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快速幾步,湊到張居正耳邊,壓低聲音道:“恩相,不好了!那些先前認購抗倭公債的富戶,已經擠兌到協理衙門了!”


    啊?


    啪塔一聲,


    張居正手中毛筆掉落,脫口道:


    “多少人?”


    張四維答道:“擠兌的富戶在各府縣約莫有一千多戶,但,說是陸續還會有很多,但就這一千戶,銀子總數也到了二百萬兩了啊!”


    張居正驚訝之色還沒緩過來。


    馬自強也接道:“屬下管著織造作坊,眼下也是一樣,那些小民不知道被誰鼓動,也拿著銀子迴來,說是還錢了,不幹了!來退銀子的作坊戶,各府縣加起來一共是八百多戶,銀子還不到二萬兩啊,唉……”


    哦……


    張居正再次把毛筆撿起來,穩穩放在筆架上,道:


    “我也雖也料到會有擠兌,可沒想到會有那麽多……”


    須知,


    他張居正可是絕世之才,臨危不亂的功夫那可不是吹的。這時心思澄明,已然想到了疑點,問道:


    “子維,那些來擠兌的富戶,是親自來,還是叫管家拿著票證來的多?”


    張四維沉吟一會兒,若有所思道:“恩相所見不差,我見確然是管家居多,這麽說,是縉紳之戶多?”


    張居正鋝鋝須,道:“這就對了!應該是嚴黨在背後唆使,對咱們釜底抽薪啊……”


    兩人歎口氣,各自琢磨一會兒,卻也想不出什麽辦法。


    張居正踱了幾步,已經想到良策,淡定道:


    “他們會借勢逼迫,我們也可以借勢拖延……子維,你就來執筆,我們擬一份告示,就說,江南奴變情形未明,抗倭形勢嚴峻,陽明官學之事,天下嘩然,根本動搖,朝廷和省裏暫時無暇顧及官營錢莊的事,凡欲退出者,可登記在冊,待奴變大案查明真相,按息退還,不論違約。”


    嗯嗯,


    兩人不停點頭,感覺這張太嶽果然牛逼。


    這個告示幹脆直接點名了陽明官學和奴變之事,就差明說“你們這些人都是故意搗蛋”了。


    馬自強饒有才幹,也道:“對!恩相說的是,既然是縉紳多,我們就可以敲打一下,也不用客氣!若是普通富戶,自然可以退還,但也需按約定扣掉那個什麽違約金什麽的……”


    他們自然不明白這些概念,那些文書,本來就是朱墨亂七八糟擬出來的。什麽違約金,對他們來說自然是很是拗口了。


    張四維想想也是笑起來,匆匆寫好告示,三人再複盤一遍,感覺沒有問題,當即命各府縣張貼出去。


    深夜,


    張居正再想提筆寫信,卻是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隻感覺這形勢詭異邪門,莫名其妙就惹動了天下,任是才智超群,竟也無可奈何。


    再想到朱墨為人敢為天下先,做事全無私心,一謀一策確然都是為了百姓和大明,此時勸他遠赴關外,實在有點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感覺,這封信竟然真的寫不出來。


    ……


    京城,


    喧囂詭異的氛圍中,又過去了數日。


    這幾日中,


    聞道、韓祥、首善等十五家書院,聯合首倡陽明官學的白檀書院,一起發起了“聯席大講”活動。各地名儒大師紛紛蒞臨,遠近各地士子也是聞風而動,一時間都擠到了京城。


    老百姓一時間見到那麽多士子,也是感慨不已有些老人甚至說,自永樂帝遷都以來,這北京還沒那麽熱鬧過。


    而令百姓擔憂的是,這些士子又個個張口閉口就是陽明官學,與朝廷所主者,完全不同。於是,氣氛在熱鬧之中,也透出一股詭異。


    這幾天,


    朱墨都宅在家裏,連那個老仆人都請假迴家了,說老伴生病,要會去操持。朱墨給他支了銀兩,他卻不敢拿。


    那一刻,


    他隻覺得天地雖大,卻沒有他朱墨的容身之地……


    隻不過是想為百姓某一條生路,以避免大明的總崩潰,雖說也得罪了嚴家,有時候出手狠辣一點,可那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要不是嚴家那麽咄咄逼人,他又何必誅心誅肺得搞?


    呂坤雖然來過一次,卻也隻敢在天黑後,安慰一會兒也就走了。


    朱墨隻覺得自己像死了一樣,心裏是一點生氣也提不起來。她自然也想到了身後之事——


    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曆史上能留下什麽呢?


    也許後人會把自己比擬為唐朝的王叔文?搞了短短數月,搞了多項改革,可以說為晚唐開辟了續命之路,但自己卻涼涼……


    或者,把自己看成加速明朝滅亡的人?畢竟,正是因為自己搞了那麽一把,封建官僚的勢力反而更大了。這就應了杯水車薪這句話,大火之中,投入一點點水,反而會把火勢激發得更旺……


    為了避免後人誤解,他這幾天也寫了一篇文章和幾首詩,文章題目叫《朱子玄相國行狀》,準備托呂坤保存下來,等到若幹年翻案之後,再給自己樹塊碑,把這篇短文刻上,也好讓後世百姓知道我朱墨曾經的奮鬥,如果賤民仍然還是賤民,那麽就吸取自己的教訓……


    至於稱相國,朱墨覺得還真擔得起,畢竟自己是全盤謀劃,也開了良好的局麵,內外皆有不錯的成績。其實就算自己死了,張居正如果能崛起,仍然會把具體的政策繼承下去的。對這點,他心裏有數的很。


    幾番提筆,最後寫了一篇很短的行狀,權當墓誌銘了——


    “明相國朱墨者,字子玄,初為清虛觀道人,性超脫,好奇計。嚐雲遊京師,興之所至,充翰林院供奉學士。公雅擅青詞,先帝每善之。三十九年,公哀百姓蒼生,乃諫先帝行重典、振衰世,語皆在《運朝疏》,其旨則治亂之由、革命之道,將使堯舜大道複現於世。先帝深然之,以為布衣卿相,主變法江南。


    公於諸般大政,皆變通無礙,百姓大益。又逼和俺答於草川,建封貢州,邊郡賴以安。時人每稱之,以為管仲衛鞅之屬。而公之變法,每以百姓庶民為依歸,縉紳亟惡之,倡言朱墨者秦墨也,亂聖人之製,當車裂以儆後世。嘉靖三十九年末,公蒙冤係獄,有勸之去國者,公每曰:吾與民同生死。又自撰行狀,曰:後五百年當有知我者。四十年初,公歿,時人哀之。”


    這幾天不知看了多少遍,


    朱墨覺得也就隻能這樣了,說多了,也沒有人聽得懂,反正五百年後自己的冤情肯定會昭雪就是了。


    這日,


    昏睡之中,呂坤又來看望,朱墨將行狀付之,道:“老呂啊,吾身後之事,還望你多勞心,有屍也罷、無屍也好,他日任選一處青山,刻此狀為銘,也好讓後人知道大明曾有我這號人……”


    呂坤這幾天也被空前的輿論浪潮嚇壞了,連帶他也被所有同僚所排擠,而各種傳言,的確已經在說朱墨將被車裂……


    他想起大同的事,眼淚不禁嘩嘩而落,道:“子玄兄,吾一定會將你的所作所為全都記下來,待世道稍清,就刊刻於世……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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