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快到初二了。


    初二這日,按照先帝的慣例,贏粲要帶著柏子青去金華寺上香。


    這個“慣例”倒不是皇家祖上流傳下來的,隻有柏子青一人獨享,誰也沒能有這份待遇,是十九年前先帝明旨的諾言。


    柏子青的出生一大半的功勞都源於贏國這香火源源不斷,名聲遠揚的金華寺。長平公主與先帝定下約定,在確定婚約之後迴金華寺還願。先帝答應了,還明旨頒發,誠心可足。


    聖上如此寬厚,是值得歌頌的事。贏粲還未登基時便有人開始盼著了,這事幾乎全京城都知道了,初二這天,便家家戶戶都來湊熱鬧。自巳時起,主道至金華寺的路擠滿了人,贏粲與柏子青同乘一輛馬車出宮,前前後後跟了數十人,都沒能從人群中擠過去。


    前世半輩子都在宮牆裏渡過,所以重生後在府裏過的那些日子,柏子青都極其懷念。想到立刻便能見到家人,他的心情大好,外麵人聲鼎沸,也毫不在意。柏子青的手裏甚至還拿著書,看得入迷了都捨不得放下。


    贏粲閉目端坐等了一會兒,又掀開簾子看了看,才叫秦公公帶人繞了一條偏僻的小路。


    馬車是宮裏出來的,平穩又舒適。車停下了柏子青還沒反應過來,倒是贏粲朝他扔了隻東西,直接砸在書頁上。


    柏子青將拿東西用手指頭勾起來,有些無奈。這玩意兒可眼熟了,就是素問以前心心念念要看他戴的那種帷帽。


    “馬車大概是過不去了,我們走過去。”贏粲就坐在一邊等他,示意他把東西戴上。


    車裏的帷帽不止一頂,柏子青撇著嘴將東西扣在頭上,不滿地問了一句,“你怎麽不戴?”


    隔著一層輕薄而白的紗,柏子青見贏粲堂而皇之地說,“百姓都知道朕是誰,不必。”


    “那他們也都知道我是柏子青,從出生到現在。為什麽我就一定要戴?”


    “沒有為什麽。”馬車外有人替贏粲掀起車簾,“你是我的人。”


    ……又是這句話。


    柏子青真想問問他能不能換一句。占有欲強是病,得虧他叫贏粲,要擱了別人,他見一次打一次。


    迎著九月的陽光,贏粲緊緊抓著他的手走過人群。


    柏子青竭力想甩開他,三番兩次都要成功了,又被這人捉迴來。


    行走的速度比馬車快多了,兩人大步走上了台階,有金華寺的和尚恭候多時,“皇上、公子,這邊請。”


    贏粲從很多方麵來說都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哪怕是他帶著柏子青出門,也沒有因此就禁止普通百姓到寺廟裏來。他身邊帶著數一數二的高手,卻都藏在人群中,那數十名的侍衛也沒有堵著廟門,隻是跟在兩人身邊,警惕地看著四周。


    柏子青出來連小九都沒帶。他與贏粲要拜的佛堂不同,不能讓外人進去,贏粲便執意要在堂外等他,任他怎麽說都沒用。


    “我們倆分頭行動不是更快一些嗎?”


    “不行。”


    “……不和你說了。”


    柏子青不理他,轉身就走。在佛堂裏等他的是慧安法師,柏子青的香上完了,恭恭敬敬拜完了,這位年近古稀的法師才悠悠睜開了眼,與他說話。


    “施主需得牢記,上蒼對您恩寵優渥,此番來之不易,定要珍惜。”


    老法師們的聲音都自帶共鳴,佛堂的迴音效果甚好,柏子青一愣,沒聽懂他究竟是指的贏粲還是自己得以重生的命運。


    第15章


    15.


    柏子青與慧安法師在這間小佛堂裏待了許久。


    贏粲站在院子裏的一棵冬青樹下等他,直到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如夢方醒。柏子青右手拿著那頂帷帽出來,贏粲與他同時抬眼相視,再一同沉默。


    贏粲有些意外。他極少見到那個柏子青眼中有這樣的神色:有些不安,有些茫然。像個尋不到方向的孩子。他的手腕極細,拿著那頂帷帽卻似乎用了全身力氣,連手背的筋脈都暴起,還微微顫抖著。


    “子青。”贏粲毫不猶豫地開口喚他:“子青,過來。”


    “哦……幹什麽?”柏子青這才迴神了,他一邊向贏粲走去,一邊鬼使神差的迴了個頭。


    慧安法師沒有出來,柏子青迴頭時,門還半開著,隻能依稀見到堂內搖晃的燭光和法師的袈裟衣袍自然垂下的卷折起的袖擺。年紀大了的人背影都尤其幹瘦,一動不動地站著的時候,就像一棵老樹。


    慧安法師隻與他說了道人靈一的故事,“……與夫迷津畏途,埋玉世慮,蓄憤於心,發在篇詠者,未可同年而論矣。然道或淺深,價有輕重,未能悉采。”


    “法師何意?”


    慧安隻是朝他點頭,臉上是平和的神情,“明明白白無生死,事既已成,還望施主莫要強求。”


    柏子青聽著滿頭霧水,直到出了門,再等著贏粲出來同他會和,兩人走走停停迴了那巷子上了馬車,都還在神遊階段。前世他記得,慧安法師明明沒有同他說過任何話,到底什麽是強求?


    他迴來後做的這些事,都算是強求嗎?


    這種像在腦海中找尋一個能抓住線索的感覺隻求那靈光一現,柏子青現不出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贏粲一直在凝神盯著他。


    柏子青頗為無奈:“贏粲。”


    “嗯?”


    “你看我做什麽?”


    “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發現,然後以這種語氣來責問我。”贏粲低低笑了一聲,“我依然不太明白,為何你要如此對我,明明我們才認識了幾天。”


    柏子青想你可扯淡吧你,老子前世與你糾糾纏纏十多年,你那裝模作樣的招數我早看膩了。他拐彎抹角找藉口,“慧安法師說,不可說。”


    贏粲的眼眉忽然就張揚起來,“那就不去柏府了,直接迴宮。”


    “你……!”柏子青發覺這人要麽不跟他說話,要麽就如同戲弄他一般,找他的麻煩。“你也是這樣對方璟的?威逼利誘,得不到偏要強求?”


    贏粲迴答的飛快:“雲華與你不一樣。”


    “那是!我和他!當然不一樣……”因為……因為……你又不想讓他死。


    柏子青竭盡全力才咽下後半句。方璟沒家世沒背景,整個後宮就他最自在,也最讓人恨得牙癢癢。按理說袁辛夷這樣的人對他下手,絕對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他偏偏就是宮中最美,也是贏粲最寵的身邊人。這樣的人,柏子青當初居然還真以為他沒點心機,真是……


    柏子青搖搖頭止住自己的遐想,他從被風掀起的車窗簾角看到了柏府那條極其熟稔的街道,再向前大概幾百米的距離便就到柏府了,馬車卻停的猝不及防。


    那本《北夢瑣言》啪的一聲掉下了車座,超前滑去。這種能容納六七人的大車,又是專讓天子妃嬪乘坐的,裝飾難免華貴了一些。馬車車內鋪了各種質地上好的金絲邊錦緞來起減震的作用,車頂的四個角還都掛著珍珠串,車窗沿邊也是用上號的木頭,雕了蟠龍形狀。柏子青鮮少坐這樣的馬車,開動起來的時候總沒感覺,這一下驟然剎住了,他慣性往前沖了一下,也反應迅速,手快地扶著車窗拉住了向前傾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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