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秦淮河畔,在小冰河期難得的一次暖冬之中,河畔處處是歌女聲和士族飲酒作樂的聲音。


    太子叛逃,天子憂憤而死的消息,成了兩岸士族家宴中茶餘飯後最大的談資。有的名士怒斥太子的不忠;有的名士商討著應該給先帝什麽樣的諡號,新皇帝又該用什麽年號;有的名士則在嘲諷天子沒讀過《道德經》,否則怎麽會看不透“禍兮福之所倚”的道理,輕易就被氣死了呢?當然,士族家中的婦人不關心這些事情,隻是感歎還好沒有張羅著把女兒嫁給司馬紹。


    他們還不知道,先帝被諡為元帝;而新皇帝——也就是剛出生的司馬煥——年號是永靖,取的是永遠安定下去的意思。


    至於談論第二多的,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說是“流寇”石勒違背了和大將軍王敦的約定,居然又南下兗州青州“搶劫”了。對於這種事情,名士們自然是慷慨陳詞,要如何收複河北之地,掃清胡塵;然而他們心裏都知道,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如此慷慨激昂了,像這種慷慨激昂的情緒,與其說是道德感引發的高潮,不如說是五石散的藥勁散發的途徑罷了。


    他們都沒注意到,在秦淮河上,一艘畫舫在靜靜地前行,這畫舫一麵是漢高祖斬白蛇,另一麵畫的是綠林軍入長安。除了搖櫓的船夫,畫舫中唯有一人——丞相王導。


    “王莽?哼,王莽,蟒蛇,白蛇”,他看著畫舫一麵的繪畫喃喃自語,“那家夥瘋了之後,倒似乎看清了真相。”


    畫舫沿著秦淮河一路向東,來到烏衣巷的一處碼頭處停下,王導在仆從的簇擁下,進入府上,在客房稍息後,就不顧寒冷,來到府中後院的假山旁。他稍稍用力推了一塊石頭,假山豁然而開,顯出一條密道出來。


    他走進密道,又按住機關關上了假山。密道兩側是長明燈,那是張華教他的做法。


    經過一番曲折,密道走到了盡頭,按動機關出來後,來到了一間小室。這間小室夾在王家的兩處宅院之間,外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他看著幾案,歎了口氣——幾案上擺著一張麵具。他帶上麵具,眼前是一道帷幕,和一個漏鍾(這又是張華教會他的機巧之物)。他看著漏鍾,計算著時間。


    在帷幕的另一端,火光搖動。大概從來人看來,這景象也算得上陰森吧。一側是一把劍,一側是一個人頭。這些都是晉惠帝元康五年十月那個晚上,自己費勁心機從洛陽的武庫弄到的寶貝。可惜這些庸人不會明白的。


    高帝斬白蛇劍,王莽頭。劉邦、王莽,赤蛇和白蛇,一對永恆的……矛盾。哈,對!矛盾!那是張華喜歡的用詞。


    他靜靜等著來人。


    不一會兒,帷幕之後似有聲響,接著是雙膝跪地的聲音,一個女聲略帶哀怨地說:


    “蛇公!我迴來了!”


    王導,或者說蛇公,換上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良媛,此番去兗州、青州遊曆,親曆動蕩之天下,有何見聞?”


    “天下動亂,百姓是真苦。”陳良媛作答。


    在那次失敗的對譙城的顛覆行動之後,王導發現在後來的暗殺行動中,陳良媛越來越不認真,甚至失了幾次手。他擔心陳良媛是被桓景那套治理方式蠱惑,開始尋求出路,於是幹脆放任陳良媛去北方遊曆兩年,再來和自己討論。


    反正清者自清,真理顛撲不破——那是張華對他說過的。


    “所以你應該也明白了,我為什麽孜孜以求天下太平。隻要天下太平,則無人再受苦。”


    “可是”,良媛沉默片刻,語氣中略帶質疑:“為何要置兗州青州百姓於不顧呢?為何要讓王大將軍那個混蛋主宰了天下呢?”


    王導,或者說蛇公,歎了口氣。


    “你還是不明白。天下之事,並不是一條直路。你要實現一件事情,往往要繞彎路。兗州青州本來就是四戰之地,王敦他可守不住,是必然要放棄的。至於讓王敦暫時得意一陣,那是為了服從我的大計。”


    “可是,為何要放任王敦背叛祖公呢?如果祖公收複河北幽燕,徹底驅除了羯虜,那不就天下太平了麽?”


    王導,或者說蛇公,抬高了音調。


    “那不是太平,那是內戰的前兆。”


    他搖搖頭,盡管帷幕後的人看不到他的動作:


    “祖逖若是統一北方,那麽必然要和王敦內戰。即使最後決出了勝負,也必然是由一個暴君統領一切,自秦漢以來,這種暴政已經延續了五百年。那可不是太平。”


    陳良媛抬頭,不解的看著帷幕:


    “如果天下一統都不是太平。那麽,什麽是太平呢?”


    王導,或者說蛇公,想起了多年以前張華的神色,振聲道:


    “三代之治,共和。”


    那是一次討論中,張華說過的理想社會。他曾經想了很久,也不明白張華說的共和是什麽意思。他從前隻聽說過周朝的共和時期,那時壅塞言論的周厲王被趕下王位,各貴族輪流執政,是為共和。這就是太平麽?


    後來,看見元康年初賈後上台後,惠帝無法治理朝政,全靠張華、裴??等人維持,竟然也天下粗安,海內晏然,他突然悟了——共和,就是天子垂拱,士族中舉賢而治!他靠著自己的推斷,竟然解答了張華的謎題。


    他緩緩地說:


    “共和,就是天子垂拱,士族中舉賢而治!


    “天子垂拱而治,乃是天下的發髻,將天下統一在一個名分之下。


    “士族引領天下,乃是天下的腦袋,為天下而遠望,也因此有治理天下的權力。


    “將領軍士,是天下的手臂,能夠揮戈抵禦蠻夷。


    “農民百工商人,是天下的軀幹,無糧草衣服則百姓饑寒,天下因此衰頹。


    “奴婢,是天下的腿,髒活累活總得有人去做,那麽那些出身低賤者,就適合這種工作。”


    陳良媛不解地說:“這些東西都是臆想罷了,可是現在百姓是確實在受苦啊。”


    王導,或者說蛇公,用笑聲掩飾著自己的不安:


    “那是在為他們以後的好日子做準備,總是先苦後甜的。


    “天下各安其分,方才能夠太平。而要天下各安其分,就需要一個足夠弱的發髻,和一個足夠強健的腦袋。隻有士族才能引領天下,隻有士族才能為天下而分配。”


    “因為士族生來就比別人聰明?”陳良媛略帶嘲諷的問。


    王導,或者說蛇公,卻認真的迴應:


    “是的,你讀史不多,不然你就會發現,永遠隻有世家大族才有豪傑。就說前朝,最厲害的寒族,是鄧艾。可那家夥才氣有餘,而為人卻貪鄙非常。


    “龍生龍,鳳生鳳,名士的後代多半也是名士,這是自然之理。”


    “我明白了”,陳良媛想起自己的出身,感覺自己和幕後的恩人已經有了一道隔閡:“你是說,河北中原已經被打爛了,那裏的百姓也無法被拯救。需要找一個偏安的地方,先建立士人的統治,然後再圖兼並天下?”


    幕後的聲音顯得非常開心:


    “是的,我理想的天下,正是士族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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