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在過去的往事中折騰了一晚上,怎麽也睡不著,天亮了,卻昏昏糊糊地睡著了。

    “咚咚”一陣敲門聲把瞎子驚醒。

    “誰?”

    “李主任,有一個叫秦竹梅的找你。”小王的聲音。

    “哦,知道了。先叫她在辦公室等一下,別忘了給她泡茶。”

    “好的,你放心。”

    他*,該睡的時候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倒睡得像頭豬。瞎子在心中罵著自己,急急地起來,梳理著自己那幾根已經掉得稀疏了的頭發。他*,想過去自己有一頭多麽濃密多麽油黑發亮的頭發呀,現在怎麽就隻剩這幾根了,還像在火上烤焦了的一樣,瞎子的心中很是有點憤憤然。

    有幾根頭發像他媽翹扁擔一樣,就那樣翹著,怎麽也梳理不順,瞎子吐了點口水在手上,往翹著的頭發上一抹,總算把它們打理好了。

    “竹梅小姐早呀!”瞎子才走到辦公室門口就滿麵堆笑地招唿著。

    “沒什麽早不早的,我是如約而來,你可別忘了你的話。”竹梅冷冷地說。

    “嘿嘿,當然,我哪裏會忘呢?幾十年來,我可是一直都沒有忘的。”瞎子話中有話地嘿嘿地討好著說。

    瞎子並不急著要說什麽,提起熱水瓶先給竹梅的茶杯裏加了開水,然後又自己點了一支煙,在吞雲吐霧的煙圈中,他仿佛看到竹梅正在往裏鑽,於是,他不無得意地對竹梅說了他的光榮史,他是怎樣被土匪逮上山,怎樣從土匪手裏逃出來,怎樣帶著解放軍上山剿匪,張首長怎樣培養教育他,重用他,張首長後來當了重慶地區的人事部長,所有的幹部都歸他管,他又是張首長的貼心人,在汪天賜的問題上,是他幫張首長一手處理的,所以,天賜被打成右派,被發配到新疆勞動改造都是順理成章的事。當然,他省略了他怎樣同女人勾搭,被人敲詐,被人追賭債,被迫出逃等等見不得人的醜事,也省略了他曾有個土匪哥哥。當然,瞎子也沒有忘記肉麻地表述他對竹梅幾十年來的一往情深。

    聽完了瞎子得意的自述,竹梅終於搞清楚了丈夫的被害過程,心中氣得有一股滾燙的火湧上腦門,這滾燙的火燒紅了她美麗善良的雙眼,燒紅了她溫柔寬容的臉頰,這滾燙的火讓她光彩照人的美麗都變成了憤怒。這種憤怒讓瞎子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瞎子覺得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害怕,他驚恐地後退了幾步,含含糊糊地在喉嚨裏說了幾句自己已聽不清的話,接著就傻子般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在等待著驚濤駭浪的到來。

    沉默,可怕的沉默,掙紮,內心深處令人窒息的掙紮,雖然隻有短短的幾秒鍾,但對在場的兩個人來說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再也無法控製了,隻聽得“啪!”地一聲,竹梅將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謔!”地從竹椅上站起來,兩眼噴著火地指著瞎子吼道:

    “你這個畜牲!你為什麽要這樣害天賜?!”

    “我給你說過,他並沒有錯,如果有錯的話,就是錯在不該娶你。”瞎子又很快恢複了他的神態。

    “真是無恥!”

    “竹梅,你知道嗎?自從第一次在竹器市場見到你以後,我就沒有忘記過你,我就一直愛著你,為了愛你,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嗎?”

    “那是你的事!少在我麵前說愛!你沒有資格!”

    竹梅像一隻憤怒的獅子,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直戳瞎子心髒。字字都說到瞎子的痛處,他一直在問自己有沒有資格,什麽叫做愛的資格,如果說資格就是錢,就是權,就是地位的話,他瞎子過去確實沒有,為了這個資格,他犧牲了太多,連自己的親哥哥都犧牲了,好不容易贏得了張首長的信任,混到了今天,就是為了這個資格,她竹梅居然還是說他沒有資格,他把嘴裏的煙狠狠地往地上一甩說:

    “好吧,這個資格你說了算,今天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就把話說清楚,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竹梅看也不願看他一眼,他忍著心中的怒火,走到竹梅麵前說:

    “我既然這麽久都等過來了,我還願意等,我說過,為了你,我什麽都幹得出來的,我的要求不高,就是希望同你結婚過日子。”

    “你死了這條心吧!”

    竹梅的話冷得像根鋼針,直直地刺得瞎子心痛,根本就不給他留一點念想。

    “我瞎子想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嗎?他的命運可是掌握在我的手中的,你不是打爛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嗎?”

    “哼,那又怎樣?該遊街我去遊,該打成反革命分子我就去當反革命分子,該坐牢我去坐,關我兒子什麽事!你少拿這一套嚇人。”

    “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這年頭,指鹿為馬、黑白顛倒的事還少嗎?如果不是這樣,汪天賜怎會被打成右派?又怎會被發配到新疆去?”

    “哈哈哈……,哎呀!你說呀,這究竟是怎麽迴事?這年頭怎麽了?最簡單的道理,可是大家都好像不懂!他*,我都沒有想清楚,我也想不清楚,文化淺了呀!”

