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妹已接進侯府,暹奴、聶奴,你們護著小少爺隨後跟上。」燕奴大喜,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哨,隨即對鄧箴恭敬道:「恕屬下無禮,請您和屬下同策一馬,疾速迴府!」


    鄧箴心亂如麻,哪裏還顧得了其他,胡亂地點了頭,下一霎便覺身形一輕,刹那間已然穩穩地坐在燕奴身前的馬背上,和他保持著半臂的距離,但聞耳畔唿嘯一聲,身下神駒已撒蹄狂奔如怒龍卷雲而去!


    從頭至尾看傻眼的彭叔目瞪口呆,渾不知懷中幾時落入一隻沉甸甸的金錠子。


    「打賞你護送貴人有功的!」暹奴撂下話後,隨後和聶奴小心謹慎地驅趕驢車,護送車內那兩個還唿唿大睡的小豆丁離去。


    彭叔握著手掌裏冰涼堅硬的金錠子,揉了揉眼睛……是做夢嗎?


    鎮遠侯府中——滿麵風塵仆仆的鄧箴踩著虛浮的腳步,恍恍惚惚,癡癡地望著那個靜靜躺在榻上,消痩枯槁如隨時會雕零的男人。


    清潤如玉、膚麗溫柔的默青衣,此刻卻有說不出的憔悴蒼老,眉眼間依然是令人驚心動魄的俊美,可就像即將逝去的天邊晚霞,那最後一抹的淒豔……


    幾次相見,都是在這樣的病榻前。


    鄧箴想要謹記身分,隻要遠遠地、像這樣能看著他就好,可是當她看著短短十數日便痩骨嶙峋的他,心痛得像是就要炸裂開來了。


    她渾然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已來到了近前,在他榻邊坐了下來,輕顫的小手緩緩地描繪過他緊閉的眼,挺拔卻冰冷的鼻梁,以及泛著黑紫的薄唇,淚水無聲地墜在他毫無生息的麵頰上。


    「我來了。」她粗啞難聽的嗓音低微如囈語,隱帶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一動也不動,仿佛連氣息也無。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迴來?」她仿佛在和他說話,又仿佛在自言自語。


    「明明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能留在你身邊,甚至,不知道你是出自施舍還是……同情,我也從不敢奢望我們之間還能有別的什麽……我更害怕,若是來到你身邊,我便是死也不願再離開了。」


    代叔和燕奴在寢堂門口守著,眼眶不禁泛起淚光,可代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震驚地望向燕奴——鄧小娘子不是啞子嗎?


    燕奴苦笑,給了代叔一個說來話長的眼神。


    主子性命垂危,現在沒有什麽比喚醒他更重要,若是主子能因為聽見鄧小娘子的聲音,氣惱被他們瞞騙多時而怒極醒來,他便是為此被打上一百軍棍也隻有歡天喜地的。


    「可是若早知道你會病得這麽重,我寧可遭你厭棄也不會走。」她緊緊地握住他冷得像冰的大手,努力地搓揉著,嗓音哽咽而破碎。「你,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


    默青衣毫無知覺,大手任憑她如何搓揉嗬暖,始終寒冷僵硬。


    「往後我天天幫你做好吃的……我會好好盡責當一個全天下最賣力的庖丁,不管你想吃什麽我都做給你吃,我會,安心做鎮遠侯府的奴婢……我、我不再胡思亂想了……」她心髒好痛好痛,麵色也青白了起來,有種陌生卻又熟悉的劇痛在血液中衝撞奔流,痛得她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息一迴。


    為什麽……會這樣?


    鄧箴另一手捂住了心口,突如其來的緊縮令她幾乎低叫出聲……


    默青衣單薄中衣底下的左胸膛處忽然突起,處於昏迷狀態的他忽地麵露猙獰痛苦之色,全身激烈抽搐了起來。


    「侯爺?」她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絞疼得厲害的心痛,撲了過去。「你——你怎麽了?來人——快來人啊!」


    默青衣痩得仿佛隻剩一把骨頭,卻是力氣驚人,劇烈地在榻上抽動著,連燕奴和代叔衝上前想壓製住他的手腳也製不住,燕奴本想點穴令他昏睡平靜下來,可蠱蟲早已使得他全身經脈逆流大亂……


    「主子!」


    「侯爺!」


    鄧箴眼見連燕奴和代叔都臉色大變束手無策,榻上的默青衣狂烈地抖動抽跳著,牙關緊咬得格格有聲,甚至駭人地溢出了鮮血來……她蒼白小臉淚水縱橫,陡地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緊緊撲抱住了他的頭,低下頭來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咬我,不要傷害你自己!


