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京城已然大雪彌天。


    玉熙宮內。


    呂芳仔細看了好幾遍,又揉揉眼睛,再認真默讀了一遍,這才帶著一份密報、一封秘奏輕輕走進正殿。


    嘉靖每逢大雪大雨,就喜歡開著門窗。


    此時一陣寒風吹來,呂芳不覺後背一陣發涼,本來已經平靜的心思,這時又擾動起來——


    朱墨把大同鎮義勇副指揮使李淶,給就地正法了,罪名是毆辱官軍。密報是新派去的錦衣衛密探迴報的,也還算是把事兒給說清楚了。


    那李淶是個官宦之子,平時裏欺壓衛軍和百姓,無惡不作,老百姓肯定是出了口惡氣了,可攤子卻扔給朝廷了。那李淶的爹李寵,是楊博舉薦的,楊博呢,現任薊遼總督,跟嚴嵩父子雖說不上黨羽,卻也是同聲一氣了。加之,如果錦衣衛不在場,朱墨也殺不了人……


    有了這點牽扯,那嚴嵩嚴世蕃肯定不答應啊。這事如果往海裏扯,那自然就扯大了,可以說義勇不好,也可以說兵部失策,還可以說朱墨橫暴,最後還可以說錦衣衛受他人指使等等,總之有的扯了。


    他不擔心這個,而是擔心後麵的事兒——


    朱墨為什麽要殺?是被逼的非殺不可?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豈不是就說明,形勢已經到了危急關頭?俺答軍情到了城下之日,就是朱墨人頭落地之時?那樣的話,皇上這個險是不是冒得太大了?


    四十年來,他深知嘉靖睿智過人,應該會有考慮,當即決定一言不發,光遞上去就行了。以他的判斷,皇上肯定會先問黃忠的秘奏。


    ……


    果然,


    嘉靖見他一言不發,就低著頭把兩份東西呈上來,不禁有一絲奇怪。他的性格,一向是反過來做,這時就問道:


    “怎麽還有一封秘奏啊?”


    “是老黃忠托錦兒呈上來的……”


    “哼!關他什麽事啊?”


    呂芳小心道:“奴婢問過了,這迴派去大同府的錦衣衛叫虞禎,跟黃忠是世交。”


    哼,


    嘉靖不耐煩地拿起秘奏,隨意掃了幾眼又扔掉,又問:“這都說的什麽呀?”


    “稟萬歲爺,黃忠說,那錦衣衛虞禎,把事情都給他清楚了,是那個義勇的副把總李淶先毆辱了一個老衛軍,老衛軍急的要抹脖子……朱墨和他呢,當時也在場,就出手阻止了。李淶不服,就叫手下的義勇強行動手,朱墨就把他給就地正法了……”


    哦?


    “毆辱衛軍,也沒死人啊,怎麽就把人家殺了?這犯了哪一條啊?”


    嘉靖漫不經心地問著,心裏卻是賊亮——


    朱墨在大同多半是被嚴家那些人給困住了,他想撕開一個口子,正好就用這個李淶下刀,那些老衛軍自然就支持他了……可這樣做,嚴嵩怎麽會答應?還不是要鬧騰一番?嚴嵩一出手,朕還不得給擋著?可擋多了,以後怎麽辦?這大戲還沒開鑼呢,就讓朕先上場?


    想到這裏,他麵容頓時平靜如水。


    呂芳知道他已經有些不悅了,也答道:


    “奴婢也是這麽琢磨呢,這李淶怎麽也是義勇把總,那就得知會兵部啊,再不濟,也要讓總督知道不是?可那葛縉、梁夢龍兩人竟然也沒說什麽……反倒是這幾十年沒露麵的黃忠忽然說話了……”


    嘉靖緩緩站起來,踱到窗邊,望著彌天大雪,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說道:


    “那個虞禎,倒是個聰明的……”


    ……


    至此,


    呂芳已然明白——


    皇上不想擋這一刀,這虞禎呢,也十分機敏,搬出了老黃忠,由老黃忠來擋這一刀,確實最適合不過。


    別人不清楚,他呂芳最清楚不過——


    黃忠為人忠厚,也把虞禎看成了自家的子弟,這出來擋一刀呢,既維護了子弟,也算是為大局盡了忠,到時候嚴家人抵著過來,就是他黃忠私下指使錦衣衛虞禎,跟司禮監可沒有關係……


    想到這裏,


    他笑了一笑,道:“這點上啊,奴婢就不如老黃忠了……”


    嘉靖不覺莞爾,道:“那自然……黃忠有忠、呂芳無方嘛……”


    嗬嗬,


    君臣頓時笑作一團,氣氛陡然冰釋。


    呂芳接道:“東廠那幾個崽子倒是也打聽出來了,這虞禎呢,剛到大同地麵兒上,就給黃忠送迴了一擔黃芪和萱草……老黃忠呢,無兒無女,自然就當成自家的孩兒了……”


    嗯嗯,


    呂芳見嘉靖仍有憂慮,又道:“萬歲爺,奴婢也有點擔憂呢……朱墨啊,他會不會是給逼的?到時候,到時候……”


    他幾番欲言又止,不是不明白俺答和嚴嵩可能已經存在的合謀之局,而是礙於身份不能明說。試想,如此之大的事,朝廷要是知道了,豈能不掀起大獄?而眼下又豈是這個時候?


    嘉靖鼻子裏嗤了一聲,道:“那還用說?那大同啊,險惡著呢……”


    呂芳見他不願意說破,又提醒道:


    “萬歲爺,奴婢方才一直在外殿琢磨,這老黃忠又為何趟這潭渾水呢?會不會,跟那些老衛軍有關?”


    嘉靖點了點頭,沿著大殿踱了好幾圈,又悵惘許久,才喟然道:“十年了,大同的衛軍也確實冤屈得很……還是黃忠有忠啊……”


    他雖未說破,卻已點了出來——


    庚戌之變,宣大總兵仇鸞私下賄賂俺答而撤圍;數年之後,黃忠指使錦衣衛陸炳翻案,再由徐階上奏。嘉靖將仇鸞開棺戮屍。案子雖然查清了,可大同右衛那些先期抵抗俺答的將士的軍功,卻也沒有人敢再提了。


    嚴家派去的總督、巡撫、總兵,就拿這個理由壓製衛軍,還一度流言說那些衛軍是配合仇鸞演戲的……所以,那些右衛老兵如此悲慘,竟然被當街逼得抹脖子,雖說是嚴家幹的,可嘉靖當年一怒之下沒有處理好,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呂芳剛才一收到秘奏,就知道黃忠想在臨死前解了這個心結,提醒嘉靖是時候定案了,這才出言暗示。


    此時聽嘉靖這麽一說,深知大同右衛那些老軍的冤屈算是昭雪了,而皇上對此事的態度也已經十分明確。


    嘉靖果然道:“明日就要朝議,叫黃忠也來,陪朕敘敘舊……”


    “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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