    瞎子又急又怒又不服地不斷嘲笑著說,好像在嘲笑這個時代,又好像在嘲笑他自己。

    “你要怎樣?”竹梅冷冷地問。

    “竹梅呀,你說嘛,我也是好心,我無非就是為了愛你,無非就是想讓你過得好一點,我們倆結婚吧,我也不逼你,你考慮兩天再迴答我好嗎?”為了穩住竹梅,不讓情形再激化,瞎子又放軟了語氣。

    “你終於還是攤牌了。”竹梅站起來頭也不迴地走了。

    “竹梅,我等你哈。”瞎子以為竹梅接受了他的建議,望著竹梅離去的背影得意地說。

    竹梅直接來到江邊,坐在一塊又高又大的岩石上,看江麵船來船往,想人生多災多難。汪洋篩沙石的仙子溪從這裏看過去隻有胡豆粒那麽大,竹梅在心中默默地悲哀地說:

    “洋兒呀,你離媽媽怎麽這樣的遙遠啊!媽媽多想再看看你呀!多想看看你呀!媽媽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呀!親愛的洋兒呀,媽媽要走了,不是媽媽心狠地把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這個世上,而是媽*離去,可以讓那可怕的事實化為烏有,媽媽不能讓它影響你,原諒媽媽好嗎?”

    輪船開過,江裏濺起巨大的浪花,浪花翻過岩石,衝上岸邊,仿佛要吞噬岸邊的一切生靈,江水看似輕盈溫柔,實則蘊藏著無窮的力量,濺起的水珠似薄霧輕紗,飄渺得就像這個雲霧繚繞、神秘莫測的世界。

    天陰沉得可怕,好像要下雨,茫茫的江麵上反襯著灰蒙蒙的天空,幾艘小不點魚船在江心中忽上忽下的起浮搖擺著,隨時都有被巨浪吞噬的可能。竹梅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時間也好象在這長長的歎息聲中凝固了。

    幹豇豆,

    葉葉長,

    巴生巴死望我娘,

    娘啊娘,

    娘憂女,

    路又長,

    大哥來了送高糧,

    嫂嫂閑我吃得多,

    拿起扁擔追大哥,

    幺女哎幺女啊,

    你這次去了哪次才來喲?

    石頭開花馬生角。

    ……

    河岸上傳來的民謠,顯得那樣的淒楚滄桑,飽含著人世間多少無言的心酸無奈,使本來就憂鬱悲傷的竹梅獨自潸然淚下。

    這是一首嫁女謠,讓竹梅想起親愛的父母,想起天賜,想起他們曾經動人的花前月下,想起他們曾經感天動地的海誓山盟,然而山依然還是過去的山, 江依然還是原來的江,逝去的永遠也不會再迴來,真是桃花依舊笑春風,人麵不知何處去啊!

    竹梅久久地坐在江邊,這個曾經身材修長勻稱,集溫柔嫵媚於一身的女人,雙眼深深地凝視著滔滔的長江,凝視著巍巍的群山,凝視著江中的點點白帆,她又看見天賜正向她走來。天賜總是那麽癡迷地看著她,每當這時,他總是說他欣賞不夠她亮麗的音質,欣賞不夠她嬌好的身材,欣賞不夠她高雅而迷人的氣質,總是讓她幸福地緊緊擁在他寬厚的胸膛裏。

    在她紫竹園的閨房裏,處處都留下了天賜的點點滴滴,淺綠色落地式窗簾,是天為她選的,小巧舒適漂亮的布沙發,是天賜專為她設計的,窗簾旁邊的幾盆長青盆景,清新淡雅高潔,是天賜花高價買來的,天賜還親手為她種了一盆馬蹄蓮,潔白如玉,賢淑溫柔。每當她躺在沙發裏,曬著冬日溫暖的太陽,悠閑地看書時,天賜要麽會撈她的癢癢,要麽就癡癡地看著她,說她像那盆潔白如玉賢淑溫柔的馬蹄蓮。

    天賜走了,她覺得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意味著的都是空洞,裝載了她太多的孤獨、痛苦和無奈。

    記得天賜離開她去陝北的那天早上,緊緊握著她的雙手,從頭到腳地不知把她吻了多少遍,眼看著他就要出門了,她又追上去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會關心自己。”他像小孩般真誠地注視著她,不舍地點著頭,輕輕地關上門,她又急急地把門打開,又把他拉進屋。

    “天冷了別忘戴上圍巾。”

    “知道了,我的小姐,‘那是我親手織的,戴上它就等於看見了我,當你站在高高的山崗上,向著家鄉凝望,微風將你的圍巾吹起,我的思念就同這微風飄向你,微風輕拂著你,那是我在親吻你的眼睛,撫摸你的肌膚,那是我全身心地將你緊緊擁抱,那是我獻給你的全部的愛。’”天賜學著竹梅的語氣,把竹梅說過的話都能一字不拉地背下來了。

    天下起了蒙蒙細雨,就像竹梅無法排解的憂鬱、惆悵、痛苦,對天賜的思念使她的思緒陷入無法自持的境地,她的眼前出現了幻覺,她看見寬闊的江麵升起一輪金色的太陽,太陽越升越高,在江中灑落下一輪輪金色的圓圈,她看見天賜圍著她織的圍巾,站在金色的圓圈中,天空中潔白晶瑩的雪花漫天飛舞,身後是一簇簇青翠欲滴的紫竹林, 紫竹林中奔跑著一群群美麗純潔的梅花鹿, 他微笑著向她走來,高聲朗誦著徐誌摩的詩: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朗誦到這裏,天賜突然不見了,太陽不見了,雪花沒有了,紫竹林、梅花鹿也沒有了,竹梅急忙接著朗誦: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裏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太陽又出來了,江中泛起一輪輪金色圓圈,戴著圍巾的天賜又站在金色的圓圈中,微笑著向他招手,紫竹搖翠,雪花飛舞,鹿群奔跑,她的身子就像彩雲一樣輕盈地飄起來,飄向那金色的光圈之中,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終於同天賜站在一起了,天空中響起了兩人歡快的朗誦聲: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寬闊的江麵泛起一個圓圈,慢慢地又平靜得沒有了一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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