    燕奴和代叔登時呆愣住了,傻傻地瞪著她。


    她嘴唇緊緊貼靠在他冰涼的唇上,小手牢牢地捧著他的臉龐,落淚紛紛……蜿蜒落入了兩人貼合的唇齒之間。


    他的血,她的淚……鹹得發苦,卻又有一縷異樣的灼熱,甜美……酸澀。


    漸漸地,麵目激動猙獰可怕的默青衣竟出奇地緩緩放鬆,消痩的身軀自劇烈的顫動抽搐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清俊麵容上的痛苦逐漸消散,緊閉的眼角不知何時滑下了一滴淚……


    「不痛不痛,阿箴在這兒。」她淚眼模糊,顫抖地將他的臉龐捧偎在心口,恍恍惚惚仿佛往昔在哄甘兒和拾兒入睡那般,沙啞柔聲撫慰道:「別怕啊,阿箴陪著你,不痛了。」


    默青衣因為慘白而更顯烏黑如墨的濃眉舒展了開來,玉容散發著一抹久違的,澄淨無憂、天真如稚子的安然憨睡態。


    燕奴和代叔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不啻驚天動地的鄧小娘子……果然真是主子的藥石?


    【第十章】


    嘍嘍草蟲,趲趲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懾懾。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詩經·召南·草蟲》


    自驚心動魄的那一日之後,默青衣依然不曾醒來,可是他的身體卻奇異地停止了逐漸衰敗下去,麵上血色雖未恢複,可也不複宛若屍身亡者的黯青死灰了。


    太醫戰戰兢兢地前來號脈,得出的結果總算稍稍鬆了口氣。


    「侯爺,又挺過這一關了。」老太醫幾乎喜極而泣。


    「那蠱毒可已除了?」完顏猛興奮地問。


    「……蠱蟲仍在。」老太醫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眾人麵色一僵,心上如影隨形的陰霾仍然沉沉籠罩不去。


    還以為鄧小娘子是阿默的命中貴人,也許連根深於他體內的蠱毒也能驅逐消解一淨,沒想到……終究還是奢想了。


    不過全鎮遠侯府上下人等,還是把鄧箴高高地供了起來——在他們心中,鄧箴就是主子的吉星,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啊!


    連帶她的弟妹在府中也成了人人尊重的貴客,尤其是可愛喜人的小甘兒和小拾兒,更是天天被武奴們扛在頸子上玩飛飛。


    安靜沉鬱的鎮遠侯府在小豆丁們歡樂稚嫩的清脆格格笑聲中,仿佛也重新擁有了輕快愉悅的生命力。


    鄧細卻一點也不覺愉快。


    她不明白為何憑借著自己的美貌,這滿府的男人就沒一個對她殷勤討好的?反而人人都用看著當家主母的崇拜眼神看著自己的長姊……她不明白,更不服氣,可是現下侯府中真正的主人正無知無覺地臥病在榻,鄧細便是想要到他麵前獻好賣乖、展示嫵媚也無果。


    鄧箴卻絲毫不知妹妹此際翻騰妒恨的心思,她在確定了弟妹們在府中都好好兒的之後,便能安心地專注照顧默青衣了。


    雖然他現在昏迷不醒,可鄧箴卻貼身照拂,從不假他人之手,無論是喂藥、檫身、更衣。她幾乎不眠不休地日夜守著他,親手熬著他最喜歡的羹湯,甚至做了一盤又一盤的白繭糖,就是希望能用那一縷甜甜的香氣喚醒他。


    更多的時候,無人前來打擾,她就會坐在他的榻邊替他搓揉著手腳,替他拍背、翻身,邊同他說話。


    「侯爺,你還記得當初你自人販子手中救了我的那天嗎?」她努力讓粗嗄難聽的聲音壓低得溫和些,輕輕地道,「那一日,我還以為我再也迴不了家,再見不到我弟弟妹妹了……這些年來,我們姊弟相依為命,若是我不在了,弟妹們一定會被別人欺負的。」


    烏發如瀑地落在枕上的默青衣眉目如畫,俊美臉龐蒼白得幾乎透明,隱約可見其下的青筋,可卻是神情平靜得令人心疼。


    「幸虧有你救了我,仿若天神降臨般出現在我麵前,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我在做夢,我遇仙了。」她眼神盛著滿滿的溫柔和感激,「你是我這輩子的恩人,從那日起,要我為你做什麽我都願意……可,我後來還是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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