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氣了?她可是做錯了什麽?


    鄧箴滿滿心慌意亂,想問,想解釋,可方才自己都喬裝不能說話了,萬一現在勉強開口,聽進他耳裏豈不又是一場罪過,說不定、說不定他還以為自己是存心戲弄他?


    想寫於掌上,好叫他知,可車簾已然垂落,他的拒人於千裏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鄧箴愣怔住了,最後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驅動,護衛簇擁,將自己遠遠拋於後。


    她心底沒來由地一片空蕩,佇立原地,神情悵惘。


    而那頭,於迴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爺,若您對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車廂內,沉靜良久後傳出了一聲微帶嘲諷的輕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還是自己。


    「燕奴,無論是她的身分,還是我的壽元,都不允許你所說的情況出現。」


    「爺,您會好的。」燕奴虎眸發赤。「況且,那小娘子不過是個區區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規矩,可他自隨侍侯爺以來,還從未見侯爺曾對任何一名女子有過今日之舉。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語氣極淡。


    對她,乜不過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憐罷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來四周陷入一片靜默,唯聞馬車輾過官道的轆轆聲。


    「方才,」片刻後,車廂內那低沉嗓音遲疑地響起。「本侯的話是不是……有些傷人?」


    燕奴眼睛一亮,卻恭謹地迴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麽?」


    燕奴聽出了主子語氣清淡中的一縷不安,虎眸湧現了笑意,卻仍一本正經地道:「但燕奴觀那小娘子麵色蒼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雞。」


    車廂內的默青衣又沉默良久,久到燕奴隱隱心驚膽跳,以為自己喬張作致過度、畫蛇添足了。


    「那醃菜,確是極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發熱,隨手取了卷置於車內矮案上的錦帛,邊展開邊狀若無意地道:「往後……咳,還是讓人定時去購置點。」


    如此,她的日子或許也能好過些。


    「諾!」燕奴咧嘴,雪白牙齒在陽光下分外燦爛。


    難得侯爺對一個女子略略上了心,身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當是要好好「看顧一二」的。


    【第四章】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嫛,貽我彤管。彤管有蟑,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詩經·邶風·靜女》


    這頭,鄧箴幾是有些失魂落魄地迴到了家,心裏亂糟糟,卻也理不出個明白來。


    恩公為什麽生氣了?是不喜歡她的自作主張嗎?還是他隻喜食醃菜,不喜略帶腥香味的鱭魚醬?可那壇子尚未開封,論理說恩公是嗅聞不著的,又怎會立時生厭?


    腦子越想越亂,越發患得患失,若非素來冷靜自持慣了,她說不得早就衝動地追過去問個明白了。


    「罷了罷了,」她將裝著五銖錢的荷囊擱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帶著一縷感慨,自言自語。「我既報答不了恩公高義,又何須再多想?他是喜也罷,是厭也罷,我和他,往後也當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潔高華的天邊月,而她卻隻是這濁世中的腳下泥。


    「大姊姊,有人來了。」小豆丁鄧甘激動興奮地跑了進來,拉著鄧箴的衣角。


    「還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將今日賣了醃菜的荷囊鎖進鬥櫃裏,摸了摸鄧甘的腦袋瓜,柔聲問:「慢些說,是誰來了?」


    「穿紅紅的,大娘!」鄧甘含著小手,歪著頭,笑得好燦爛。「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歡了。」


    「弟弟喜歡,那甘兒不喜歡嗎?」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麽迴事,她還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態逗笑了。


    「甘兒喜歡!」小豆丁興衝衝地蹦著,含得口水濕答答的小手直揮。「好多好多喜歡,比弟弟還喜歡,甘兒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兒,」鄧箴嫣然一笑,好脾氣地教導著,「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該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兒那麽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時候可都記得分你的,是不是?」


    鄧甘渾圓的大眼睛眨了眨,臉上有些掙紮,隨即害羞地抓了抓頭。「嗯!甘兒要做好哥哥。」


    「好甘兒,真乖。」她忍不住抱著透著嫩嫩奶香味的弟弟親了一口,讚道。


    鄧箴攜著大弟來到老舊窄小的廳堂,見到了那個鬢插紅花的媒婆,還有矮案上那己打開來的四色封盒時,溫柔的笑容霎時冷了。


    這是做什麽?


