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幹下牆迎之。


    郭赦之等領著那一大夥人到至。


    兩下在官道上相見。


    那夥人中的為首者趨前,“噗通”一聲,下拜在地,口中叫道:“小人胡仁,拜見大率!聞得大率引部曲到臨薛縣,小人等高興得很,特來相投!李縣尉派人往鐵官召小人等援尉治。小人等將計就計,先是應了,待他們將小人等的刑具去掉,小人振臂一唿,諸兄齊心合力,把他們盡皆殺了!來人!快把狗官、狗吏的人頭獻給大率!”往後令了一聲,隨其命令,兩三個他的從者上前,呈獻上了幾個人頭給曹幹。


    這自稱叫“胡仁”的伏在地上,臉側向這幾個人頭,一手撐地,另一手指之,接著說道:“好請大率觀看!這幾個人頭便是李縣尉派去召小人等的那吏,以及鐵官丞和鐵官的一幹狗吏!”


    鐵官令、鐵官丞是鐵官的主官。薛縣鐵官分作幾處,鐵官令在城中,胡仁他們這個鐵官是幾個鐵官中比較大的,由鐵官丞負責其處的日常管理。


    曹幹隻略瞧了眼那幾個人頭,即轉視胡仁。


    但見胡仁穿著赭衣,赤褐色的刑徒衣服,身體粗壯。適才一打照麵間,曹幹瞥見他發髻淩亂,鬢角的毛發焦黃,胡須不長,也很亂,皮膚黑紅,一看就是常年與火打交道的人。


    見他拜倒,曹幹把他扶起,笑道:“我不是大率。不敢當老兄此禮。老兄快快請起。”


    胡仁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汗,低著頭上下打視曹幹,詫異說道:“你不是大率?”


    他這一起來,曹幹離他太近,頓時感覺到他的個頭是真高!——剛才碰麵時候,兩邊沒有很接近,雖是已然看出來他個子不低了,但肯定不像此時,相距貼近,更能切身感受到此人之高。曹幹不算低了,七尺多高,這人比曹幹高出得有兩頭,又高又壯實,跟頭黑毛熊似的。


    曹幹往後撤了兩步,驚笑仰臉,說道:“老兄得有八尺餘長?”


    胡仁的汗好似流不淨,抹掉又流出來,相距太近,他身上的汗味、不知多久沒有洗過澡的臭味,還有太久沒洗的赭衣的醃臢味,幾種難聞的味道混合,直竄鼻子。胡仁“久處芝蘭之室,不覺其香”,對他自己身上的難聞氣味,卻是渾然不覺,他抹著汗,答道:“小人八尺三寸長!”


    ——折合後世的計長單位,八尺三寸,一米九多,快兩米高了。


    此人當真是曹幹來到這個時代後,迄今為止,所曾見過的個頭最高之人。季猛、劉伯的個頭也高,八尺上下,但比這胡仁都不如之。


    “哎呀,好一個偉丈夫!”曹幹讚道,誇讚了胡仁兩句,迴答他的問話,笑道,“你等是欲來投我家大率的麽?”望向跟著胡仁而來,現停在了後邊官道上的那一大夥人。


    這一大夥人拿著各色各樣的“兵器”,泰半穿著赭衣,餘下的少半沒穿赭衣,穿的是普通百姓的粗布夏衣,大部分都是上邊穿件小衣,底下穿個犢鼻褲,很明顯,穿赭衣的那多半數人,皆與胡仁一樣,都是鐵官刑徒;未穿赭衣的那少半數人,則當是在鐵官裏麵服更卒的勞役。


    胡仁轉著眼珠,說道:“正是!你說你不是大率?”


    “我家大率姓力,他現在徐州業亭。我部乃是奉他之令,來攻打魯郡。”


    胡仁說道:“力大率,我知道!你部是力大率的部曲?敢問之,你部的部率是誰?不是你麽?”


    “我部部率姓劉,現在薛縣縣城。”


    胡仁撓了撓頭,轉瞧了郭赦之一眼,迴過頭來,又低著頭看了幾看曹幹,抹著汗,粗聲粗氣地問道:“你貴姓?敢請教尊姓大名?”


    曹幹摸著頷下短髭,笑道:“鄙姓曹,賤名幹。”臉上笑吟吟,神色無變,心裏邊惋惜地想道,“真是一條壯漢!就這幅體格,上了戰場,一個少說能打十個!稍加訓練,給個好的鎧甲披上,不說萬人敵,百人敵綽綽有餘!尤為難得的是,他領來的這夥人都會打鐵,還能為部隊打造兵械。惜乎、惜乎!我不是部率。這個胡仁的眼皮子不低,欲使他投我,料是不能矣!”


    從他第一句話“拜見大率”,曹幹就聽出來了,這個叫“胡仁”的鐵官徒,把鐵官丞都給殺了,確定是來投義軍的不假。


    但一聽自己不是“大率”,他就爬了起來,爬起來後又反複追問“你不是大率”?“你部部率是誰”?足可看出,他打算來投的絕非自己,他想投的應是本部的“部率”,也即劉昱。


    ——這也並不奇怪。人誰不往高處走?既來投軍,若隻兩三人、十餘人結夥來投的話,或許還能是投誰都行,這個胡仁卻是足足聚了二三百眾,自身又係壯士,高大雄健,那不免的眼皮子就會高了,等閑之輩難入其眼,他頭一個想投的人,必然隻會是所投部義軍的“部率”。


    (


    胡仁問道:“你在你部是任何職?”


