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經塔下長廊時,她不禁抬起頭,望著沐浴在金色薄曦中,那座高聳入雲,通體瑩亮的琉璃塔。


    原來前世的她,便是一輩子守在這座塔裏,看望著整座西杞王朝。


    漫長的歲月,不老不死之身,倘若沒有懷沙王,沒有那場天劫,想必前世的她就這麽在塔中度過永生永世。


    莞莞的心底滑過一絲惘然,瞥見前方領路的人停步迴眸,她才提步跟上。


    一扇繪上古怪圖騰的大門被推開,領路人留在門外,莞莞隻身一人走進房裏。


    金絲楠木靠背長榻上,煙鬥不離身的花姥姥側身臥著,聽見聲響也未抬頭,依然半閨雙眼,仿佛入睡一般。


    莞莞上前,輕柔低喚:「姥姥。」


    花姥姥聞聲,這才緩慢抬眼,那雙炯亮的眼迸射懾人光芒,可莞莞早已習慣這樣的注視,自然不覺有什麽。


    「可是夢見了師尊?」花姥姥沉嗓問。


    「夢見了。」莞莞乖順地點著頭。


    「可有記起什麽?」花姥姥又問。


    莞莞搖了搖螓首。


    一抹失望自花姥姥的雙眼掠過,而且毫不掩飾。


    「無妨。經過一番折騰,你的魂識好不容易聚齊了,自然沒這麽快想起前世。」


    「是姥姥施咒,讓我夢見前世的事?」莞莞不解地問。


    花姥姥笑著默認。「姥姥費心了。」莞莞垂首。


    「莞莞啊……」花姥姥倏頓,失笑道:「瞧我,都喊習慣了。早該改口的。」


    「不,我還是喜歡聽姥姥喊我莞莞。」芸兒那名字於她而言,太陌生。


    花姥姥沉吟了片刻,方道:「既然魂識齊了,你也該迴到原來的位置,繼續你未完的責任。」


    莞莞低眸不語。


    「這些年來,你跟著我也學了不少,我相信西杞若是有你,肯定會是一番太平繁盛,絕對不亞於澤蘭王朝。」


    「西杞女皇依然安在,我不能就這麽取而代之。」


    「你自己也清楚,她已是燈油將枯,再熬也沒多少時日,她膝下又無子嗣。再說,若是沒有一個真正有能耐的人攬下大位,隻怕懷沙王一事會一再上演。」


    莞莞複又沉默。


    花姥姥兀自往下說道:「西杞王朝已亂過兩迴,根基早已動搖,皇城外頭的西杞人大有亂世之感。過去我極力不讓宮中的傳聞流出去,讓外人知道是我插手幫著西杞女皇輔政,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如今西杞王朝流言四起,說我花姥姥妄想並吞西杞,將西杞納入澤蘭王朝的偉業版圖,若是再不製止,恐怕會掀起兩國之亂。」


    「姥姥,可是雙生子中的另一人趁機添亂?」莞莞問。


    這下改換花姥姥沉思不語,隻是心事重重的抽著手中煙鬥。


    「姥姥?」莞莞擔憂地輕喊。


    「也該把形天召迴來了。」花姥姥忽而抬起頭,命令地說道。


    莞莞微怔,抿了抿花瓣似的小嘴,卻沒吭半聲。


    「當年芸兒的徒弟用計竊走權杖,讓權杖與玄術之書盡落入宋氏之手,甚至被那對雙生子藏了十多年,遭宋梓淵這小子胡用,連帶地,形天也受製於他,成了替他賣命的爪牙。」一提及此事,花姥姥怒火攻心,惱聲斥道:「幸好我早布了這個局,將你和那個叛徒在轉世時交換了記憶,讓宋梓淵這個蠢子恨錯了人,否則今日你隻剩下半個魂識,永生永世被困在那尊人偶裏。」


