你趕緊——”


    他一麵說一麵拉開門,話說到一半,卻像讓人施了定身法,連人帶話一起卡了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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