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想想,你這妹子到陳家做妾也不錯。」燕奴閑閑地道。


    那話語中的森冷和警告之意,霎時令鄧細打了個大大的寒顫,當下不敢再胡攪蠻纏。


    鄧箴到灶下取了兩瓦罐自製的麵醬和烏梅脯,用一方老舊卻幹淨的布巾裹了起來,想了想,也不知自己一去會耽擱幾日方迴,便取了兩百文錢給鄧細,另外還偷偷數了二十文給鄧甘。


    她怕成日不著家的細兒在自己出門後,又鬼迷心竅去尋了那陳大郎君,也不知會不會記得弄飯食給甘兒和拾兒吃。


    思來想去,麵上自有躊躇擔憂之色……


    燕奴冷眼旁觀,揉了揉眉心,最後還是決定把鄧家人統統帶走。


    「侯府宅院甚多,然閑雜人等不得進入,你弟妹便安置城東別院,待你辦完事之後再隨你返家。」


    「這不妥……」鄧箴呆了下。


    燕奴打了一記響哨,馬車迅速驅近門前,哪裏還由得鄧箴婉拒?


    在疾馳卻平穩舒適的馬車上,鄧箴左右攬著興奮過後沉沉睡去的弟弟們,眼神複雜地盯著一臉歡喜地趴看窗外的鄧細。


    今天這一切來得太急太快,亂哄哄得令人來不及思忖細究,可眼前和陳家這粧因親成禍的糟心事看似過了,其實依然埋下了不小的隱患。


    隻是她現在對這個妹妹,也不知該從何訓斥起。


    鄧箴蹙了蹙眉,深覺頭痛。


    「姊姊,你怎麽會認識鎮遠侯府的貴人?」鄧細難掩好奇和豔羨忌妒地問,「侯爺,真的那麽看重你?」


    「侯爺是尊貴之人,高不可攀。」她聲音清冷,隱含怒意。「細兒,別忘了我們是什麽身分,難道陳家的事還沒給你足夠警醒嗎?」


    「對,都是我錯,是我認人不清,」鄧細也火了,咬牙切齒道,「是我帶累你,讓你丟臉,可我已經受到報應,被全村人羞辱得徹徹底底,難道還不夠嗎?」


    「你執迷不悟,無可救藥。」鄧箴隻覺心冷得無以複加,別過視線,連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鄧細一窒。自己心裏何嚐不知道闖下了大禍?又何嚐不知今日若非長姊,自己早已性命不保……可是、可是那種活生生在眾人前被剝去衣衫,羞愧若死的感覺,這個向來「賢淑清高」的長姊又怎麽會懂?


    而且陳大郎君對她的始亂終棄,陳家的種種糟蹋羞辱,她是勢必要報複迴來的——如果能夠攀上鎮遠侯府,能擁有了權勢,到時候就該陳家和全蕎村的人跪在她麵前哀泣求饒了!


    想起那位燕大人今日的風光,鄧細頓時熱血沸騰,骨子裏本就不安分的野心更是蠢蠢欲動。


    如果她能被鎮遠侯爺看中……如果她能做上一國之侯的貴妾……


    就在鄧細麵色一陣紅一陣白,滿心洶湧地盤算之際,鄧箴緊緊環著兩個弟弟,心神卻己飄遠了。


    ——恩公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若是能熬些粳米糜,取上頭那一層厚厚的米油先喝些,自然是極為滋補養胃的,可萬一僅有淡淡米香的糜湯引不起他的食欲呢?


    ——再不便是煮一鍋鮮香的魚湯,生滾幾迴後,放幾片雪白溢著豆香的黎祁,滴兩滴白麻油,恩公應當會喜歡吧?


    胡思亂想間,馬車一路馳向京城……


    在燕奴的「冷笑鎮壓」下,不安分的鄧細還是隻得乖乖跟兩個弟弟住進了別院,鄧箴則是抱著兩瓦罐的釀物,進了高大巍峨的鎮遠侯府。


    不顧舟車勞頓的疲憊,鄧箴立時就在侯府正院的小膳房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熟練地熬了一鑊濃稠泛香的米糜;自大水缸中撈了隻鮮活的草魚,隻用最鮮嫩滑口的魚腹,抹上少許鹽,擱兩枚烏梅脯,就在籠上大火蒸。


    趁隙又切了嫩香椿葉,拌蛋汁烙成了香椿蛋餅子,最後並那一小鑊米糜、一碟子烏梅脯蒸魚,交與親自來端的代叔。


    「鄧小娘子果然好手藝。」


    鄧箴沒忘了自己入府後就得裝聾作啞,因而隻是靦腆一笑。


    待代叔離去後,鄧箴又在掌心畫寫幾字,婉拒了一清秀奴婢欲領她到住處的提議,堅持守在灶旁,等候送往侯爺房中飯食的結果。


    若是不合他的胃口,她還能趕緊做些別的呈上去。


    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能吃得下,這才好服藥啁!