    「喲,鄧家大姊兒終於出來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想我老婆子雖然不是什麽貴人,也是這鎮上村裏間數得出名號來的人物,都坐在這兒好半會兒了,竟連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氣派呀!」


    「大娘說笑了。」她淡淡地道,「不過寒舍確實也沒什麽好茶水招待,還怕勉強沏來,傷損了你的脾胃。」


    媒婆臉色瞬間變了,惱羞成怒地跳了起來。「鄧大姊兒,別以為陳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鄧家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陳家夫人的麵子上,你這破落門戶我還不願踏進來半步呢!」


    鄧箴心中冷意更深,麵上卻猶平靜,舉止優雅地膝坐在藺草席上,對著怒氣衝衝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齒一笑。


    「大娘若是帶著誠意為陳家上門來提親,我自然也是客客氣氣,隻是你一照眼性氣就這麽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對你好禮相待?」


    這劉私媒隻怕是受了陳家的示意,想先來個下馬威,好轄製鄧家乖乖伏首從命吧?


    媒婆心虛地頓了頓,隨即大怒。「呸!不過是一家子窮似鬼的孤兒,還拿自己當世家貴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


    少廢話,陳家是委了我來送納妾文書,這四匣子的禮裏頭,有鎮上小金燕坊的紅綢、老德居的餌食果子,禮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鄧細落契印,我還趕著到衙門入籍冊——」


    陳家竟欺人至此?


    鄧箴雖然窮困多年,幼年也是受賢良淑雅的世家女閨訓長大,一舉一動自有禮儀風範,可今日陳家和劉媒婆咄咄逼人、鄙視欺辱的行徑又叫人如何忍得?


    她閉上眼,胸口陣陣止不住的憤怒翻攪,心底卻也不禁越發悲涼。


    ……傻妹妹,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嫁入的「好人家」,然姊姊卻寧可養你一輩子,也不願見你到陳家受一星半點的糟蹋欺淩。


    「陳家大郎君應允的是三書六禮、花轎迎親,娶我妹妹入陳家為婦。」她再度睜開眼,澄澈清冷的目光銳利如刀。


    「這這——」劉媒婆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可旋即想起這鄧家窮到都快無隔宿糧了,陳家卻是赫赫有名的大族,有陳家夫人發的話,她還用怕誰來著?


    「大娘請迴吧。」鄧箴毫不留情麵地冷聲道:「若這就是陳家的意思,那請你迴去傳句話——鄧家勢弱,但頂上自有皇天王法,陳大郎君許婚定諾在前,毀信背義在後,若是不能給我妹妹一個公道,鄧箴便是滾釘床告上金鑾殿也在所不惜!」


    劉媒婆渾身寒毛直豎,不敢置信地望著向來溫婉馴柔,此刻卻不啻玉麵煞神閻羅的鄧箴。


    「我隻給陳家三日,還請三日後,陳家能給我鄧家一個滿意答複!」話畢,鄧箴起身牽著看傻眼的大弟鄧甘,腰肢挺直步履堅定地走迴內室,「禮請收迴,你,我不送了!」


    門簾嘩啦啦地垂落,掩住了外廳劉媒婆的暴跳如雷、撒潑謾罵。


    鄧箴緊緊握著弟弟的手冰涼而顫抖,心中卻沒有半點出了一口惡氣的得意痛快。


    她隻能賭,賭陳家不敢把事兒豁大,賭猶有功名之想的陳大郎君,怕被冠上個始亂終棄的罪名。


    可如果陳家迴過神來後,硬是要同他們拚個魚死網破,那麽己將身子交與了陳大郎君的細兒,恐怕難逃沉潭的下場。


    鄧箴麵色慘白,隻覺唿吸困難……


    「大姊姊,痛。」鄧甘怯怯地掙紮著。


    她這才驚覺自己還緊緊攥著大弟的手,心疼地鬆開,吹揉了起來。「對不住,都是大姊姊不好……甘兒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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