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屬於周映潔的一切,亦記得身為莞莞的一切,可兩抹魂識交會,免不了是矛盾與衝突。


    直至此際,她依然有些恍惚,反覆自問:她,究竟是誰?


    是那些人口中已逝的芸姥姥?是這麽多年來,花姥姥養在身邊,那個永遠長不大,失了七情六欲的莞莞?還是體內那一個有喜有樂、有笑有淚的周映潔?


    「莞莞。」花姥姥的低喚驀然蕩入耳底。


    她似從夢中悠悠轉醒,水眸緩慢眨了眨,揚起與昔日相同的盈盈淺笑。


    見著這一幕,囚牢裏的杜若似被剖了一個黑窟窿的空洞胸口,狠狠一抽。


    同時,他的腦中浮現一張眸彩晶亮,笑容單純的嬌顏,再然後,是深埋於難堪迴憶中,那一抹嬌小童稚的身影。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那時,救了他的人是她?倘若不是那日的救命之恩,今時今日,他又怎會落至這般狼狽可笑的境地?


    矛盾與難堪,諸多複雜的情緒在胸中絞融成一團,杜若冷睇著那個換上了一襲淡紫花衫的身影,心已千瘡百孔。


    「去見見他吧。」花姥姥淡睞她一眼,隨即別開身,踱離囚房。


    那兩人……是彼此的劫。


    天劫,情劫,死劫。


    早在天殤日之前,兩抹魂識相融前,莞莞分明答應過她,會親手殺了杜若。


    可到了最後,莞莞卻失了手,未命中其要害,更在最後關頭,出手救活這個宋氏孽種。


    莞莞是沒了七情六欲的那一半魂識,至於周映潔,則是心軟仁慈的另一半。


    當初,她就怕這個心慈仁善的妹妹恐會逃不過這一劫,因此她甘冒風險,將沒了七情六欲的莞莞養在身邊。


    她教會莞莞蔑睨男子,將天下男子視為奴仆,絕不能讓他們踩到頭上。


    又教她從頭學習玄術,將一個祭司該具備的本領傾囊相授,為的便是等到另一半魂識曆劫迴歸之時,她能接掌西杞,重攬大局。


    可眼下,那一劫未解,這份期望怕是有得等了……


    淡淡一口煙霧吐出,花姥姥停在昏暗長廊的盡頭,迴身望向未端的囚房,眼底升起了一抹無奈及惋惜。


    她信得過莞莞,畢竟她跟在自己身邊這麽多年,早已視男子如賤物,更不可能產生情愛之心。


    可另一半屬於周映潔的魂識,她卻不那麽確定了。


    幾遭生死輪迴,當年的芸兒自恃已活了百年之久,雖是不老之身,可那顆心到底


    已是閱盡滄桑,又出於心軟,不願枉殺無辜,便饒過了懷沙王一雙稚子。


    怎知,天命已安,一遭生死,一遭輪迴,洗去了芸兒百年的功力,更讓她重入輪迴,成了一張白紙似的重生凡人。


    而今,不複曾有的百年記憶,不複百年玄術道行,不複過往西杞祭司的威嚴,眼下的芸兒——


    不,應該是莞莞才對。


    她與杜若之間,如今不再隔著歲月距離,兩人站在等高之處。倘若轉世之前的芸兒曾預見過這樣的結果,當初她還會心軟,放任懷沙王妃生下這雙孽種嗎?


    花姥姥垂眸,湊在嘴邊的煙鬥久久沒含住,就這麽放任煙霧彌漫而出,掩去了她傷神尋思的麵容……


    莞莞不疾不徐地步進僅設有一扇門的囚房裏,眸光掠過杜若倶是受縛的雙手雙腳,靈秀嬌美的臉蛋平靜似止水。


    「……所以,這才是你的真麵貌?」低啞的聲嗓從怒焰燎燒的胸腔擠出。


    杜若靜靜佇立在原地,俊麗出塵之姿,宛若一株美麗卻含有劇毒的妖花,眸如至寒霜雪,恨意充盈其中。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莞莞猶然不太習慣這副嶄新的身子,說起話來略顯僵硬。


