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蘭和巴黎,她走火入魔般地從早到晚逛時裝店。兩人哪裏也沒去看,就連巴黎聖母院和羅浮宮都沒去。旅行方麵隻有關於時裝店的記憶。華倫天奴、米索尼、聖羅蘭、吉巴希、費拉佳莫、阿瑪尼、賽爾蒂、讓·弗蘭科·菲萊……妻隻知道以如醉如癡的眼神一件接一件買個不停,而他則尾隨其後一個勁兒付款,真有些擔心信用卡磁條會磨光。


    返迴日本燒也沒退,日復一日買個不止。衣服數量急劇增多,不得不定做幾個大立櫃,還特意做了專門放鞋的多層櫃。但還是不夠用,隻好把一個房間整個改造成衣裝室。反正房子大,房間綽綽有餘,錢也不成問題,再說妻十分會打扮,隻要有新衣服,她就一副樂開懷的樣子,所以他決意不抱怨。有什麽不好的呢,畢竟世界上沒有完人。


    可是,在妻的衣服多得一個房間都裝不下之後,他到底不安起來。一次妻不在的時候,他數了數衣服件數。依他的計算,就算一天更衣兩迴,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兩年時間。不管怎麽說作為數量已多得過分了,必須適可而止。


    一天吃完晚飯,他一咬牙說出口來。“買衣服多少控製一些好麽?”他說,“我倒不是僅僅說錢的問題。需要的東西隨便你怎麽買,況且你漂亮我也高興。問題是買這麽多高檔衣服有必要嗎?”


    妻低頭沉吟片刻,說了這麽一番話。“你說的一點不錯,這麽多衣服是大可不必,這點我也明明白白,問題是明白道理也沒有用。”她說,“一有漂亮衣服擺在眼前,我就不能不買。至於有必要沒必要、數量多還是少,那根本不是考慮對象。隻是想買,欲罷不能,簡直中毒了似的。”


    不過她許諾一定設法從中掙脫出來,“再這麽繼續下去,家裏很快全是衣服了。”為了不看見新衣服,她在家裏老老實實待了一個星期。可是這樣一來,感覺上自己好像變成了空殼,好像在空氣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進衣裝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賞。摸質地,嗅氣味,穿上站在鏡前,百看不厭,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無可忍。


    單單是忍無可忍。


    但是她深愛甚至尊敬丈夫,認為丈夫說的的確有理。這麽多衣服毫無必要,畢竟身體隻有一個。她給常去的時裝店打電話,問店長能否把十天前剛買的、還沒上身的外套和連衣裙退迴去。對方說可以,隻要送來,收迴就是。她是百裏挑一的大主顧,這點要求還是可以通融的。她把外套和連衣裙裝上車開去青山,在時裝店退了迴去,將信用卡上的支出額取消。


    她道謝出門,盡量不左顧右盼,趕緊上車,沿246 號線徑直迴家。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因退還衣服而輕快起來。是的,那些東西是沒必要,她自言自語道,我已經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的外套和連衣裙。她把車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麵等信號的時間裏,腦袋裏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連衣裙。什麽顏色什麽款式什麽手感——她無不記得一清二楚,簡直歷歷在目。她感覺到額頭沁出汗來。她把兩個臂肘拄在方向盤上,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及至睜開眼睛,信號業已變綠。她像被彈起一般使勁一踩加速器。


    這當兒,一輛強闖黃色信號燈的大卡車從旁邊以全速撞上了她駕駛的藍色雷諾的車頭——她甚至沒來得及感覺到什麽。


    留給托尼瀑穀的隻有滿滿一房間7 號尺寸的時裝山。光鞋就差不多有兩百雙。究竟如何處理好呢?他完全摸不著頭腦,卻又不願意老是這麽對著妻曾經穿戴過的東西。於是叫來有關商販,以對方的開價把飾物什麽的令其拿走了事。長筒襪和內衣之類,歸攏起來用院裏的焚燒爐燒了。惟獨衣服和鞋實在太多了,隻好放著不動。妻的葬禮結束後,他獨自悶在衣裝室裏,從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


    葬禮十天過後,托尼瀑穀在報紙上登了條招聘女助手的廣告:衣服尺寸7 號、身高161厘米左右、鞋號22,高薪優待。由於他給的薪金高得可謂破格,共有十三名女性來他位於南青山的工作室兼事務所接受麵試。其中五人顯然隱瞞了尺寸,他從其餘八人裏邊挑了一名同妻體型最為相近的女性。是一位長相併無特徵可言的二十五六歲女子,身穿一件樸樸素素的白襯衣,一條藍色緊身裙,衣服和鞋都夠整潔,但細看之下,多少有些穿用過度。


    托尼瀑穀對女子交待說:“工作本身沒什麽難的,每天九點到五點在事務所上班,接接電話,替我送稿、取資料、複印東西就可以了。但有一個條件——其實我剛剛喪妻,妻的衣服很多很多剩在家裏,幾乎全是新的或相當於新的。希望你在這兒工作時間裏當工作服來穿。所以才把衣服號碼和鞋碼作為錄用條件。這話聽起來難免覺得莫名其妙,你肯定感到有點蹊蹺,這我心裏完全清楚。但我沒別的意思,無非需要時間來習慣妻不在這一事實罷了。


    就是說,我必須一點一點調整我四周空氣壓力那樣的東西。需要這樣的階段。這期間希望你穿妻的衣服待在身邊,這樣,我就可以將妻已不在人世這一狀況作為實際感受來把握。”


    女子咬著嘴唇就這個離奇的條件飛快地轉動腦筋。事情確實荒唐。實際上她還沒能摸清托尼瀑穀的話的來龍去脈。太太新近去世明白了,她留下很多衣服明白了,卻無法理解為什麽偏要自己穿那衣服在他眼前工作。一般來說,裏麵該有什麽名堂才是。可是這個人又不像壞人,女子思忖,這點聽其談話即可瞭然。或者失去太太一事致使他哪根神經出了故障也未可知,不過看上去並非因此而加害於人那一類型。何況自己無論如何也必須工作了。已連續找了幾個月,下個月失業保險到期,那一來公寓的租金就很難支付了。肯出如此高薪的地方往後恐怕再找不出第二處。


    “明白了。”她說,“具體情由我倒不清楚,但我想自己大概可以按您所說的去做。隻是,讓我先看看那衣服好麽?號碼是不是真合適要試一試才行。”托尼瀑穀答道那自然。於是他把女子領到家裏,讓她看了滿滿一房間衣服。除了商店,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麽多衣服集中在同一場所,並且件件是高檔貨,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品位也無可挑剔。簡直令人頭暈目眩。她喘氣都有些吃力了,胸口無謂地怦怦直跳。頗有些類似性興奮,她覺得。


    托尼瀑穀讓她試試尺寸,說罷出門,把她留在那裏。她恢復情緒,試穿了幾件身旁的衣服,鞋也穿了穿。衣服也好鞋也好,簡直就像為她做的一樣正相合適。她把衣服一件又一件捧在手中端詳,用指尖摸,聞氣味。數百件漂亮衣服齊刷刷地排列在那裏。隨後,她眼裏閃出了淚花。不容她不哭。淚珠一顆接一顆漣漣而下,收勒不住。她身穿去世女子留下的衣服,靜靜地吞聲抽泣不止。一會兒,托尼瀑穀來看情況,問她幹嘛哭了。“不曉得,”她搖頭迴答,“以前從沒見過這麽多漂亮衣服,怕是因此不知所措了,對不起。”說著,用手帕揩去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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