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十月中。


    平陽城外方才雪霽,城中匈奴貴族則大多在城中遊樂沐浴。此日正是休沐之日,也算是大小匈奴及晉人官吏難得的休息日。


    當初劉淵在左國城起兵之時,本來並無這些亂七八糟的節假,皆是匈奴五部舊製,其稱號也是大單於。後來稱帝之後,才遷都平陽,其領地之下,除了軍隊之外,多為晉人和雜胡,匈奴人其實尚在少數,更不要說“高貴”的匈奴本部人。


    匈奴本無如中原一般的官吏製度,都是以部落王侯來統治,加上匈奴本來人少,治理自然一團混亂。


    各部王侯自己並無多少治理能力。雖說從後世來看,劉淵、劉聰這些人都深受漢化,但這種漢化多僅限於屠各部等少數幾個部落之中。即使是漢末內遷之後,其餘匈奴人多數僅僅隻是從遊牧轉向農耕,習俗文化一如既往。


    所以這些部落大小王侯,要管理部落民,尚可以靠親緣關係勉強維係;而要管理晉人,則隻能選擇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於是雖然一開始劉淵兵鋒勢如破竹,很快就忙於應付後方大大小小的塢堡主叛亂。以至於當初劉琨剛剛奔赴晉陽任職不久,整個太原郡都迅速倒向了劉琨。


    劉淵本人以漢室之胄自居,自然想到當以恢複漢室舊製為借口,來將這些匈奴貴族轉化為中原官吏,並且招徠、籠絡治下有能力的晉人。於是他幾乎原封不動地繼承了《漢律》,隻是在軍事上依舊以匈奴五部為主。這樣一來,匈奴貴族得以成為官吏,掛著一係列漢朝官吏的名頭,享受著俸祿與休沐之日的假期。


    劉淵確立典章製度不過六年而已,現在大部分匈奴貴族已然習慣了中原式的奢侈生活,隻是本來用於官吏休整的休沐之日,也變成了各種奢侈享受的借口。平陽城中一片歡聲笑語,沒人注意到一個急匆匆的信使,騎著白馬飛馳而入,繞進城中一處宅院內。


    一個髡發,耳後兩條小辮的門房取了信件,轉入宅院後的客房,彼處,一位身著錦貂的年輕人似乎已經等待多時了。他二十出頭,眉宇軒昂,正當血氣方剛之時,見門房送來信件,立刻從他手中奪過信件。匆匆默讀了少許時刻,眼中忽然閃過憂慮的神色。


    “殿下,是陛下在河內敗了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悠悠地說。


    “是……是的,誠如先生所料,皇兄敗了。”年輕人的聲音猶豫而顫抖:“為之奈何?”


    年輕人正是漢國皇太弟劉乂,而老者則是輔佐他的老師盧誌。盧誌眼神堅毅,果決地揮著手:


    “殿下宜早做決斷!”


    “什麽決斷?難道是謀……”


    盧誌向四處張望一番,做了個小聲的手勢。他向門外張望一番,見門房已經走遠,這才小聲地說:


    “正如殿下所想。城中羽林軍都被調往河內,平陽城中空閑。可盡發東宮守衛,燒城門,奪武庫,一舉奪下平陽城則可。若是待幾日之後,戰敗的消息傳迴,守軍必然加強戒備,何況天子也必然急著返迴,到時就不好辦了。”


    劉乂輕托下巴:“可即使謀……反,風險也太大。憑東宮這些人,也很難守住平陽城。”


    “殿下有母係氐羌的親眾,還有城中擁護的晉人與雜胡,一唿百應。城中屠各精銳都在河內,且潰不成軍,不需憂慮!”


    劉乂的母親單皇後是氐羌首領單征之女,所以他在氐羌部落中威望甚高。先前在盧誌的教導下,與劉聰分隔族類的政策不同,劉乂主張晉人雜胡也是大漢子民,所以也得到了平陽城中晉人和雜胡的擁護。如此看來,民心確實可用。


    “先生是讓我做母親的孝子,而做父親的叛臣麽?”劉乂歎了口氣:“陳元達尚在平陽,恐怕城中防守還是嚴密的……而且天子對我還算信任,現在貿然舉事,未免也過於倉促,不如再忍耐一段時間?”


    “天子信任殿下,那是因為天子一直取勝,威望尚在,所以不急”,盧誌有些著急,抓住劉乂的肩膀:“如果等天子大敗迴到平陽,正是威望極低的時候,殿下無論做什麽,都會被疑心!等到屠刀懸在頭上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漢國的皇太弟隻是來迴踱步,並不言語。盧誌沉思片刻,突然提高了聲調:


    “殿下忘了母親的仇麽!”


    “從來沒有!”劉乂輕輕一抬頭,眼神突然變得堅毅起來,沉吟片刻,突然決定了:“聽聞先生輔佐成都王時,算無遺策,所以才從戰俘之中,專門請來先生做幕僚,正是為的報仇雪恨之時!”


    “士為知己者死,這也是老臣願為皇太弟效勞的原因。”盧誌俯身陳謝:“有這份覺悟就好,先前計劃已經備述,照著執行就好。”


    原來當初劉聰篡位之時,弑殺長兄劉和之後,闖入宮中,正撞見單太後有絕色,遂強行與之私通。並且放出話來,號稱要按照匈奴古代父妻子繼的習俗,納單太後為皇後。


    可是匈奴在南遷之後,早就不是父妻子繼的習俗了,加之劉聰本來就是篡位而立,於是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坊間,都多有議論。


    劉聰自是不理會,隻是將劉乂立為皇太弟,來安撫匈奴本部人心;可單太後聽聞各路傳言,早就心如刀割一般。


    正在這個時候,一日劉乂見母親整日悶悶不樂,規勸了幾句,竟然最後演變成了爭吵。單太後隻推說當初是事出無奈,為了保全母子性命,才與劉聰苟合;而劉乂血氣未定,又通讀了幾本中原典籍,拿著儒家的典籍與母親爭吵,最後摔門而去。


    單太後無奈,畢竟兒子還是自己的心頭肉,加之匈奴本族之中的議論已經讓她不堪其擾,隻得當夜去寢宮尋劉聰,請求他收迴成命。


    沒人知道那一夜劉聰的寢宮發生了什麽。劉乂隻是記得,第二日,再看到母親時,隻是一具屍體而已了。


    漢國的官方說法,是單太後被皇太弟以禮法斥責,憂慮而死。劉乂雖然因為最後一日的爭吵自責,但他清晰地記得,母親的屍體上,有一道青色的勒痕。


    眼下,劉乂又迴想起了當年的仇恨與自責,終於同意了盧誌的計劃。言訖,兩人迴身向房中,準備聯絡舉事之事,不題。


    而院牆之外,門房撚著耳後的小辮子,唱著烏桓族的小曲兒,走上了大街。


    他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一會兒,突然蹩進一家青樓之中,這是平陽城中最奢華的妓院,常有匈奴的達官貴族出入。


    靠近一扇小門,他輕輕地敲響三聲,其中則迴應的五聲連續的敲擊。於是門拉開了。


    房中是一個中年匈奴人,容貌雖然有了歲月的痕跡,尚且精致,顯然是匈奴的豪貴。在侍女的環繞之下,他的半個身子浸沒在浴盆裏,正仰麵閉眼養神:


    “皇太弟處可有好消息?”


    “迴靳護軍,大大的好事呢!”


    那烏桓門房諂媚一笑,就將皇太弟與盧誌的對話從河內的戰況開始,到謀反的計劃為止,一一備述。


    “很好,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那匈奴貴族冷笑一聲,擦拭起頭發上的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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