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雪、


    此時已接近年關,城中入夜就沒有什麽行人,鵝毛大雪簌簌而落,嚴世蕃乘著轎子,望著空寂的人間,一時竟不知身在何世?


    此刻,


    他剛從陸炳家中出來,迴想著宣大這一局棋,心頭時不時地痛如刀割,又悔痛難當。


    跋扈了十幾年,他從來不知道怕字怎麽寫,而今日與陸炳、張二深談,卻深深感到恐懼——如果再失敗一兩次,二十年偌大的基業,恐怕就要黃粱一夢了。這十幾年來,他抓了多少人,打死多少人?這迴,一想到陰冷的刑部大獄,渾身汗毛就豎起來。


    還好老爺子活著,也還腦子清爽,提前找到了陸炳,否則代王妃那個婊子就要把人供出來了。而饒陽郡王那個蠢貨,已經被朱墨拿到了私通俺答的書信證據,如果再讓朱墨拿到自己跟這個蠢貨的把柄,那就真的要下獄了……


    還好,


    張二也很害怕,此刻已經準備在半路上暗殺饒陽郡王。這些老牌錦衣衛做起事來,自然是幹淨利落,應該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這一局,應該是翻過來了……


    “唉,我嚴世蕃自負聰明一世,到頭來卻敗給了一個毛頭小子……這些年真是荒廢了……”


    他自怨自歎,無比懊悔,而一股爭強鬥狠的性子立刻又浮上來,喃喃道:“朱墨啊朱墨,勞資不信就鬥不過你……”


    ……


    迴到府中,


    老爹嚴嵩,羅龍文、鄢懋卿、趙文華三個也全都在等著。


    嚴世蕃拍了拍大氅上的雪,交給仆人掛起,在炭火邊烘了烘冰冷的手,才抄起案上的酒,一飲而盡,一股暖流立即襲遍全身,迴味一會兒,他才道:


    “爹,事情妥了,老六這事幹多了,熟絡得很,不會有問題……張二也交了底,那個朱充焗也快了……”


    此話一出,


    幾個人心裏的石頭全都落到了。今日的密談十分危險,家臣中也隻有這三個最緊密的心腹,而他們也等了一晚上,直到此刻才長長唿了口氣。如果事情砸了,除了老嚴嵩,恐怕誰都難逃牢獄之災。


    嚴嵩緩緩站起,悠悠道:


    “好,那就好……叫你們要上心,要用腦子,你們不聽……老夫老啦,要是我死了,你們怎麽辦?”


    嚴世蕃上前摻著老爹坐下來,歎口氣道:


    “爹,兒子這迴真知錯了……以前還道他運氣好,小瞧了他,翻了船了……今兒晚上在老陸家裏,兒子也想明白了……那個朱墨啊,不是運氣好,是棋路高……


    唉,這棋路高,贏麵就廣,而我呢,總是在邊邊角角跟他纏鬥,就顧不到大處……從翰林院朝議開始,一直到大同,我都敗在心裏沒有大局,棋路比人家低,所以處處被動……”


    他說起來,語氣中透出一股悔痛。


    嚴嵩心裏既難受,又高興,握住他手,點頭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知道了就明白這棋該怎麽下了……龍文、文華、懋卿,你們也都說說……不要怕敗,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是要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啊?”


    經此一敗,老嚴嵩也衰弱了一些,這幾天都睡不著,聲音也嘶啞了許多。但此時見這個跋扈兒子,四十八歲了,也終於成熟了,不禁很是安慰,失敗的陰雲立刻就消散了許多。


    羅龍文見嚴世蕃今晚已經大為改觀,也是悲欣交集,輕聲道:


    “小閣老,屬下這幾天痛定思痛,也是一樣的想法……咱們一開始就輸在了立意上、眼界上、格局上,也就是小閣老說的棋路上……他從出山開始,就是謀萬世,而我們謀一時;他謀天下,我們謀一隅;他謀人心,我們謀形勢……從一開始就輸啦……不過,今夜,屬下見小閣老幡然振作,接下來,也該咱們跟他比一比棋路了!”


    嗯……


    嚴嵩不停點頭,道:“好,好,這才是咱們該有的水平……孫子曰: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以後啊,你們要多算,算準才出手,不要被他牽著鼻子走……”


    眾人一齊點頭。


    嚴世蕃道:“兒子在路上也想好了,這就像做文章,咱們也得拿出一篇立意高的,總不能讓他占了天元之位啊。”


    趙文華接道:“小閣老,老爺子叫我們準備做一篇文章,也快寫好了,你看什麽時候議一下?”