    她靠在灶台旁的大案桌上,心下惴惴不安……終究是安穩不得,索性檢視小膳房裏都有些什麽菜蔬食材,盤算著接下來還能做些什麽美味又易克化的吃食。


    【第六章】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因著一場激烈的發病,默青衣臉色蒼白疲倦地靠在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臉龐消痩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雙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


    「侯爺,您現下身子要緊,軍務之事就暫且先交由他們處置,太醫都說了您得好好安養著,不可再勞神了。」代叔提著螺鈿攢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沒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麽喝藥呢?」


    「胸腹沉甸甸,總堵著,」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強吃下不舒服。」


    「那您嚐嚐這個可好?」代叔殷勤地將食盒打開,——擺在小案前。「鄧小娘子特地入府為您做的,看著就極為爽口的。」


    他持著錦帛的手一頓,清眉蹙擰,麵色有些不豫。「胡鬧!她並非我侯府奴仆,你們不該——」


    「都是老奴該死。」代叔低低躬身,還是努力勸道:「可鄧小娘子確實庖技一絕,隻要是她做的吃食,您總能多吃幾口。侯爺,現在沒什麽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領罰,但求您別跟自己的身子嘔氣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絲恍惚悲傷,隨即恢複如常,平靜道:「本侯這身子一時半刻無妨,就不用勞煩到外人了。」


    「本侯確是口淡,拿下去。」他閉上眼,直待一陣暈眩過後,複又開口。「把人送迴蕎村,以後莫再打擾,否則府規重懲。」


    「……諾。」代叔眼眶微紅,滿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當代叔腳步沉重地提著食盒迴到小膳房時,見到那個嬌小清痩的忙碌身影,心情複雜之至,最後也隻能一聲長歎。


    「鄧小娘子,勞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過,稍待老夫會備上金銀若幹、錦羅數匹以做賠禮。」代叔客氣地道,「老夫這就命人備車送你們安然返家。」


    她睜大了清靈澄澈的雙眼,難掩一絲訝異錯愕,急急比畫寫下幾字:不合侯爺口味嗎?


    代叔搖了搖頭,苦澀道:「侯爺性情雖好,執拗起來卻誰也勉強不得。」


    她滿眼關懷焦慮,又匆匆寫下:府上可有長輩可相勸?


    代叔遲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爺僅存的親族隻有安定伯府那些專門惡心人的……


    呸!與其要求伯府親眷,還不如飛隼捎信給伴皇駕到東嶽祭天的幾位侯爺摯交,請他們其中一人告假趕迴規勸侯爺。


    隻是此番皇上前往東嶽祭天,事關重大,定國侯、關北侯、冠玉侯皆一路護衛,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爺手上,一方麵是聖上體諒侯爺身子骨受不得顛簸,一方麵則是信重侯爺至深,知道侯爺定能穩穩壓製住京中某些不安分的王公。


    唉,自家侯爺若非為此身兼多職,日夜殫精竭慮,這次發起病來又怎會來勢洶洶?


    隻是個中種種機密情由,自然是說不得的。


    鄧箴看著食盒中未動分毫的吃食,一顆心不自禁揪扯了起來,衝動地畫寫:可否讓小女再試一次?


    「這?」代叔一怔。


    鄧箴心念劇動,纖指如飛地寫下:敢間老人家,侯爺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爺……是自胎中便中了蠱毒,當時老侯爺廣求天下名醫奇士入府解蠱驅毒,可惜隻能壓抑而無法拔根,故自幼時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嚐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雙蒼眉沉思地蹙起,感傷地道:「所以說來慚愧,老夫竟無法迴答小娘子這個問題。」


    他竟中了盎毒?還是自胎裏就種下的……


    鄧箴心一咯噔,腦中驀然閃過了個隱隱的恐懼與猜測,可又隨即被理智狠狠壓下。


    不,不會,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遲疑寫下:那侯爺可喜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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