    「你不記得關於周映潔的事?」他冷冷地問。


    「記得。所有她曾遭遇過的,她的所思所想,我全都記得。」


    「那些根本不是你,隻是一個假象,而我竟然蠢到為了一個周映潔,賠掉了全部。」杜若臉上的笑空洞蕭索,隻剩下恨意與懊悔支撐著。


    莞莞說不出心口那一陣抽痛究竟是因何而起,她仍在適應這副新生的軀體,更在努力接納體內另一半魂識。


    她很清楚,屬於周映潔的那一部分非常在意眼前的男人,甚至迫使她在預備殺掉他時,幹預她的意誌。


    可另一半的她,屬於莞莞的這一麵,她本就無心無情,視男人如草芥,又怎會為了區區一個逃奴而心軟。


    莞莞靜默地凝瞅他一會兒,道:「不對,周映潔跟莞莞是同一個人,隻是,一個有著凡人該有的七情六欲,而一個無心無情。」


    「無心無情?」杜若冷笑,眸光冷冽。「假使你真的無心無情,那一年,那一天,你為什麽要救我?」


    莞莞輕怔,眼底一層迷惘的浮光,她仔細端詳起那張異常俊美的容貌,試著撥開腦中那層霧紗,尋迴遺忘已久的記憶。


    慢慢地,杜若那張臉龐在腦中縮得略小,身形亦是清減不少,少年形貌的杜若,徐緩自腦海深處被翻出。


    莞莞訝然:「是你……怎麽會是你?」


    「如何?後悔當時救了我這個逃奴吧?」杜若扯開一抹猙獰諷笑。


    「原來是你。」莞莞詫異之餘,心神漸顯不寧。


    其實,她沒忘了他——


    那個倒落在陋巷之中,猶剩一口氣的美麗少年。


    這十多年來,她隨花姥姥雲遊四海,閱盡無數時空百態,腦海中的少年形貌漸淡,卻始終有抹痕跡存在。


    她沒想過那個少年竟然便是杜若……這個被花姥姥視為賤孽,亟欲殺之的懷沙王後代。


    所有關乎她與西杞宋氏的恩怨糾葛,在她的魂識與周映潔交融後,花姥姥未曾瞞她,已钜細靡遺的詳加述解。


    而周映潔在另一時空,戀慕著杜若的事,她全曉得。透過花姥姥的術陣,那過程盡收眼底。


    可她怎樣也想不到,杜若竟然是記憶中,她唯一違背姥姥戒律,不僅出手援救,更將姥姥的保命靈藥給了他的那個少年。


    「那時,為什麽要救我?」杜若陰寒的嗓音淡淡飄落,迴蕩在隻聞鐵鏈摩擦聲的囚房中,莫名添了一分淒清。


    莞莞迴過神,平靜地瞅視他,卻許久沒啟嗓。


    「你跟著花姥姥這麽久,對男人應當是痛惡深絕,究竟為什麽要救我?」陰沉的嗓音陡然加重,幾近咆哮。


    她的援手,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即便再恨、再不願,他依然想知道答案。


    莞莞依然不語。


    隻因,她亦在心底自問:為什麽那時會救他?


    她不清楚原因,隻記得,那時的少年滿身憤懣,染血的清俊臉龐是渴望活下去的怨恨。


    愛,恨,嗔,癡、喜,怒,哀,樂。


    這些,她統統感受不到。她僅僅隻是一尊會動、會笑、會說話的偶娃。


    跟在花姥姥身邊,她看盡生死,學會分辨誰貴誰賤,亦曾見過花姥姥眉眼不眨,一聲令下便處死眾多男奴。


    男人之於她,不過是出賣肉體與勞力的奴隸,或是一種下賤的玩物。


    她見過太多卑躬屈膝的男奴,亦見過無數俊美的男寵,他們在她眼中,俱是可生可死,渺小如砂。


    可那一日,她看著少年在痛苦中掙紮,在生與死之間煎熬,他想活,卻也想放棄,矛盾的拉鋸著。


    當下,她感受不到絲毫情感的心,竟是被少年那股不甘與不服,扯動了。


    那是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她感覺到痛楚。


    這痛,來自於被扯動的那顆心。


    原來,她不是傀儡偶娃。原來,她依然能感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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