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印發布告這種事情,桓景不是沒有想過,然而作為穿越者,他對於文字的表現能力很是懷疑。


    首先這兩年雖然努力普及識字,然而百姓僅僅隻會讀幾百個常用字而已。其次,文字這種東西總還是比不上現身說法。戰亂的年月,百姓連身邊人都不太能信得過,又如何能相信千裏之外的一張紙片呢?


    “又不是親眼所見,不過是白紙黑字,如何能讓百姓信服。”桓景有些失望的瞥向一旁:“還是把劉遐從村裏勸迴來吧……”


    “正因為是白紙黑字,所以能讓百姓信服”,殷羨據理力爭:“刺史可能有所不知,因為從前百姓多不識字,如今也多是能讀不能寫,所以對於文字有一種莫名的敬仰。何況這還是官府發出的文字,如何不會信服?”


    桓景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自己反而被原時空的經驗局限了。這個時代的百姓識字很少,但自己治下的百姓又多少識點字,這種一知半解的狀態下,人反而會非常相信成文的信息。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學的時候,那時凡是書上的文章,哪怕出自讀者、意林這種雜誌,他都深信不疑;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如今自己治下百姓,在文化知識上其實處於一種童蒙狀態,那麽對於成文的信息,大概也會像自己小學時候那樣深信不疑。


    “說得有理,這事就交給足下了,印刷處的工匠皆聽任你調配”,桓景決計把這件事交給殷羨:“且將先前劉遐的事跡整理成篇,隨後分日期按時發往各郡。要寫得盡量生動,說故事要有太史公的風韻。”


    “諾!”殷羨又問:“發完劉遐的事跡後,又當如何?”


    殷羨的這個問題,讓桓景突然意識到,這種故事性的宣傳,可以常態化!


    礙於官府的身份,官府先前發放各郡的公文,都務求簡潔、準確。這樣的好處是讓所有百姓都能看懂,並且能不出差錯地理解自己的命令;壞處是,這種公文要時刻注意權威性,那麽就不可能非常可讀,風格也不能非常隨意。


    然而許多事情卻是潤物細無聲的。比如這次蝗災中,百姓對於蝗神的迷信若是用官文來打壓,隻會起到反作用,讓百姓愈發相信蝗災是不可滅的。但換一種親近百姓的方式,或許能讓百姓潛意識裏相信自己的政策是對的。比如將劉遐的事跡稍作潤色,寫成故事,那麽司州各地百姓,就至少能明白一件事情——蝗災是能被治理的。


    “發完劉遐之事後,自然會有新的任務。”桓景心中已經浮現了一個完整的計劃:“殷羨,你可以定期向各郡發一種布告,將各郡趣聞、天文地理、農事知識都編纂在其中。不同於官文,這種文體字數不限,也不需要總是和國事相關,隻是盡量在其中夾雜官府的態度即可。”


    “那麽,敢問如何加入官府的態度呢?”


    “我們會不定期指定一些需要發布的文章,比如這次劉遐的事跡”,桓景思索片刻,覺得還是先讓百姓形成習慣要緊:“至於平日,專注於有趣就好。”


    雖然生活方式不一樣,但古往今來,人的本性改變不大,喜歡獲取有趣的信息本來就是人的天性,滿足人天性的東西,往往能自動運行下去。如果真能運營得當,這種故事性的布告,可以說是在建立這個時代的第一批官方報刊。


    在討論一番,商討了發行刊物的計劃細則後,殷羨伏地稱謝,旋即領著任務離去。議事廳內,唯餘桓景和卞壼二人。


    “足下匯總一下最近的消息吧。”


    卞壼先將各地蝗災情況詳細講了一下,兩人都對司州各地方位了如指掌,所以不需要地圖就很快說完了。卞壼最後總結道:“總之,這幾日洛陽附近的蝗群稍稍平息了,然而河內郡的蝗群大起,已經蔓延了一半的縣了。”


    桓景思忖片刻:“河內郡已是黃河以北,之後得傳令李矩沿河防備蝗群南下。蝗群過了河,再想迴來可沒那麽容易。至於南邊,得讓發文讓洛陽附近各村落勿得鬆懈,勤翻土,務必去除土壤中的蝗蟲卵,以防複發。”


    蝗群大部過河北上,這大概算是這幾天最好的消息,撲滅蝗蟲困難,但沿河防備蝗蟲就會要容易許多。然而這樣就苦了河內郡的百姓,河內屢遭戰亂,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要遭遇蝗蟲肆虐。當下之計,唯有想辦法讓整個河內郡吃飽。


    “先前向災區調運錢糧有無困難?”


