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姥姥一凜,投眸睨去。「怎麽,舍不得?」


    莞莞心口突地一跳,忙道:「姥姥莫非忘了,我體內可是有另一半魂識不屬於原來的莞莞。」


    「我沒忘。」花姥姥直凜凜的盯住她,眼神銳利得似要剝了她。


    「周映潔那一半魂識是代你應劫輪迴,那是天命,天命難違,我自然管不著周映潔那一半。可你不一樣,你是我親自領在身邊養的魂識,你不可能對一個孽種心軟。」


    當初花姥姥便是怕芸兒的魂識若真順應天劫,輪迴轉世,後果恐將不堪設想。


    畢竟芸兒本就心慈仁善,倘若又少了修行的記憶,少了昔日師尊的諄諄教誨,而是成了一個凡人,那她的魂識恐將變得更加軟弱。


    麵對花姥姥嚴厲的審度,莞莞沒說話,隻是神情靜沉沉地聽著。


    「我知道,屬於周映潔的那一半依然在你體內添亂。魂識長久以來被分成兩半,如今要重新合而為一,確實需要一點時日適應。莞莞,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花姥姥話中有話的暗示著。


    「莞莞明白。」她垂下眼睫,輕點頭。


    花姥姥的意思,即是要她莫受周映潔那一半魂識影響。她是莞莞,花姥姥親自調教起來的,怎能對一個男娼心軟?


    花姥姥心事重重的端詳她好一會兒,驀然歎了一口氣,別開了臉,那神情竟是有些無可奈何。「下去歇著吧。」


    「是。」莞莞頷首,退出了位於塔頂的閣樓。


    閣樓裏一片寂然無聲,唯獨煙霧繚繞。


    良久,良久,窗外日光又往上爬了幾寸,單手扶額的花姥姥方沉沉地歎了一口長氣。「芸兒,你可不要再一次重蹈覆轍……」


    莞莞抬起纖手,推開麵前那一扇門。


    門一開,昏暗的囚房裏寂然無聲,仿佛一座無人死牢。


    她提步入內,走向房中角落,白晃晃的地磚泛著幽微冷光,行經之處倶是一片狼藉。


    飯菜混著碎瓷撒了一地,杯盞歪斜半倒,裏頭的水沿著杯口滴落下來,在地磚上印成一片濕漬。


    「裏頭那人已經連著好幾天滴水未進,就連飯菜也不曾碰過一口。」看守囚房的人一見莞莞便如是稟報。


    莞莞停在一道側臥的頎長身軀前。他長發披散一地,原本不屬於這時空的衣物雖已換下,可錦藍素綢的寬袍,卻使得多日不見的他,看上去更顯清瘦樵悴。


    他閉著眼,眼窩瘦得凹陷,俊秀的麵龐蒼白似雪,雙唇不見一絲血色。


    杜若知道有人來了,那人正停在他麵前,居高臨下的垂睨他。


    這些他全曉得。


    這間房隻囚著他一人,靜得發落可聞,打從那人推門而入,他便聽得一清二楚。可他絲毫沒有意願睜開眼,看清楚來者究竟是誰。


    無論來人是誰,那都與他無關。


    受囚的這幾日,透過看守囚房的禁衛軍,以及收送膳食的仆役,他已經曉得,現下是西杞王朝,而非二十一世紀。


    他終究還是一敗塗地的迴來了。


    可有什麽用?無論結局是成功抑或失敗,曾經他深信不疑的,全是謊言。


    為了掩藏野心,掩藏不忠背叛,顛倒是非曲直的謊言。


    多可笑,曾經他與兄長俱同認定,是芸姥姥這個女人害得他倆此生注定從雲跌成泥,淪為受盡女子踐踏的男娼。


    到頭來繞了一大圈,方曉得造成他們此般命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父王。是父王的陰謀野心害了他們,害了宋氏一族遭誅。是父王害得他們兄弟受盡屈辱折磨,更分離了十多年,就怕被花姥姥察覺身分,始終不敢相聚。


