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良久的死寂過後,空曠寂靜的大殿裏突然響起了錦晏稚嫩清脆的聲音。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天子神色陰森莫測。


    他自然知道,這句話出自《孟子》,且後麵還有兩句。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他深邃陰暗的目光穿過遙遠的距離看向跪在大殿中央卻挺直脊背神色泰然的小女孩。


    那麽,這句話,是誰教給她的?


    是蕭睢?


    還是蕭羈?


    或者是他的好女兒?


    無數猜測懷疑從天子的腦海裏一一閃過,他的目光也從錦晏身上轉移,落到了誠惶誠恐不斷請罪的蕭去疾身上。


    在蕭去疾再次請罪後,天子猝然開口問道:“小晏兒,這話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此時說起,又有何用意呢?


    想以此來證明北地對他絕無二心嗎?


    錦晏努力仰起頭,直視著端坐高處的天子,不卑不亢道:“迴陛下,此言乃是春耕之時隨阿父阿母勸農時,聽田間一位夫子給學生授課所言。”


    天子神色玩味,“那你知道其所代表的意義嗎?”


    錦晏微頓,似乎有些遲疑。


    天子道:“你大可暢所欲言,不論你說什麽,朕都恕你無罪。”


    就讓他聽聽,他信重的北地王和大將軍到底是如何看待他這位君王,又是如何辜負他的!


    有了天子承諾,錦晏不再猶豫,緩緩說道:“我尚且年幼,不曾學習此文,但我從小便聽阿父說陛下就是他的伯樂,若非陛下看重信任,他絕無可能有如今的地位……”


    她再次一頓,朝著天子大拜,並大聲喊道:“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北地願意忠誠天子,可天子呢,願意給予北地足夠的信任嗎?


    話落,大殿一片死寂。


    蕭去疾麵露驚愕,一時心跳聲宛若戰鼓,轟隆隆,震破蒼穹,長久不止。


    而天子,神色亦駭然。


    他讓錦晏暢所欲言,卻沒料到她竟然真的敢直抒己見。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又是誰的著作?


    錦晏又是從何處聽來的?


    她以此作答,是想表明什麽呢?是想說朕不夠仁慈大度,沒有給予蕭家忠臣應有的待遇嗎?


    他曾經是那麽信任蕭睢父子,可他們又是如何迴報他的?


    收攏民心,以致北地庶民隻知蕭家不知天子,讓天下士人歌頌他們父子的豐功偉績,而視他這個天子如無物!


    他們便是這般匯報君王的嗎?


    是北地不臣,而非他不仁!


    天子閉了閉眼,又緩緩睜開,鋒利攝人的視線穿過昏暗的大殿落到了錦晏小小的身軀之上。


    就在錦晏和哥哥都猜測天子會如何懲罰她時,天子卻說了一句讓兩人都始料未及的話。


    “小晏兒,北地的‘紙’,‘印刷術’,還有諸多發明,都是出自你手吧?”


    話音落下,錦晏和哥哥都露出了同款懵懂不解的表情。


    紙?


    印刷術?


    這麽高深莫測的東西當然是以發明著稱的墨家所做,怎麽會和她一個小娃娃有關係?


    看著兄妹倆如出一轍的表情,天子忽然笑了,“朕看你如此聰穎,說話又有趣,朕實在不舍你出宮,往後你便住在宮裏,陪朕解悶吧。”


    蕭去疾心下大駭,急忙道:“陛下,晏自幼便有心疾……”


    天子不悅地打斷他,“你是說,朕的太醫還比不過你王府那個公孫仇?”


    蕭去疾一滯,心下卻不以為然。


    太醫的醫術固然高深,可他們又不是看著晏出生長大的,更不會像公孫仇一般把晏當作自家孫兒照顧,從這點上,一百個太醫都比不上公孫仇。


    再者,宮中形勢複雜,人人都心懷叵測,他如何放心讓晏住在宮裏?


    可天子一言九鼎,說出的話不會輕易更改,強行爭論隻會讓他更加不悅,加深對北地的猜忌懷疑。


    這時,錦晏說道:“陛下言而無信。”


    天子眉頭微挑,玩味的看著錦晏,“你是第一個敢這麽跟朕說話的人,說說吧,朕如何言而無信呢?”


    錦晏將天子先前的話複述了一遍,略微不服氣地說道:“陛下說過,讓我暢所欲言,不會讓我引言獲罪,如今卻要懲罰我。”


    “懲罰?”


    天子臉上的玩味收起,“難道不是恩賜嗎?多少人夢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你卻當作是懲罰?你知道這天下有多少人掙破了頭想要住進這皇宮裏麵嗎?”


    錦晏卻怒了努嘴,“我非他人,自然不知他人如何做想,隻是與我而言,這皇宮實在像個囚籠,我要處處小心謹慎,時時都不敢大聲言語,生怕一不小心就觸犯宮規禁令,禍及家人!”


    所以,若非天子非要在昏君這條道路上一去不複返,北地王府的人對這座宮殿,根本不會有半點覬覦之心。


    蕭去疾連忙替錦晏找補解釋,“陛下恕罪,晏自出生起便藥石不斷,常年被阿母拘在家中不讓外出,是故她十分喜歡到處闖蕩,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結合錦晏生而多病常年不外出的經曆,她說不喜在皇宮居住,其實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天子並非常人,他聽完解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小晏兒不喜拘束,那你呢?你的兄長與弟弟呢?他們是喜歡自由,還是皇宮呢?”


    這話一出,錦晏直接在心底罵了起來。


    神經病!


    這麽會聯想,你怎麽不上天呢?


    蕭去疾則又又又一次叩首請罪。


    言多必失。


    何況天子又是個雞蛋裏麵挑骨頭的主。


    既然這樣,他便幹脆什麽都不說了。


    若天子執意要讓晏留在皇宮,那他便也主動請願,留在皇宮照顧她,如此大父也能安心些。


    消息傳至北地,阿父阿母也不至於因過度擔心而造無準備的反了。


    ……


    北地。


    枯黃蒼涼一望無際的荒漠之上,一文士裝扮的男子不顧淩冽刺骨的寒風,滿臉激動的跑向被親兵嚴密護衛起來的中軍大帳。


    “大將軍,此戰我軍共繳獲牛羊八萬隻,駿馬五千匹……”


    相較於文士的欣喜若狂,麵色冷峻肅穆的將軍臉上卻看不到多少喜色,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新地圖上一處被特意標記過的地方。


    龍城。


    匈奴人的聖地。


    這是他的寶貝女兒送他的最珍貴的賀禮。


    而現在,他所要做的,便是馬踏龍城,將這份特殊的賀禮與天下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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