    “有糧食運到遭災的地方,百姓都很高興。然而銀錢運下去,百姓就不太樂意了,因為到處有錢都買不到糧,不能填飽肚子。


    “這樣一來,河內錢多,而糧食少,這就給了當地操作的餘地。好的保甲長會用這些銀錢私自從河南買些糧食,再送去河內;而有的保甲長見百姓不要銀錢,就私設糧市設一個極高的價格,然後百姓為了買糧,就不得不出極高的價格,然而發的銀錢也就進了保甲長自己的腰包。”


    災區有貪墨的事情,桓景事先就從尚虞備用處那裏略有所知,本來以為這些臨時派下去的保甲長多為自己的親衛,多少是值得信任的,可沒想到在危急關頭,人會墮落得極快。


    可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人隻是貪了銀錢,還知道要賣糧讓百姓吃飽。


    在卞壼主動來報之前,尚虞備用處已經掌握了不少保甲長貪墨確鑿的證據,和待處理的名單。這倒也是一個整肅紀律的好時機。隻是可惜這些跟隨自己已久的親衛,因為一念之差,估計丟了軍中職位之外,還不免囹圄之災。


    某種意義上,這大概算是這次蝗災唯一的戰損。


    “我先前就聽說了保甲長的貪墨之事,現在尚需他們滅蝗,還不能搞得人心惶惶,但待到災後,可得好好算一筆賬。另外,這種事情,非但保甲長,恐怕足下的下屬,也有不少貪墨吧。”


    “在下的下屬皆為廉潔之士,暫時還未聽聞有貪墨的。”


    卞壼在錄用人員的時候,往往就著重道德,所以自認為沒有什麽可查的。


    “我從他處得知,襄城、潁川二郡共計發出糧食八萬三千石,而計河內各處收得之糧草,不過六萬一千石”,桓景將數字信手拈來:“糧食轉運階段,有所漂沒,可以理解。可這四去其一,未免也太多了。”


    卞壼在一旁聽得張口結舌,急忙離開座位下拜:“英明無過使君,是卑職失察。”


    “不要過度信任道德約束,有些人說話像個君子,但辦起事來則未必如此。若非河內郡各處皆有統計糧食收款,恐怕你還要被你的下屬瞞在鼓裏。”


    “我知道你最近忙於布置糧草轉運,隻顧著將糧草發出去,卻漏了這中間的蛀蟲”,卞壼正欲叩首,桓景將他扶起來:“可現在表現悔過沒有用了,還是好好追查到底哪一步有人截流糧食。”


    對於卞壼本人,桓景還是信任的,隻是卞壼未免過於信任他的選人之道,必須敲打敲打。一方麵是因為糧食被貪墨這種具體的事情。另一方麵,從長遠來看,卞壼的下屬多是寒士或者流落在此的名士,確實需要防止出現一個在內部互相吹捧道德,實則說一套做一套的團體,否則到了將來來個“眾正盈朝”,那可就不好了。


    卞壼也稱謝離去,立刻著手查辦府中的奸人。


    留下桓景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議事廳。


    尚虞備用處在成立以來,成功地發現了保甲長和糧食轉運環節的貪墨,若非冉良手下那幫半大孩子四處打聽,自己的體係真有糜爛的危險。尚虞備用處已經形成了一個合格監察部門的雛形。


    他怔怔地看著天花板良久,倒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隻是這樣一來,誰來監督尚虞備用處呢?


    細想一下,除了自己,別無他人。也不知將來司州的繼任者能不能把持得住這種強力的機構——那不是自己該想的事情了,那該交給“後來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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