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您受寒了。」親自駕車的燕奴目露憂心。「當初就不該驚動您的。」


    「咳咳咳……」他微微擺手,雪白俊雅的臉龐浮現了一抹病態的酡紅,歎道:「無事。」


    「侯爺……」


    「通知舅父了嗎?」


    「已然通知伯爺了。」


    就在此時,一名黑衣高手遲疑地在車簾外低稟:「侯爺,表小妲堅持要帶同擄的一名女子迴府。」


    「又不是養貓兒狗兒,不準她再胡鬧。」他輕聲道,「她這趟貪玩擅自出府,累得兩府人仰馬翻,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黑衣高手一拱手,「是,屬下知道該怎麽做了。」


    「送她迴伯府,告訴舅父,若不拘著她,下次我就親請娘娘賜下宮嬤代為管教。」


    「諾。」黑衣髙手眼睛一亮。


    這安定伯府一點兒也不安定,闔府三天兩頭鬧笑話,若不是身後有鎮遠侯府,又看在宮中昭儀娘娘的份上,恐怕早被皇城眾王公貴族排擠出勳貴圈外了。


    「大哥哥……壞……我要跟祖姥姥說你欺負我……你們這些狗奴才放手!本小妲話還沒說完……」


    小女孩掙紮踢腳撒潑哭鬧地被塞進了另一輛馬車中,駕車的黑衣高手麵無表情地揚塵而去。


    鄧箴渾身腰酸背痛,背後又因護著小阿峨時撞淤了好大一片青紫,後腦杓原被敲了悶棍的傷處更是痛得不得了,隻覺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怎麽是你?」那個淡如清溪、溫若和風的好聽聲音忽然出現在她頭頂。


    她猛然抬頭,霎時竟癡了……


    瞻比淇奧,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漸漸升起的月光下,他宛若自《詩經》中翩翩而來,溫潤如玉,清淡如風,厚厚的雪狐披風在他身上非但不顯笨重,反而令他清痩挺拔的身軀更增添了一抹弱不勝衣……莫名教人心疼。


    「可需人代為延醫,抑或是送你返家?」默青衣靜靜地凝視著她,語氣很淡,卻有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這少女,近看更是痩弱得風吹會倒,小小的肩頭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卻依然努力挺直著,看似不起眼,卻柔韌堅強如蒲草。


    ……他仿佛隱約看見了自己。


    默青衣隨即搖了搖頭,自嘲地啞然一笑,幾時學得這傷春悲秋長籲短歎的酸儒息氣來了?


    見少女仍呆呆地仰望著他,不發一語。


    「你,不會說話?」他眸底掠過一絲訝然,心中歉意陡生。「對不住,是在下失禮了。」


    鄧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釋,可一想到兩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後也再不會有相識相遇之時,便息了這抹向他解說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細究,隻是簡單地問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鄧箴想起早已將他們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鄧氏族人,眼神一黯,搖了搖頭。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縷不忍。


    她點點頭,想了想,隨手撿了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家住五十裏外,蕎村。


    他略感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鄧箴不知怎地被他這一眼瞅得心發慌,小臉悄悄地紅了,隻敢垂頭地再寫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不用謝,今日之事,你便當從未發生過。」他眉宇微舒展了,對身後的黑衣護衛吩咐道:「侖奴,送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諾!」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修長身影翩然從容地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眼前……


    謫仙,又迴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連串的驚喜、驚嚇、恐懼和絕望,最後是宛若畫中仙的恩人公子從天而降相救……


    「說給阿弟們聽,他們定然以為我在說傳奇話本兒了?」她喃喃。「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恩公一麵?」


    ——隻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進這繁華鼎盛卻危機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當天夜裏,黑衣護衛送她到了村口,她滿懷感激地深深一蹲禮,再抬頭時,眼前已然人影不見。


    她踩著崎嶇不平的村裏小路迴家,路經羅嬸子家門外,聽見隔著木牆內的羅嬸子還在興奮地吹嘯著自己的雞蛋子被貴人們搶光了,談笑著在京城見識到了多少新鮮的好玩意兒……卻沒有隻字片語提到她。


    ……村子裏,就沒有人關心過她的下落、擔心過她怎麽沒有和他們一起迴家嗎?


    鄧箴心陣陣發寒,默默地低頭而過,隻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蹌無力。


    也對,她和弟妹們雖然在蕎村裏住了十幾年,卻從來不是他們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們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當她終於趕迴到家門前,就看見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麵上淚痕未幹,兩顆大頭睡得東倒西歪……


    那一刻,她淚水奪眶而出,心裏卻是滿滿、滿滿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隻要有他們,她永遠不覺累,也什麽都不怕。


    暮春時分,風過林梢,鬆聲濤濤在侯府最為幽靜的那一處鬆院裏,三麵鬆林環圍,中有鏡湖煙波,湖上築有一小閣,檀木為窗,暖木為地,上頭鋪著厚厚的北地雪狐毯,當中是隻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還有一隻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爐則靜靜燃著一室南海沉香。


    默青衣膝坐著,映麗清俊的皓玉臉龐專注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半晌後默默地將錦帛還予大馬金刀盤腿坐在麵前的高大粗獷男子。


    「雷兄,教你為難了。」


    「沒什麽好為難的!」濃眉大眼、一身銅筋鐵骨的關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為意地一拍大腿。「老默,這麻煩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話,是好兄弟就別同我客氣,你怎麽說,我就怎麽幹!」


    他沉默片刻,苦澀一笑。「無須看在我的麵子上,你便公事公辦吧。」


    「其實幫忙在熙山大營安插個校尉職也沒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兒,可老子就是見不慣他們老是拿著你當幌子,在前頭招搖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溫和,並不以為意。


    「咳,我是說,誰家沒幾個惹麻煩的親朋好友?偏偏就他們那一家子事兒多,而你這奸詐狡猾的遇上他們,也隻能變個任揉任拿捏的慫包,我看了就火大,胸悶哪!」雷敢差點拍裂麵前這結實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麵上,這才將事先攔了下來。」他以茶代酒,眸光真摯地相謝了一杯。「雷兄,多謝,這份情義我默青衣惦著一輩子,這一生還不了,來世再繼續還上。」


    「老默,你……你這話不是活剮我的心嗎?」雷敢越說越氣,昂首喝了一大口熱辣辣的酒。「行了,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後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來處理!看還有哪個不要命不要臉的,就叫他來跟老子的拳頭說話!」


    「雷兄……」默青衣不禁輕笑了起來,刹那間,恍若月色融融、清風朗朗下,一樹淡極至豔的梨花開了……


    「好家夥,幸好你不是個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後「餘悸猶存」、滿心不是滋味地嚷嚷。「嘿,我說老默你在外頭沒事可別這麽笑,會出事兒的。」


    默青衣嘴角的溫和笑意瞬間化為無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書店的女郎該怎麽辦?」


    話聲甫落,隻見向來霸氣震天的前任土匪頭子、現任關北侯粗獷臉龐刷地紅透了,霎時變成了個扭扭捏捏的青澀小夥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摳著紫檀矮案,靦腆窘迫難當地直咕噥。


    「你個滿肚裝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說了,就算還有不認識的字兒,寧願去問完顏猛那騷包都不問你了「都是愚弟錯了。」默青衣笑著又親自為他斟酒,還趕著打開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來,嚐嚐看我府中新製的餌食,裏頭一味醃菜極香,就連我這個嚐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縷鮮香味,試試。」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蠱毒,從此幾乎味覺盡失,無論吃什麽都猶如嚼蠟,可沒想到這麽多年來還頭一次聽見他提起食物時,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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