    「可姥姥,形天……若是想迴來,早該迴來了。」莞莞實在很不願點破這個事實,但又不得不。


    花姥姥不搭理她這聲反駁,隻道:「你的權杖呢?」


    「在房裏。」莞莞沉默一下才迴道。


    「為何還不用上?」花姥姥難得一見的對她動了怒。


    莞莞靜靜地迴瞅她,許久不啟嗓。


    「給我說話!」花姥姥怒而拉高了嗓門。


    「姥姥,沒用的……我,終究不是芸姥姥。」莞莞眸光幽幽地說道。


    花姥姥倏然一僵,整個人悚然坐直,雙眸瞪得圓大,手裏的煙鬥仿佛靜止一般,不再飄出煙霧。


    「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花姥姥震驚地問。


    「姥姥,沒了前世的記憶,那柄權杖已不再受我召令。百年來的根基已毀,憑我現在淺薄的功力,又怎可能再當迴前世唿風喚雨的西杞祭司。」


    聞言,花姥姥麵色刷白,一瞬之間,似是衰老了十來歲。


    是了,任憑她再如何力保芸兒,費盡心機,布下這麽一場偷天換日的巧局,成功讓轉世後的芸兒躲過了一場生死劫,可芸兒活下來的代價,便是失去了百年根基以及百年記憶。


    她養在身邊的莞莞,記憶雪白如紙;另一半魂識轉世的周映潔,僅僅隻有存活於另一時空的記憶。


    「且再等等,姥姥一定會努力讓你想起前世,想起你原來的身分,到那時候,你的根基迴來了,便能使上你熟習的那些玄術,也能強行召迴形天。」花姥姥難掩悲愴的安慰起她。


    但莞莞麵上不見一絲悲沉,反倒是淡淡地,仿佛這事與己身無關。「姥姥,我能不能當迴芸姥姥,真有如此重要?」


    「身為神人後裔,守護西杞是你的天命。若是不能早日尋迴前世記憶,找迴百年玄術根基,你終將成為一個凡人肉軀,會老、會死。」


    這是花姥姥無法坐視不管的最大主因。


    芸兒不僅是她的同門,更是她的親胞妹呀!她怎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足,遭受天劫,就此自世上煙消雲散?更不可能看著她日曰衰老,走上凡人必經的老病死。


    她、芸兒,以及北燕王朝的祭司青姥姥,她們同門三姐妹倶是神人後裔,背負守住這塊大地的重責大任,因而永生永世不死。


    三人之中,就屬她這個妹妹最得神人厚愛,方得神人賜福,永世不老。


    過去她與青姥姥亦曾起過不平之心,可她們到底不是凡人,這份不平不過是一時,歲月悠悠綿長,她們同樣活過了百來世,閱盡凡人生死悲歡,她們的心隻容得下一座王朝,哪裏還塞得下其他?自然早忘了這份不平。


    歲月是座牢,困住了她們。


    她們在牢裏,什麽也不能做,所思所想,倶是為了各自必須守護的王朝。


    她與青姥姥各安天命,各自為其所守護的王朝勞心勞力,幾百年來,雖是同門,卻也不再有聯係。


    獨獨她放心不下芸兒,加之師尊有令,要她多照看著芸兒,隻因芸兒心太軟,太慈,不若她與青姥姥,心中隻容得下一座王朝。


    芸兒的心太窄隘,總是先對人慈悲,後才思及王朝利弊好壞,這是身為神人後裔的大忌。


    花姥姥思緒驀然一頓,道:「那個宋氏孽種,你打算怎麽處置?」


    莞莞心口一窒,麵上卻不敢露出痕跡。「姥姥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我想殺了他。」花姥姥目光森寒的說道。


    莞莞心底泛起了一股顫栗。


    姥姥向來對女子仁慈至極,對男子卻是毫不留情。她曾眼也不眨地,下令格殺澤蘭後宮意欲造反的男寵,那一次後宮腥風血雨,死了近百人。


    姥姥若是起了殺意,無論對方是誰,絕無活的可能。


    腦中忽焉閃過那一張溫潤細膩的麵龐,莞莞的胸口一陣悶痛。


    「可縱然我殺了他也沒用。他是你的劫,必須由你來動手,這一劫方能解。」花姥姥後又補上這麽一句,殺氣滿盈的眸光淡淡轉開。


    「真的……非殺他不可嗎?」莞莞遲疑半晌才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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