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花姥姥入主西杞以來,他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即便當時的他逃離了囚車,身上卻已傷痕累累,幾近體無完膚,不過僅剩一條殘命。


    無處可逃,亦無人能投靠,但凡與宋氏相關人等,倶已被花姥姥殘忍殲滅,他隻好趁夜一路逃,逃迴了西杞皇都。


    可沒用的,花姥姥昭告西杞子民,讓所有人知情,是懷沙王為謀奪皇位,軟禁君王,計殺祭司芸姥姥,宋氏罪當一族全滅!


    他沒見過芸姥姥,可自有意識以來,透過父王與母妃之口,他聽說過太多關於芸姥姥的事蹟。


    聽說,她冷酷無情,行事作風狠厲果斷,一有過錯,絕不縱放任何人。


    聽說,有她坐鎮的西杞皇城,方得神人庇佑。


    聽說,西杞女皇生性軟弱,無能亦無才,不堪長年朝政繁重,身子病弱,朝政國事早由芸姥姥掌管。


    聽說,芸姥姥早有意取而代之,廢黜現任女皇,坐上皇位。


    聽說……


    所有關於芸姥姥的「聽說」,全來自於他人之口,他根本不曾親眼見聞。


    自懂事以來,他隻知芸姥姥此人心機深沉,奸邪誰譎,父王用計誅殺她,不過是為西杞王朝去害,以正王朝皇族的威信與血統。


    西杞王朝原就是屬於宋氏,不論是女皇,抑或是父王,理該由宋氏掌管,豈能容一個專司玄術的外人亂政。


    芸姥姥該死,且是死有餘辜。這話,懷沙王總掛在嘴上,而他與兄長亦已琅琅上口。


    誰也沒想到,與芸姥姥同門的花姥姥,本已四處雲遊,不知從何得知芸姥姥已歿的消息,竟來了西杞,從此西杞變了天……


    那日,逃出囚車的他,躲進了皇都的陋巷,命懸一線,是那個奇異的女童救了他。


    多年以後,物是人非,輾轉另一時空,他遇見女童的轉世,周映潔。


    初時,是那張熟悉的容貌,挑動了他不該有的關切。


    後來,是她眼中那抹單純的崇拜,無垢的愛慕,喚醒他以為早該死絕的心。


    而他必須承認,愛上她,或許多半是出於長年的寂寞,抑或,是出於那份深藏多年的感念之情。


    無論如何,這麽多年以來,她是唯一能令他掛懷於心,時刻惦記的女子。


    然後,透過她的夢境,他才曉得,原來當年救起他的女童便是莞莞……


    不。


    她不是莞莞。


    她不是!


    皺緊的眉睫徐緩顫動著,杜若虛無飄渺的意識逐漸聚攏,他睜動著雙眼,奮力掙脫此際困住他的那個詭麗夢境。


    那個有著被他錯認為莞莞的女子,一臉陣光晶亮、笑顏單純的周映潔,對他說話、對他笑的夢境。


    偶爾,交錯著當年被他深烙於心的女童身影,兩道人影逐漸融為一體,到最後,竟成了一抹手握匕首,跪坐之姿的冷絕黑影。


    「我,才是芸姥姥。」


    嬌脆的聲嗓,宣告著夢醒的那一刻,亦將他推入烈火深淵。


    從此,萬劫不複。


    「你也該醒了吧?」低沉的老女人嗓音驟然響起。


    這一聲,宛若催人迴魂的咒術,狠狠震醒了杜若。


    他倏地掙脫困住意識的夢淖,睜開了濁紅的美眸,入眼所及,先是自前額落下的散發。


    待他緩過急促的唿息,眨去眼底那層血霧,方又看清,眼前是泛著冷光的白地磚,再仰頭四望,這間房無窗無縫,僅僅隻有一道窄門。


    窄門微敞,光源自門縫渡入,一道花衫身影逆光佇立在那兒,手中煙鬥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