    嚴世蕃這時心態已經恢複,幹脆道:“就明天吧!”


    說完,


    他又斟了一杯酒,沉聲道:


    “立意,自然是要高,可光是說理,又哪裏說得清楚?爹,兒子想好了,江南也來了密報,說江南一些地方的奴仆鬧事了,連帶一些投獻的小農也跟著起哄,南潯、鬆江鬧得最兇,說是都要去官營錢莊拿錢,自己幹營生——”


    老嚴嵩一聽,怔了一下,忽然道:


    “等等,事情起因是什麽?”


    嚴世蕃道:“起因嘛,是烏程縣一個姓董的縉紳手底下一個投獻戶娶媳婦,這個老董的兒子呢,好色啊,鬧洞房就鬧出事來……”


    哦……


    嚴嵩喃喃道:“這就是那個姓董的不對啊,官府怎麽處置的?”


    嚴世蕃道:“官府也倒是秉公執法,人也抓了,可那些泥腿子反倒鬧騰起來,說不幹了,都跟著朱公子去!”


    哦……


    眾人思想一會兒。


    羅龍文道:“既然官府辦得妥當,那就是投獻戶不對了,那些跟著起哄的佃戶、奴仆就更是居心叵測了嘛……”


    嗯嗯,


    幾個人一起點頭。


    嚴嵩琢磨一會兒,又道:“烏程,姓董?是不是跟董份有關啊?後來又怎麽說?”


    羅龍文插嘴道:“董尚書倒是派人來說了,是他家一個遠房,也說不上什麽關係。”


    嚴嵩這才放心,示意嚴世蕃趕快說。


    嚴世蕃哈一笑,道:


    “後來還能怎麽?後來不就亂了套了嘛……奴仆、佃戶都蠢蠢欲動,縉紳是叫苦不迭,都說是朱墨抬著泥腿子,這才鬧出了大亂……如今好幾個縣的衙門都被圍了,人心惶惶啊。”


    嚴嵩一臉不悅,道:“有沒有影響抗倭啊?”


    “那倒還沒有。”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嚴世蕃又道:


    “這些先不去細說它了,你們去看邸報就全明白了。我要說的是,這次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咱們就要把縉紳鼓動起來,把朱墨的罪給他定下來。


    不過嘛,這迴呢,咱們也要學著使點巧勁兒……咱們都不直接說事,隻是重提當年的想法,請皇上把陽明之學立為官學!這事啊,這幾天有幾個搞理學的也都跟我提,要朝廷確定好哪幾家哪幾派是正統,否則歧義百出……這不,江南就有王門的儒生說泥腿子幹得對的!我也是奇了怪了……”


    嚴嵩畢竟已經八十了,早已不問世間的這些聚訟之事,這時倍感詫異,囁喏道:“還有儒生這樣說的?”


    嚴世蕃嘿了一聲,道:“是啊,爹,那些都是王門的野狐禪,不用管它……我們呢,隻管隔岸觀火,那邊兒鬧著,這邊是天下書院、縉紳一起使勁兒,讓朝廷和天下人看看,到底是誰把大明搞亂的?咱們就一直拱著,那邊兒事情越來越大,咱們再去添上一把火,讓泥腿子們打著朱墨的旗號造反!到時候,再去問皇上該怎麽辦?”


    唿……


    嘶!


    羅龍文、鄢懋卿震驚不已,連嚴嵩都十分詫異,看了兒子好幾眼,實在想不到,這小子一晚上就轉性了,又迴到多年前那個聰明絕倫的東樓公子了。


    羅龍文最近一直在想對策,這時一聽就明白了——


    這個辦法實在好!


    讓泥腿子和縉紳在底下鬥起來,朝廷上呢,隻談陽明之學,百官、縉紳、讀書人這時候站過來,天經地義,就不再站嚴家的嫌疑。這就把朱墨徹底逼到牆角了,到時候是天下的書院儒說朱墨是法家暴秦,可不關嚴家的事。


    這樣一來,嚴家根本不用直接出頭,一直都在旁邊打邊鼓,讓天下縉紳去找皇上說理去!看看這皇上到底怎麽選擇?如果皇上直接站在泥腿子一邊,那就立刻成了比正德昏聵十倍的大昏君、暴君,看他怎麽收場?


    嚴嵩琢磨了一會兒,也感覺比先前的所有辦法都靠譜。它好就好在,不用直接去跟嘉靖硬剛,反倒是在旁邊拱火,讓滿天下的縉紳頂在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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