    郭赦之代為迴答,驕傲地說道:“我家小郎在我部中,乃是曲軍侯!胡大兄,你來看這尉治,這尉治便即是我家小郎剛領著我等打下來的!卻那薛縣縣城,現也已被我部攻下。你可知打下薛縣縣城的是誰?便是我家小郎的阿兄,也是我部的一個曲軍侯!”


    “尉治已經打下來了?縣城是你阿兄打下來的?失敬失敬!適才冒昧失禮,尚敢請郎君勿怪!”胡仁下揖行禮,態度很恭敬,話說的很好聽,唯是“相投”雲雲,不再提起了。


    不能強求的事兒,曹幹不會強求。盡管已心知肚明,這胡仁想投的隻是劉昱,曹幹對待他的態度卻無變化,依然禮敬熱情,迴了一禮,笑道:“大老遠的一路過來,日頭曬得不輕吧?已過中午,也不知老兄與諸位大兄吃飯了沒?我正要下令部曲開飯,諸位一起來吧!”


    “實不敢相瞞,我等還真是尚未吃飯。幹了半晌仗,殺了幾個狗官狗吏,又走了十來裏地,肚子確實餓了。”胡仁拍了拍肚子,笑道,“若得些餅餌吃,再好不過!”


    “老兄和諸位大兄請跟我進堡吧。”


    曹幹與胡仁並肩前行,郭赦之等和胡仁領的那夥人跟在後邊,眾人下了官道,往塢堡內走去。


    一邊走,曹幹一邊和胡仁說些閑話,探他底細。


    胡仁形如黑熊,嗓音粗聲粗氣,乍看之下,像是個直心腸,然而其人,實則不是沒有心眼。


    幾步路到了堡前時,曹幹固是把他的底細探了個七八,他把曹幹的底細也探了個差不多。


    聞得曹幹等是在東郡起的事,於投力子都前,是董次仲的部曲,胡仁也聽說過董次仲,與曹幹說道:“我近來在鐵官常聽人言,說董大率現下著實紅火。前陣子,有的說是個把月前,有的說是兩三月前,究竟何時,我在鐵官裏頭也不知曉,然聞得董大率與城頭子路部合兵,將東郡的官兵誘入埋伏,伏兵殺出,……好家夥!把那東郡官兵殺了個屁滾尿流,大獲全勝!”


    曹幹笑道:“胡老兄,你身在鐵官,消息挺靈通。這個事兒,我也是才聽說。不是兩三個月前的事兒,是不到一個月前,董大率確是在東郡與東平郡的交界之處,敗了東郡郡兵一場。”


    董次仲的這場勝利,不是如胡仁所說,非是他“主動設伏”取得的勝利。這場戰鬥的勝利,主要是來自城頭子路、劉詡的救援及時和郡兵主將的大意輕敵。


    月前,東郡郡兵再次圍剿董次仲部,董次仲力不能支,按此前戰敗的慣例,他遂照例率部往東平國方向撤退。東郡郡兵連著贏他兩仗了,帶兵的主將生了輕敵之心,猛追不放,結果在東郡與東平國的交界地帶,被城頭子路、劉詡的義軍部隊從側翼偷襲,由是郡兵兵敗。


    這場戰鬥,對於董次仲來說,盡管勝利來得很是意外,但消息傳出去後,一傳十、十傳百,在傳言者的口中,卻漸漸地變成了是董次仲設伏,郡兵中計,因是而敗。


    胡仁身在鐵官,不得自由,消息靈通,也不靈通,他就信了傳言中的所雲。


    董次仲部也是義軍的一支,他的這場獲勝有助於提高義軍在東郡、東平郡、以至魯郡等地的聲勢,並且董次仲曾經是曹幹等舊日的“大率”,故而,董次仲這場戰鬥獲勝的真相,曹幹盡管已知,卻出於以上兩個緣故,曹幹沒有糾正胡仁,隻是順著他的話,簡單地說了一嘴。


    “我聽說,這場仗,董大率、城頭子路部殺了郡兵好幾幹!”


    曹幹笑道:“東郡郡兵才總共多少?殺傷幾幹,應該不會,但大有斬獲,總歸不錯!”已到了塢堡的北門外,堡門早被打開,曹幹肅手,請胡仁入內,說道,“胡老兄,請進堡吧!”


    堡內地方不大,又有曹幹的部曲已入堡中,胡仁領的這二三百人難以盡數入堡。


    胡仁吩咐下去,隻帶了十餘親信從他入堡,餘下的令之自在堡外尋遮掩處坐下歇息。


    曹幹叫迎接他們的李順派人去給胡仁的部曲送水、送幹糧。帶著胡仁到了堡內的縣尉寺,——說是縣尉寺,一個不大的院子罷了,曹幹請他到堂上坐,自卻不去,笑與他說道:“老兄且先到堂上稍坐,我還有幾樁軍務需待處理,待我處理完了,再來與老兄敘話。”


    “尉治都打下來了,還有啥軍務?”胡仁問道。


    曹幹笑道:“因急於迎接老兄,傷員我尚未看望,俘虜亦尚未處置,繳獲也還沒清點,這些都是軍務啊,需要我依次處置。”


    胡仁眨巴了眨巴眼,抬手摸摸自己的頭,笑道:“我一個待在堂上也無聊,我跟你一塊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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