    煙霧自一張大紅色嘴唇吐出,一時之間,白色霧氣遮去了花衫身影的麵孔。


    杜若一僵,不必看清那人麵貌,已能從當下情勢,以及女人手中的煙鬥猜出她的身分。


    花姥姥。


    那個殺了宋氏一族,欲滅了西杞戰神血脈,澤蘭王朝的開國祭司。


    深沉的恨意浮上眼底,杜若急欲起身,卻在挪動手臂時,突遭一股沉重的力道反扯迴去。


    他別眸,看見銬在肘臂上的鐵環,環上勾著粗如樹藤的鐵鏈,鏈子盡頭延伸到一側牆麵。


    再往下瞧,不隻是手臂,就連他的雙腳,在腳踝處亦銬著兩圈鐵環。


    「別看了。沒我的允準,你不可能逃出這裏。」花姥姥冷笑一聲。


    宛若一頭不慎墜入陷阱的困獸,杜若抬起那張狼狽中依然俊麗不減的臉龐,他不驚不懼,隻有滿眼冰寒的恨意。


    「你作夢也想不到吧?」


    花姥姥吐了口白煙,無情地睨著緩緩站起身的杜若。


    「你苦心經營這場局,為了藏起那把玉嘴煙槍,甚至沉得住氣,十多年來不曾點燃過,隻為隱藏你的身分,不被我找著。好不容易趁著辛蕊替我辦事時,抓緊這個機會,點燃煙槍,盜用不屬於你的術法,去到另一時空作亂,結果,你費盡的心機與氣力,終究隻能功虧一簣。」


    即便滿身浴血,黑潤長發散亂,可他與生俱來的那份靜美,仍是盎然而發。


    真不愧是懷沙王的兒子,唯有西杞戰神的後裔,方能在曆經各種屈辱,甚至為報一族之仇,忍辱淪為男寵之後,依然保有這樣高潔無瑕的氣質。


    當年,確實是她小覷了這兩個孩子,才會換來今日的殘局。


    花姥姥在心底重重一歎,麵上卻是冷漠不減,道:「怎麽,你都不好奇嗎?」


    一口銀牙幾乎就要咬碎,嘴裏已能嗅見一絲血味,杜若不許自己開這個口,更不許自己在乎那個女人的事。


    可……


    「我知道你不想問,可事情總該有個了結。周映潔沒殺死你,這在我的意料之外。」


    花姥姥言下之意,是那個女人最終沒痛下毒手?杜若不信。


    「不信是嗎?」讀透他眼中那抹嘲諷,花姥姥遂又說道:「若不是她手下留情,讓你僥幸躲過這個死劫,我又怎可能留你。」


    良久,一道硬澀的聲音,緩緩從杜若的嘴裏脫口:「她沒道理這麽做。」


    「是沒道理,可我知道原因。」花姥姥抬步,慢慢地走進牢房,停在三步之外,手中的煙鬥煙霧縈繞。


    杜若不卑不亢的與她對視,血紅的雙目盈滿冰冷的恨,神情卻平靜如一潭死水。


    花姥姥好整以暇端詳他片刻,嗓音沉沉的問道:「不好奇嗎?你原本一心想守護的莞莞,怎會一晃眼成了你最恨的人?」


    杜若當然想知道,可他不願開這個口。


    「你以為,你痛恨的芸姥姥,定是個無法無天、任性妄為的狂人,是不?」花姥姥諷味濃厚的笑問。「還是說,懷沙王口中的那個芸姥姥,是個囂張跋扈的惡人?」


    杜若陣光如凍結的兩麵冰,瞬也不瞬地直睇花姥姥,始終沒有迴應。


    「讓我告訴你吧,所有你聽說的那個芸姥姥都是假的,是懷沙王為了幫自己的野心名正言順,故意將她捏造成圖謀不軌的惡人。」


    瘦削的下顎隱隱一抽,幾乎能聽見牙關緊咬的微響,良久,杜若才吐出一句:「你說謊。」


    「我沒說謊。」花姥姥哼了哼,一笑。「坦白告訴你吧,芸兒是我的親妹妹,更是我的同門師妹。她自小深受師尊疼愛,師尊憐她此生苦難多劫,獨獨賜了她不老玄術,讓悠悠歲月不得剝奪她的靈秀可人。」


    「……周映潔的前世夢境中,我看見的芸姥姥,明明是另一張臉。」再如何百般不願,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那是當然。」花姥姥笑裏滿是玄機。


    「因為我早就算出芸兒會有這一劫,因此在她死後,我便將她的記憶與她的徒弟莞莞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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