    倘若父王沒有謀奪皇位,倘若父王沒被權勢蒙蔽了心眼,一劍殺了芸姥姥,那麽,或許如今的他們,貴為西杞戰神後裔,兩人之中,總有一人承繼戰神之位,將宋氏所被賦予的榮耀,持續發揚光大……


    如今說這些,已是太遲,太遲。


    杜若緊閉的雙眼微微一動,卻是怎麽也不願睜開。也睜不開。


    一場騙局,一場劫,一場空。


    他耗盡了所有。


    他已一無所有,隻剩下這具無用的軀殼,以及心底那不該存在的,悲哀的,無謂的……期盼。


    那一個總會吐出令他匪夷所思的趣話,卻又忍不住想笑,想多聽一些的女子……


    那一雙盈滿單純崇慕的水眸,在他死前,能否再見上一眼?


    盡管這念頭可笑,盡管明白不應該,可依然止不住的想著。


    驀地,一根蘸了水滴的纖指,點上杜若幹澀泛紫的雙唇。


    他一僵,許久未睜眼,一時竟覺眼皮千斤似的沉,掙紮片刻才得以睜亮了視線。


    那張靈秀橋美的容顏此際正在眼前,那雙水潤的眸半垂掩的迴視著他,而她手裏捧著被他推開的杯盞,用著另一手蘸了蘸盞裏剩餘的水,抹上他的雙唇。


    與那雙空洞的美目對視片刻,莞莞停住為他蘸水的舉動,淡淡地說:「喝點水吧,這樣折磨你自己,也不能改變什麽。」


    「你……是誰?」許久滴水未進,他的嗓子啞得可怕,如石子磨過地磚,粗礪低沉。


    「我是莞莞。」她語氣鑿鑿,下一瞬卻低垂雙眼,避開那似兩口枯井的黑眸,有些心虛。


    此刻勸他喝水的人,真是莞莞嗎?抑或,又是體內另一半的魂識在給她添亂?莞莞不敢往下深想。


    「你是莞莞,可你同時也是周映潔。」他粗啞的說道。


    「我們的確是同一人,可我與周映潔不一樣。」


    「是,確實不一樣。」他淡漠的別開臉。他不該把兩人混為一談,縱然她們的本體是同一人。


    可莞莞與周映潔,一者單純善良,一者無心無情,畢竟不一樣。


    看著他散發寒漠的側顏,莞莞一窒,卻又無從反駁起。


    明明是同一個人,可周映潔是她七情六欲的那一部分,而她,這個花姥姥一手教養的新生魂識,卻宛若一個沒有魂體的傀儡,無心,無情,無欲。


    杜若又閉起了眼,動也不動的隻手枕於腦後,仿佛將死之人那般,對周遭一切無動於衷。


    莞莞腦中冷不防地,飛掠過當年躺在陋巷中,瀕死的美麗少年,對比眼前景象,竟有些淒涼。


    莫名地,莞莞心中有些惱,又有些痛,但語氣依然淡淡的:「你這是做什麽?」


    「不做什麽。」杜若閉著眼迴道。


    驀地,她腦中忽又閃過杜若人在二十一世紀,那衣著英挺,端著溫潤淺笑,美若一幅畫的景象。


    她知道,這些記憶是屬於周映潔的,如今也成為她的。


    「你打算就這麽等死嗎?」莞莞問。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做個了斷?」這話問得淡然,似已不將生死放心上,隻求一份解脫。


    莞莞望著形銷骨立的杜若,默然無語,良久過後方幽幽啟嗓:「你應該知道,形天一直默默在幫你。」


    聞言,杜若總算又睜開了眼。


    「雖然我沒了前世記憶,但經常聽姥姥提及此人。姥姥說了,當初她布下的局,其實形天都知道。礙於天劫不可違,他不能向你透露,可他並沒有放棄提醒你。」


    主上,周映潔這個女人很危險。


    主上不該救她,日後一定會後悔。


    耳畔似又響起形天的告誡,杜若這才恍悟,原來形天幾番阻止他接近周映潔,是在拐灣抹角提醒他這場局。


    但……形天應當是忠於芸姥姥的,表麵上雖然受召於他,可心底應當是向著芸姥姥,也就是轉世後的周映潔,以及莞莞,又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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